关山月就那么坐在驾驶座上,隐于郊区的绿植之间,她倚着真皮椅背闭眼,连太阳穴都在胀胀发疼。
    她知道明婷活不了多久了,方才看到的不过是行将就木、被被抢救回来的躯壳。
    关山月以为,自己会有哪怕一丁点的畅意或者快意,可是没有。
    一点都没有。
    这么些年相互折磨着,早就将关山月的内心磨得麻木不堪。
    手机的震动声拉回关山月心神,她兀地睁开眼,敛走眼尾一抹深深的倦意,关山月伸手拿起手机,却在看到来电显示时,久违地怔了一秒。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赫然是去了加州的周佞。
    关山月眸底暗流汹涌。
    五声响后,她平静地按下了接听。
    诡异的沉默伴随着电流声,半晌,电话那头才传来了周佞嘶哑的一句:
    “阿月——是我。”
    是排练过千百次才敢吐出的字句,是只为反复凌迟着他们的昼夜。
    第五十二章 “阿月——有我来爱你。”……
    呼啸而过的风随着大门的开合偷偷窃进别墅里一瞬,就被暖气所驱逐。
    关山月漠然地将外套一脱,她里面穿了条暗红的垂感长裙,像滚了一道金边的红得醉人的霞、夜幕前最艳的色。
    裙摆细又窄,关山月走路步履生花,掩一双系带黑高跟分割开的雪白肌肤,是这钢筋水泥构建的沉闷别墅间里亮眼的影。
    她在昏暗的大厅中站定,垂眼,望向沙发上隐于黑暗中的周佞,像是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关山月平静而漠然:
    “……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现在可以开始了。”
    静默半晌,周佞才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撞上关山月那双眼,好像有些迟钝,单薄的衬衫将周佞单薄的脊背包裹,晦暗将他过于削的下颌半掩藏,遮掩他突兀的骨。
    关山月借由落地窗窥入的些许光亮,看清了人明显憔悴的脸时,眸底深处死压着的滚烫终究是晃了晃,她抿了抿唇,无言地往身旁的沙发一坐,只是还没坐下,便被身边忽然一股强势的蛮力一扯——
    关山月狠狠地撞入了周佞的怀里。
    呼吸窒了一瞬,关山月脑海混沌了一秒,她敛眉,刚想抬手推开,耳边却传来一句嘶哑的:
    “阿月……”
    一晃,关山月有那么几秒钟还以为,这是多年前那个初雪的冬。
    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在一寸一寸地、吞噬着她的孤岛。
    周佞紧紧地抱着关山月,他的双臂禁锢得死死,似乎要将关山月融进内里,火辣的触感酥进骨子里,引发一瞬间的战栗与失控:
    “阿月……”
    周佞又喃一句。
    关山月闭了闭眼,终究是什么都没做,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不想再做任何伪装。
    “……”许久,周佞才开腔,他颤着声,嗓子像是被水浸哑一般,“我是不是来晚了?”
    他说。
    关山月瞳孔猛地一缩。
    她原以为,周佞就算不会像周朝那样大吵大闹,但第一句,一定会是: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可是关山月猜到了周佞可能会说的各种疑问和质问,唯独没有想到他只是这么一句:
    “我是不是来晚了?”
    于是关山月那双眼里惯是平日示人的冷清,被掺进微不可察的悲意,她开口,像是微叹一声:
    “周佞……”
    “你听我说。”周佞却兀地打断了人,他死死锢住关山月,坚定得像困兽在悲鸣,“阿月,今晚,你听我说。”
    关山月双手垂下,终是闭眼。
    然后,她就听见周佞在自己耳侧,一句一句地、像陷入了一片沼泽:
    “其实早在五年前,你出国之前,就已经知道宴会上出现的明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知道,我是被迫的那个,对不对?”
