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衍仙尊被关起来……弟子们意识到大事不妙,纷纷噤声,再不敢听了。
    当日执法队本来要带牧云归离开,江少辞不允,最后两人一起去了明吾峰。江少辞去见自己师尊和昆仑宗的长老,而牧云归作为客人,被“请”到侧峰的一座宫殿里。
    这座宫殿建在峭壁上,对面就是幽谷,山清水秀,灵气充裕,景致十分清雅。但牧云归并没有赏景的心思,她时刻关注着江少辞那边的宫殿,然而一连过了几天,毫无动静。
    牧云归渐渐坐不住了,她和江少辞解释过好几遍他回昆仑宗后的经历,尤其强调了桓致远、詹倩兮等人是如何联手骗他的。说白了,桓致远他们能成功,并非因为他们的计谋多么精妙,而是因为江少辞信任他们。
    这次,她提前警示江少辞,他应该不会中计才是。可是连着几天风平浪静,牧云归心里越来越慌,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江少辞还是相信他们了?早知如此,她就不该让江少辞回来的。
    牧云归一边写字一边想江少辞的事,越写越心浮气躁。她放下笔,知道这帖字是写不下去了。她掀开香炉,正打算将写废的字烧掉,殿外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姑娘这页字写得极好,怎么不继续了?”
    牧云归一惊,手里的纸张落入香灰,边缘顷刻舔上蓝紫色的火舌。牧云归肃着脸回身,看到宫殿门口,阳光灿烂处,正站着一位白衣男子。
    他身姿修长,容貌清美,气度雍容,一袭白衣胜雪,牧云归只看一眼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他敛着长袖入门,对牧云归微微一笑:“在下宁清离。想必,阁下便是牧姑娘吧?”
    果然是他。牧云归合上香炉,敛衽浅浅行礼:“太虚道尊。”
    据说在江少辞出现之前,宁清离是修仙界最出名的人物,他仪容清绝,修为高深,一身剑术出神入化,为人却清冷疏离,如高岭之花般可远观不可亵玩。就算修仙界多英才,像宁清离这般面面俱到的也是稀少,因此,宁清离连续千年蝉联最受欢迎的道侣,只可惜宁清离眼光高,无心情爱,连徒弟也没有。
    直到另一个更传奇、更不可思议的少年横空出世,短短几年就统治了修仙界所有排行榜,只除了一个榜单——最受欢迎的道侣。
    一方面是因为江子谕孤傲跋扈,做人也太过高调,另一方面,是因为宁清离着实无可挑剔,没有缺点。
    如今,牧云归亲眼见了宁清离,很快相信传言不虚。宁清离入座,动作优雅自然,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他给牧云归沏了茶,手指微抬,轻轻送到牧云归身边:“牧姑娘,请。”
    牧云归看着面前的茶盏,并没有接。宁清离见状轻轻一笑,说:“他在你身上设了保护禁制,只有比他高一大阶的人才能打破。他修为已是现世最高,如今天底下,没有人能伤害得了你的。”
    牧云归最终给宁清离颜面,伸手接了茶,但转手就放在桌案上,并没有要喝的意思。宁清离看到笑了笑,慢条斯理撇动茶沫:“子谕六岁便离了家,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我和他说是师徒,其实和父子没有差别。以我的年纪,莫说当他的父亲,便是祖父都绰绰有余。”
    牧云归没应茬,直截了当问:“道尊想说什么?”
    “我养他长大,对他的性情喜好再了解不过。他看起来玩世不恭,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孩子。桓致远和詹倩兮同他一起长大,可惜他尚未通情爱这一窍,多年来和詹倩兮以礼相待。但他心里也知道,日后,他是要和詹倩兮成婚的。”
    牧云归抿唇,声音明显冷下来:“我敬道尊是个人物,所以才坐在这里听道尊说话。请道尊有话直言,若不然,恕不奉陪。”
    宁清离将茶盏放在桌案上,发出咔的一声清响。他浅琥珀色的眸光看向牧云归,里面神色莫辨:“刚才,他和我说,要解除与詹家的婚约。”
    修仙界订婚,订的并不是两个当事人,而是两个家族。江少辞直接说出要和詹家退婚,可以见得,他是真的铁定心思要结束这门婚事了。
    牧云归意外,一刹那怔住。江少辞早就和她说过,他曾经有一个婚约对象,但后续撕扯得太难看,已经自动解除婚约。江少辞封印万年,之后詹倩兮再不许别人说她曾有一个未婚夫,可见詹倩兮心里也早给这桩婚约判了死刑。
    牧云归初见江少辞时,他沉睡冰中,修为尽失,伤痕累累。她认识的一直是从云端坠落的那个他,她不在乎他当初的落魄,也不会在乎他曾经的辉煌。只要江少辞在遇到她之后一心一意,牧云归不会追究江少辞的情史。
    但此刻,牧云归真正听到江少辞和詹倩兮划清界限,心里还是涌过一阵暖流。她就知道,她不会爱错人。
    婚约因宁清离而起,如今江少辞和宁清离提出解约,无论詹家同不同意,江少辞和詹倩兮都再无关系了。虽然这只是过去的投影,但里面的人都是当年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封退婚书,是真实的。
    牧云归心中落定,她抬头,无惧无畏地看向宁清离:“所以道尊今日来,是打压我,为詹小姐讨回公道的?”
