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蔚与元铮谈条件,周廷又联络起南方士人来。南方士人对京师已经反感了,不过如果是一个“自己的”皇帝,他们又来了一点兴趣,各组织了些门客、佃户充作私兵,齐往周廷处聚来。你八百、我一千,浩浩荡荡也凑了个两、三万人。
    霍云蔚觉得一切都在往良好的方向发展,除了章嶟没有吃周廷准备的金丹——章嶟居然还带了点存货!章嶟不死,元铮肯定不可能同意重新尊奉章嶟,哪怕元铮同意了,公孙佳等人也不可能同意!
    两下书信往来间,公孙佳在雍邑已奉太皇太后之命“监国”了。余盛等人千催万催,她仍然没有同意,并且极有千见之明地警告余盛等人:“不许与容逸等人说,你们串连,他们就会认为是我的意思。”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余盛只能气鼓鼓地继续去安置流民。京城居民在全国都是昂首挺胸的,对外地人隐隐有一点优越感,如今到了雍邑寄人篱下,苦闷之情可想而知。人心一苦,就会有种种事情,有人就爱喝个酒,打老婆孩子出气,有些人逃难老婆孩子都丢了,没得人撒气就打架斗殴。雍邑的治安都没有以前好了。
    这个时候余盛的亲亲小姨父还给他送了个章碛过来!余盛气上加气,气成了只青蛙。
    为防路上有人截杀,章碛是被秘密送过来的,容逸等人都不知道,余盛被秘密地派去迎接章碛。
    章碛本以为到了雍邑一切就都好了,皇位什么的他还来得及想,不过身为章氏宗族,不用奔波流离应该是没问题的吧?过上变乱之前的日子是应该的吧?
    哪知迎接他的人个个脸儿都不是脸儿!余盛腰间还系着根孝带,虽然带了辆车来请他坐,并且在车上坐着陪他,却像个黑脸牢头一般。章碛看看自己,也是素服,也就放心了——章硕是他哥哥,章硕过世他理应服孝的。不过这都大半年了,再过一阵儿也就除服了。
    他对余盛说了一声辛苦,又哭了一阵哥哥。不想余盛没陪着他哭,还是冷着一张脸,等他哭够了才说:“殿下,请。”
    章碛心下狐疑,心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也慢待我了。心下不由凄然,还要打起精神来与余盛套个话,设法弄清楚情况,他指着余盛腰间的孝带问:“这是还在为先帝服丧吗?”
    “不是,”余盛似是很不耐烦,声音极冷,“为太婆。”
    “呃?”
    余盛看着他,眼珠子都是冰冷的:“靖安大长公主。”
    章碛的心里咯噔了一声,还是落了几滴泪,说:“她老人家也去了么?京城变乱前她就病重,我还去看过……”
    “气的,”余盛说,“你爹把贺州钟家祖坟给推了。”
    章碛哆嗦了一下。
    这事儿他上哪儿知道啊?!到贺州前他就跑了,仔细想想这还真是章嶟能干出来的事儿,他有前科。章嶟到了贺州还没吃上周廷准备的毒药,先下令把钟家在贺州的墓园给平了。封土都推平了,坟倒是还没刨,因为霍云蔚拼命给他拦下了,霍云蔚看着已经推倒的石碑、石相生真是欲哭无泪。
    钟家祖坟都在贺州,章家的也在,章嶟到了贺州要祭祖,顺道就看到了钟家的坟,新仇旧恨叠一块儿,不推才怪。钟家祖坟是有守墓人的,见这情景也不硬扛,一路飞奔跑去报信了!章碛在路上走不快,这些家下人等没他那么娇贵,反比他早到雍邑。
    侄孙推了婆家的坟,大长公主本就卧病不起,哪里还经得住这一下?常安公主想到丈夫被那回来的那狼狈的骨灰、骨头混杂物,没撑住也病倒了。
    章碛来的可真不是个时候!
    他之前哭有几分喜极而泣有几分作戏,此时是真的想哭了——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爹?我还能活下去吗?钟家没什么特点,如果有,就有两点:一、护短,二、暴脾气。公孙佳虽然是姓公孙,却是与钟家一体的。
    他不安地四下张望,看到不少农夫在田间劳作,没话找话地说:“哈哈,这里倒没有误了农时。”
    余盛道:“看老天赏不赏饭吧。”
    就把天聊死了,这些年的“天意”不提也罢。
    车进了雍邑,章碛更加不安,仿佛进了个囚笼,心道: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跟阿爹在一起了。
    他心里实在不安,忍不住又四下看了看,继续找了句话:“咱们去哪儿啊?”
    “进宫,拜见太皇太后。”
    “公、公孙……丞、丞相呢?”