    周佞轻声,一字一句却没有半分质问的语气:
    “阿月,你早就知道我有多无辜。”
    关山月沉默。
    “这些年北城里很多人都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明明那么对我,把我当条狗一样将所有尊严踩在地底下,我为什么还是一点都不介意——”
    周佞哑声:
    “我也曾经真的有在那么几个深夜里,痛斥着自己的卑微。”
    我们两个人其实分明都心知肚明,当年的明婷,不过是我们分手的莫名其妙的一条导火线,是外人以为的原因。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呢,阿月。”周佞低笑一声,笑得胸腔都在疼,“我知道,你是想放过我。”
    你走的时候,是真的所有人都不想要了。
    在加州那五年,你死死咬着牙扛过来的那五年——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你知道哪怕给我们任何一个人打电话,我、我们所有人都会奋不顾身出现在你的面前。
    “可是,阿月,你没有。”
    周佞喃喃。
    他深吸一口气,别墅内分明开了暖气,可周佞却觉得,自己犹如身处冰窖,连呼吸都疼:
    “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就那样死了也挺好?”
    关山月沉默。
    “可是阿月,在这五年里,我有那么一次,真的怨过你——”
    周佞将头埋在人的肩膀上,似乎是这样,才有一点实感:
    “可并不是埋怨你的离开。”
    在周佞终于坐稳周氏掌权人这个位置的时候,他站在周氏大楼的顶层俯视着整个北城,看着携卷着漫天橘黄色的夕光,周佞整个脑海里来回回荡的只有一个名字——
    关山月。
    他手里捏着一张飞往加州的机票,第无数次想奋不顾身地去找关山月。
    可周佞不敢。
    他知道关山月在疗伤,知道关山月一定会回来,知道关山月回来后想做什么,甚至于只要周佞想知道,就一定能事无巨细地知道关山月的一切。
    可周佞不敢——他选择让关山月独自一个人疗伤。
    然后自己为关山月扫清北城的一切障碍,等关山月回来开启她任何方式的计划,而每一个计划,周佞都打好了草稿,并为之做好了保障。
    他守着这里,等关山月回来。
    “可是我唯独没有想到,阿月。”周佞哑哑,“原来真的哪怕有那么一次我选择奋不顾身,都可以去救你。”
    波涛汹涌的思绪一重又一重的席卷他、吞噬他。
    原来那么多张被撕毁、过期的机票,哪怕有那么一次踏上飞机,周佞都能知道原来所有人都以为关山月过得很好的那五个岁月里——
    关山月独自一人,困在绝望的野火上热燎,没有一缕柔风来吹去她的荒芜。
    这场火中,烧没了关山月仅存的丁点善意,只余一片荒原。
    那是关山月离开的这五年里,独自一人的野蛮生长。
    “那份送到我桌面上的文件,有整整三十一页。”
    不知过了多久,周佞终于再度开口,他颤着,仿佛最后一丝理智已经被击溃:
    “三十一页,阿月,每一个字,都是对我的凌迟。”
    关山月的唇被她死死咬得发白,几乎破皮。
    五年前,关山月义无反顾般踏上的飞机似乎是盛大的出逃、她想逃离北城,想丢下所有的一切,是那个夏夜里最汹涌与震动的雨浪与默剧。
    从小到大,关山月知道所谓亲情是假的、所谓父母对子女的爱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备选,从根就腐烂,亲情无法成为执着的纽带。
    她见到的世界,从来都没有一点善意。
    她不信爱,也不想侮辱爱这个字。
    五年里有很多很多个深夜,关山月都曾经想过抛下一切——可是到最后那一步,关山月却还是退缩了。
    算了吧。
    她想。
    没有人知道,最懦弱的那个,其实是关山月。
    “那份文件上的每一个字都认识,可是合在一起,我根本就看不懂。”周佞几乎是气音,“我看不懂,我不懂,我不敢去想——”
    “那么多个日夜里,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
    周佞去加州,走过了关山月走过的每一遍路,他去了关山月租住的别墅,去了她念书的地方,也去了出事的邮轮,以及——
    那份文件上描述的每一个地方。
    最后,周佞近乎失神般在关山月曾经住过的别墅中,对着花园里那一大片已然枯萎的蔷薇,红了眼眶。
    “阿月。”
    周佞一寸寸松开自己的手,而后他抬起关山月的下巴,四目相对间,像在望一簇在凛冽中将折的春,颤颤着、就要折断:
    “我来晚了,是不是?”
    目光如汹涌着的黑色浪潮吞没着关山月,像是要将她沉入似梦的癫狂世界,紧紧缠上她的手脚,要沉入深海。
    难以沾捉的情爱显形。
    关山月动了嘴唇,可她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我回来之后,第一个见的人,并不是你。”周佞就这么看着她,颤声,“是薛幼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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