    宁清离看着那个女子清澈到不可思议的眼睛,轻轻笑了:“修者又不是凡人,想成婚就成婚,想解除就解除,莫非还玩凡人三妻四妾那一套吗?我并非替什么人出头,只是好奇,能让他开窍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130章 破镜   不是爱不值得,而是他之前选错了……
    牧云归维持着微笑,不卑不亢道:“现在,道尊看到了。所以呢?”
    牧云归目光湛湛,她安静时像一只乖巧无害的小鹿,说话时那双眼睛却活了过来,如星河一般鲜活璀璨。宁清离大概明白,江子谕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宁清离悠然含笑,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为什么叫他江少辞?”
    “这才是他本来的名字。”牧云归声音虽不高,但字字坚定,“他一直都是江少辞。”
    宁清离挑挑眉,饶有兴致道:“你似乎一点都不怕我。”
    “我对道尊又无所求,为何要怕你?”牧云归说着,忽然反守为攻,“还是说,在这个世界里,我有什么非怕你不可的理由。”
    牧云归话中有话,她在试探宁清离。宁清离定定看着她,笑容逐渐转深:“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
    牧云归对此倒很有自知之明,说:“在你们俩面前,没有人敢说聪明,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但我有一点能胜过你,那就是我相信他。”
    这种勇气,真是令人动容啊。宁清离忽然就生出些不快,仿佛看到一样美好的东西,他毕生都无法拥有,有些人却能轻而易举得到,并且还不珍惜。
    江子谕他何德何能呢?凭什么所有人都为了修行战战兢兢,生怕行差一步就万劫不复,独他肆意妄为,就算从悬崖上跌下去,也能再爬起来。
    凭什么他肆意挥霍别人的爱意,依然不断有人爱他,支持他,无条件相信他?
    宁清离心中涌上一股不快,他不知道想证明什么,说:“你相信他,可是他相信你吗?”
    牧云归了然地看着宁清离:“你想离间我们?劝你省省这份心吧,他现在记忆不完全,怀疑我也是正常,我不会因此责难他。因为我相信,恢复记忆的他一定不会如此。”
    宁清离轻轻点头,说:“好,那我们不妨来打个赌。你来证明,他恢复记忆后会完全信任你。”
    牧云归早就知道宁清离是个算计人心的高手,听到这话想都不想拒绝:“不。我为何要与你打赌?”
    牧云归承认她不是一个急智的人,但她并不是傻。现在江少辞是天下修为最高的人,便是昆仑宗也要投鼠忌器,而牧云归身上有江少辞留下的禁制,等闲人根本伤不了她。她根本不受宁清离威胁,那她为何还要按宁清离的步调做事?
    何况,宁清离把牧云归隔离,多日来不让她听到任何江少辞的消息,就是想让她心神大乱,失去方寸。如果牧云归是宁清离,绝不会让江少辞来到一万年前这么有利的环境,在宁清离的计划中,恐怕从不包括转换时空吧。
    牧云归不知道神器靠什么力量维持,但是想要运转如此真实庞大的世界,需要的能量恐怕并不少。江少辞强行逆转时空后,宁清离没有再调整时间,比如把时间拨到江少辞刚刚苏醒、修为全失的时候,那时江少辞和牧云归全无自保之力,无论怎么看,都更利于宁清离。
    可是宁清离没有这样做,所以牧云归猜测,宁清离并不能随意转换时空。每跳转一次都需要大量能量创造新世界,就算是宁清离也吃不消。牧云归原本很慌,今日见了宁清离反倒安下心来。宁清离开始主动出击了,这就说明,他也无法长久支持神器。
    江少辞送她回来已经打乱了宁清离的步调,现在他们占据上风,牧云归为何要和一个算心高手做交易,她还能算过宁清离吗?