    余盛看了他一眼:“在钟府。”
    章碛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你嘴欠!他带着哭腔苦哈哈地说:“街上士子真多哈……”
    “嗯,科考没停。”
    终于,车进了行宫里,章碛舒了口气,逃也似的下了车。再次见到巍峨的宫殿,他也是百感交集,不过前朝的官员行色匆匆,他都不认识,又嘴欠了一句:“啊,他们都是雍邑的官员吗?”
    余盛就觉得这位殿下真是个傻逼!他耐着性子回答:“朝廷官员在变乱里快被杀完了。”
    章碛终闭嘴了。
    余盛把他送到太皇太后面前就告退了,章碛等拜倒在太皇太后跟前,眼泪不用催就下来了:“娘娘!我的命好苦啊!”
    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孙抱头痛哭了起来。
    余盛泄愤似地在宫里走着,中途被单宇拦下了,余盛生硬地叫了一声:“阿宇姐姐。”
    单宇道:“怎么样?”
    “傻逼一个,不长眼的!他妈的!不像个样儿!”
    单宇道:“他爹都没用心管,他能长这么大就不容易啦,哎,跟我来,咱们一块儿去见君侯,还得再劝劝。我总觉得大长公主一走,君侯的心就得变了。”
    “真的?”
    “不骗你!我在君侯身边多久了呀?君侯在乎的也就那点子人和事了。走,再劝一回。”
    “也对,都三回了!”
    大长公主才下葬,灵棚都还没拆。两人直到了钟府,钟府一片哀戚,这是真死了亲娘了。公孙佳盘膝坐在大长公主的卧房里,不动也不说话,钟源双眼通红地坐在一边。大长公主生前的许多用器要么随葬、要么焚化,卧房里空荡荡的,十分凄凉。
    公主们一生好强逃难都没哭过,也被现实给愁哭了,钟秀娥姐妹俩是抱在一起哭,乔灵蕙在一旁劝也劝不住。看到余盛来了,乔灵蕙擦擦眼泪:“普贤奴,看看你阿姨怎么了这是……”
    余盛过去半跪了下来,不敢犯贱说“第三回 了”,小声说:“人接回来,送去宫里了。”
    公孙佳道:“好。召人吧。”
    余盛没懂她的意思,重复了一遍:“召人?召什么人?”
    公孙佳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哭声一齐停止。她对钟源道:“我想通了。我已经做得够多了,再做他家忠臣,我的忠心就不值钱了。我去见太皇太后请辞,这里,以后你们看着办吧。”
    钟源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做什么?”
    公孙佳道:“离开这个朝廷。”
    “你……”
    公孙佳点了点头:“保重。”
    余盛和单宇两人过来是想请公孙佳回府再好好劝一劝她——都这样了,他们不当人,咱也不用把他们当人看了!干死他们算了!他们私底下与彭犀、单良乃至荣校尉、赵锦都串连好了。原本最古板的荣校尉也不反对,他一个死心眼儿,把公孙家看得极重,打从京城逃出来起他就对章氏没什么好感了。赵锦如今身在船上,也没有下船的道理,她甚至在私下分工里领了游说容逸等人的任务。
    万没想到公孙佳会来这一出啊!这跟咱们设想的不一样!
    公孙佳说话向来言出必行,出了钟府,她先回自己府里召集心腹开了个会——我要走!
    赵锦道:“朝廷必然会挽留的,如此一来倒是可以提些条件的。”
    公孙佳道:“文华没听明白,我是说,不给他家卖命了!没意思了!阿爹走了之后,我的身家性命,兴衰荣辱都系于他人之手。殚精竭虑几十年不敢行差踏错、事事都要照顾周全,居然没有什么改变!章嶟一个废物也敢无礼!我再束手束脚,不过是自取其辱!威风一世,笑话一场!不干了!不给他家拉犁了!不认这一家子‘君’了!”
    公孙府上下既愤怒又兴奋!
    从京师变乱开始,这口气实在是憋得太久了!还给它监国,还给它平叛,滚吧!单良道:“这就对了!自己干!”这才是他认识的公孙佳!
    在此之前,他们的密谋里,什么造祥瑞啊!煽动万民请命啊!神棍编故事啦!往上给公孙佳找祖宗啦!假托神佛啦!统统都考虑过了。毕竟得要个“合理合法”的借口,以臣纂位。是吧?不得编点天意?
    到了公孙佳这儿,啥都没用,直接掀桌了:老子不跟你们这桌玩儿了!掰了!你爱跟谁当“君”跟谁去!爷不伺候了!
    就是这个味儿!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彭犀也兴奋得要命,来回踱着步:“接下来,接下来……”
    他们的计划里,接下来是封王、加九锡,追赠三代,上朝不趋、赞拜不名,再接下来就是立个傀儡,然后禅让!然后就是剿平前朝余孽!
    现在老大把牌都扔了,不按套路玩了啊!
    彭犀所有的计划都被掐断了,他转了八圈之后站住了,问了一个蠢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公孙佳道:“什么官爵我都不要了!这里的一切都留给他们。私兵、佃户是我家自己挣来的,谁也别想抢走!愿意跟我走的,一起吧,往北走,那里有一座新城,当年是我筹建的,汪斗很熟的。就算不去那里也没关系,咱们去草甸子上转一圈儿,再杀回来。”
    彭犀的想法是占据雍邑的,不过既然公孙佳有计划,那也成!放弃雍邑十分可惜,不过从道义上讲这样更合适。他喜欢这样的气魄!
    余盛却不干了:“我不走!阿姨也不走!凭什么呀?大好河山,凭什么让给不配的人?!”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本以为最激进的应该是单良,没想到居然是余盛!余盛道:“就把天下让给庸人祸祸了?”这不科学!
    公孙佳道:“我必须走。”
    余盛道:“咱就甭费这个事儿了,他们还得把您请回来!不信您等着看,只要他们要做顺臣顺民,光一个章嶟就够他们受的了……唔……”
    彭犀捂着他的嘴把他按了下去,这狗屁熊孩子成家立业了也依旧是个傻缺!这话能这样说吗?
    单良问道:“妹妹和小元……”
    公孙佳道:“妹妹接着追击章旦,让小元带兵回来。”
    “那梁平可就有喘息之机了。”
    公孙佳摇摇头:“那里有霍叔父,逼得太急也难看。且还有周廷,有章嶟,梁平与南方士人未必处得来,他们且有一乱!小元,回来正好,接了妹妹,收拾整齐了重新开始。如果没有异议就开始吧!”
    说干就干,直奔行宫。
    行宫里一对临时凑起来的祖孙刚刚哭完,太皇太后招呼章碛换身衣服吃饭,章碛根本吃不下去,说:“我得去大长公主府致奠。”
    太皇太后又愁上了,道:“我瞧着这回怕是圆不回来了!”
    “怎么?”
    “你不知道……”太皇太后细数公孙家的来历以及公孙佳与钟家的关系,“那哪是外婆呀?她就没有亲阿婆,这个就是了!你寻思寻思,这跟一般的外婆能一样吗?”
    “可也不能不去呀。”
    太皇太后开始骂章嶟,章碛听了也觉得解气。两人正恨着,公孙佳进宫来了。护卫们请出祖孙俩到前殿上去,祖孙俩都是一惊!还以为公孙佳是要算账来了,这可怎么办?哆哆嗦嗦地到了殿上,只见群臣也都来了。一些大臣还什么都不知道,品级低一点的还有新入职的新人,更是什么都不懂了。
    容逸还在低声询问公孙佳:“你要做什么?好歹说一声我好有个准备。”
    公孙佳守口如瓶,直到太皇太后在座上坐了,公孙佳命人给章碛在下面设了把椅子,才脱下了冠带,双手捧着对太皇太后请辞。
    太皇太后还以为她要收拾章家人来泄愤,那知她是要走,问道:“请辞?你要干嘛?你不用丁忧啊!”
    公孙佳道:“以后再难为章家臣了,我走。雍邑一切都在,我已派人去请赵相回来,接下来的事,娘娘与他、与满朝文武商议吧。。”
    太皇太后头上如同炸了一记响雷:“你你,你要去哪儿?”
    “我还有点儿家当,带着老婆孩子去放羊吧。还好,姓公孙的祖坟在哪儿也不知道,也没得刨。带上先父遗骨走就是了。我家私兵不能给娘娘,朝廷的百姓、钱粮,依旧是您家打下的江山。您放心,章旦那里,他是叛逆,妹妹会继续追剿,直到诛灭为止。我已下令元铮就地整顿,霍云蔚也在那里、梁平也在那里,您要不想把兵马交给他们,就让元铮把兵马带回来,如果愿意交给梁平,可以就近接管。至于上皇,你们接回也罢,就让他在贺州也罢,也是您家的事,与我无关了。君家天下,恕不奉陪。”
    公孙佳说完,转身就走!
    章碛瘫软在了椅子上——我这都遇到了什么事儿?
    第317章 分裂
    打从大长公主过世,公孙佳的样子就有点不对,雍邑的半拉朝廷里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时时尖起耳朵来听着她的动静。
    公孙佳从钟府出来再回自己府,这没什么,然后她进宫了!甭管是不是当值、是不是有事儿,够格进宫的官员都设法跟过去听风。他们倒是来得对了,公孙佳请出了太皇太后祖孙俩,又召集群臣,宣布她要撂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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