    牧云归的拒绝早在宁清离预料之中,他并不着急,说:“你不必急着拒绝,不妨听我把话说完。在昆仑宗这几日,牧姑娘住着可顺心?”
    他为何问起这些?牧云归警惕地盯着他,说:“尚可。道尊想说什么?”
    “不用紧张,我随便问问罢了。”宁清离笑道,“毕竟牧姑娘第一次来这里做客,总要让姑娘尽兴而归。姑娘来昆仑宗已有三日了吧,牧姑娘还有什么地方想去,我让弟子带着姑娘游览几日。”
    牧云归脸色逐渐沉肃起来,她知道宁清离想说什么了。他们掉入幻境前前后后已有十多天,这些天他们的神志困在幻境里,身体就一直躺在外面。修士可以辟谷,牧云归不担心饿死,但她担心外敌。
    裘虎和赵绪林不知道有没有掉进来,就算他们及时听到示警,没有落入神器,仅凭他们两人恐怕也无法阻拦太久。这段时间牧云归陪着江少辞去人间、回昆仑,是想消除他的心结,如今前尘往事已了,牧云归必须考虑脱离幻境的事了。
    牧云归沉默良久,问:“道尊想怎么赌?”
    宁清离唇角的笑意愈深。正常情况下不抱任何侥幸心理,听到赌约一口否决,等意识到别无选择,又能很快下定决心。这样的女子,他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宁清离从芥子囊中拿出一枚丹药,手指轻挥,那枚丹药施施然浮到牧云归身前。牧云归扫了眼,不动,问:“这是什么?”
    “帮助江少辞恢复记忆的药。”宁清离说,“只要服下这枚丹药,就可以解除三生镜的限制,恢复所有记忆。詹倩兮不受三生镜影响,便是因为此物。”
    牧云归目光依然不为所动:“无凭无据,我怎么能相信你?”
    宁清离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发了道心魔誓:“此乃三生镜解药,若我欺骗,此后修为再无进益。现在,牧姑娘该相信了吧?”
    心魔誓是修士最高级别的承诺,宁清离这么在乎力量的人,绝不会拿自己的修为开玩笑。牧云归勉强伸手,将那枚丹药收入掌中。
    丹药通体玉白,入手泛着微微凉意,牧云归正暗暗打量丹药,听到宁清离说:“这枚丹药无色无味,入水即化。你将这枚丹药加在茶水中,送去给江子谕,但不许暴露任何和赌约、丹药相关的内容。如果江子谕真的相信你,一旦他喝下此药、恢复记忆,三生镜便能破了。”
    牧云归手指拈着丹药,缓慢转了半圈,最终用力握紧:“好。”
    “牧姑娘爽快。”宁清离抬手,微笑示意,“择日不如撞日,这就走吧。”
    牧云归站起身,理所应当道:“我不想灰头土脸地去见他,我要换一身衣服。”
    宁清离扫过牧云归的脸,点头,微笑着应了:“牧姑娘自便,我在外面等你。”
    宁清离说完,就真的出去了。牧云归去自己寝殿,自然而然打开防窥探阵法。这是他们在人间用的阵法,高阶修士看东西未必非要用眼睛,用神识亦可,所以理论上牧云归换衣服,江少辞都是能“看”到的。江少辞为了避嫌,以及让牧云归安心,给她准备了最高阶的护身阵法,连开阳境的神识都无法突破。
    这些阵法刻在小巧的玉件上,牧云归一直随身携带。到了昆仑宗后,她毫不客气用上了。
    打开阵法后,牧云归才觉得安心。万年前的昆仑宗应当是非常有钱的,即便一个不知名偏殿也修建的美轮美奂,寝殿的后室准备了女子服饰,整整齐齐一长排,都是端庄大方的款式,除此之外水镜、屏风、桌椅应有尽有,小几上还放着一壶喝了一半的茶。这壶茶是牧云归用山泉水和山间可以入药的灵草亲自烹煮出来的,她自己已喝了一半,没觉得不适,可以保证安全。牧云归又给自己倒了盏茶,饮后特意等了一会,确定体内没有异样,这才给江少辞包起来。
    虽然让江少辞喝她剩下的冷茶不太好,但至少安心,他应该不会嫌弃的。至于宁清离交给她的那枚丹药,牧云归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过。
    牧云归也知道,宁清离敢拿心魔发誓,现在还主动避开,仿佛特意给她腾出动手脚的空间,这就说明这枚丹药没有问题。但那又如何,牧云归依然不相信他,就算这真是解药,她也不会加到江少辞的饮食里。
    她永远不会拿江少辞的安危打赌。她之所以答应宁清离打赌,只是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宁清离有备而来,一昧躲避总有防不住的时候,不如主动迎战。
    牧云归不紧不慢换了套衣服,又给自己重新绾了头发,才施施然下山。宁清离在路尽头等她,就算宁清离耐心好,此刻也觉得慢得有些离谱了。
    宁清离扫过牧云归,问:“牧姑娘梳妆竟然要这么久?”
    牧云归冷淡瞥了宁清离一眼,说:“道尊没听说过,女人梳妆时是不能催的吗?”
    宁清离无言可对。他没有道侣,之前见过的女子不是剑灵就是晚辈,没人敢让他等,他一直觉得天底下女人都是差不多的,直到今日见了牧云归。
    她不怕他,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甚至敢故意拖时间报复他。宁清离突然升起些好奇,问:“你和江子谕在一起时,也会让他等这么久?”
    牧云归轻轻呵了声,道:“怎么,他等不得吗?”
    宁清离笑了下,没接话。宁清离想起那些岁月,感慨道:“他桀骜不驯,心高气傲,平素没见过他和谁低头,有时候连我都没有办法。我还担心过,他这样的性格,会让道侣受很多委屈。”
    “大概道君对他有误会吧。”牧云归同样笑着,暗暗喂了个软钉子,“我认识的江少辞并非如此。”
    宁清离笑着扫过牧云归,不再说了。在见到她之前,宁清离完全想象不出江子谕会喜欢什么人,在见到她之后,宁清离又觉得,江子谕就该喜欢她这样的。
    即便强弱差距这么明显,她听到别人说江子谕不好,依然敢据理力争。这样的女子,难怪能让永远不安平凡、永远追寻刺激的江子谕定下心来。
    安静温柔,却内有力量。如果说江子谕是一只挣脱樊笼的鹰,牧云归就是能让他归航的线。无论飞再远,只要回家的线响了,他就自愿收起利爪和双翅。
    宁清离突然有点好奇拥有道侣是什么感觉了。
    接下来一路两人没有说话,牧云归很快停到一座高耸的宫殿面前。宁清离朝台阶上指了指,说:“他就在里面,我便不送了。”
    牧云归对宁清离淡淡点头,随后就提着裙摆,走上长阶。江少辞听到又有人来了,面无表情,头也不回道:“滚。”
    牧云归刚推开半扇门,她顿了下,停在门口说:“是我。”
    江少辞一怔,连忙起身:“是你?”
    宫殿外设置了隔绝禁制,江少辞神识受限,所以才没发现来的人是牧云归。江少辞忙走到门口,说:“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又是那群老东西。”
    “没事。”牧云归提着食盒进门,江少辞看到她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我亲手为你泡的茶。”牧云归走到桌边,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卸食盒一边说道,“这几天我一直想来见你,但无法出门。今日终于能来看你了,你这些天还好吗?”
    江少辞目光扫过牧云归的手,最终落在那壶茶上,轻轻点头:“我没事。他们又打不过我,能把我怎么着?”
    充满江少辞风格的回答,牧云归掀衣坐在对面,回道:“你不要着急,尤其不要贸然动手。你没有做过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栽赃你,但一旦你动手,这个罪名就洗不掉了。”
    江少辞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流连在牧云归身上。牧云归坐在案几后,仪容美丽,姿态端庄,江少辞注意她衣服、发饰都换过,身上这套衣服料子非常难得,有市无价,近些年已在市场上绝迹。更巧的是,江少辞曾在自己师父的库藏里看到过。
    江少辞看着牧云归,问:“这段时间,他们为难你了吗?”
    “没有。”牧云归轻轻摇头,“你只管放心,我一切都好。”
    她说着从桌上取了两个杯盏,挽起袖子倒茶:“知道这几日你心情不好,我特意为你沏了花茶,里面加了好几道灵草,是你最喜欢的清淡口味。你尝尝?”
    两盏茶相对放在桌案上,清中带苦的茶香慢慢扩散开,闻着令人心旷神怡。何其相似的一幕,牧云归说他被詹倩兮的茶暗算,如今,来送茶的人却换成牧云归。
    牧云归又和江少辞说了些没什么用的闲话,随后就走了。江少辞送她出去,等她走后,他回来看着满室清寂,慢慢坐回刚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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