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海关时需要用的证件和i-20,都已经被温梦装进了随身的小挎包。剩下只有些零散物品, 等待打包进箱子里。
    温梦蹲在一团混乱的中央, 一点点把衣服叠好, 再一件件装进去。行李箱的空间被逐渐填满, 带出一种饱胀的幸福。
    马上就能见到李彦诺了, 是今年她最开心的事情。
    家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 从外面卷进一缕凉风。
    才下夜班的妈妈走进来, 脱掉厚重的工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箱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马上就好了,还差一点。”温梦抬起头,笑着回答。屋子里暖气很足,热得她脸颊红扑扑,额头上冒出些细密的汗珠。
    “用不用我帮忙?”妈妈又问。
    “不用了, 妈妈你快去睡觉吧,我自己能行。”
    如果是平时,母亲一定会留下来帮忙整理。但那天她兴许是熬过一个大夜,累极了。脸色有点发白,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往卧室走去。
    温梦独自留在客厅,嘴里哼着《牛仔很忙》,手上按照那张和李彦诺一起商量好的物品清单,继续收拾起箱子。
    接近中午的时候,拉链滑动,行李箱被“啪”地合上了。她跑到厨房煮了两碗鸡蛋面,小心翼翼地端到餐桌上。接着敲响母亲卧室的门:“妈妈,吃饭啦。”
    母亲没有应声,应该是还睡着。
    温梦没有再继续叫下去——她想让辛苦的母亲多睡一会儿。于是在吃完自己那一碗之后,她又把剩下的面条放回锅里。
    鸡蛋面放得太久,渐渐凉透。隔水热过一次,还是变得冰冷。
    指针在客厅的钟上一点点挪动,逐渐滑向下午五点四十。按理说睡了这么长时间,母亲怎么也该醒了,更何况马上就要到上夜班的时间了。
    温梦把电视关上,决定起身去看看。
    卧室的门没有锁,灯是暗的,空气里浮着一层死气沉沉的味道。
    “妈妈?”
    母亲在床上躺着,没有回答。
    温梦试着摇了摇她:“妈妈?”
    母亲的手随着温梦摇晃的动作,从床上垂了下来,完全失去了力气。
    “妈妈——!!!”
    后面的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几乎容不得温梦反应。120到得很快,直接把病人拉去最近的急救中心。
    诊断书上只有几个字:“心肌梗死”。
    “我们做了融栓处理,但最好是马上做冠状动脉介入治疗,减少心肌死亡的面积。”医生忙得顾不上多解释,只留下一句话,“你母亲的病拖得太久了,比一般病例要复杂不少。快去筹钱吧,时间就是生命。”
    温梦听不懂医学术语,但她明白后半句话的意思。
    时间就是生命——钱就是生命。
    医保要先垫付才能支取,一个心脏支架一万七,术后icu住一天要一万块钱,这些费用里还不包裹急诊手术费和术后昂贵的进口药物。
    而母亲的银行存款再加上温梦没有用掉的奖学金,刨掉每个月的房贷,满打满算也就只有12万。
    存了这么多年的钱几乎是一下子就被清空了,成了纸面上没有意义的数字。
    温梦交完第一笔手术费和住院押金,站在人满为患的医院大厅里想了很久。然后她掏出手机,开始给认识的所有亲戚打电话。
    在听到她的恳求之后,那些平时日还算有些来往的声音突然都变得为难起来,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
    “不好意思啊梦梦,我们最近手头也很紧。”
    “你表哥今年要结婚,你也知道,找个老婆不容易,买房得付首付……”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手机电量在一点点下滑,没人能够借她一笔救命钱。
    四周明明全是穿梭不止的人群,全是满溢的话语,但温梦却像是被罩在玻璃罩子里,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她开始浑身发冷,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无力。
    嗡。
    手机突然在这个时候震了一下。
    一个很久没联系过的名字冒出头,发来一条短信。
    廖维鸣:【你是明天的飞机吗?】
    ——其实自从高三谢师宴上的那场告白之后,温梦和廖维鸣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
    隔天酒醒,廖维鸣试图当做无事发生,主动退回到好朋友的圈子里。甚至为了表示自己并无二心,他还隔三差五发来一些冷笑话,证明自己已然翻过这一篇,不打算再提。
    可温梦不行。
    她每次一想起对方诚挚的剖白时,心里就有些微妙的别扭,浮起一些对朋友的过意不去。
    这种心态直接反映在了她的行动上。
    她依旧会回复廖维鸣的短信,只是渐渐变得不那么积极。
    廖维鸣是敏感的,很快探出原因。大一入学之后,他干脆坐了一个小时的车,专程从美院跑来p大,美其名曰“要参观一下国内超一流学府”。
    两个人在p大古色古香的西门前面照了张照片,又用温梦的饭卡,蹭了一顿学五食堂的炸酱面。
    临走之前,廖维鸣在成府路的人行天桥下面站定。
    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温梦及时挥手,拦住了路过的出租车。
    她转脸对廖维鸣笑笑:“路上小心,到美院了告诉我。”
    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只能就这样被廖维鸣咽回到了肚子里去。
    北京很大,美院和p大又是毫不相干的两所学校。彼此离得太远,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风气。廖维鸣踏雪跑去看行为艺术展的时候,温梦在图书馆三层的自习室扎下根,开始冲刺她目标3.85的gpa。
    老朋友之间的寒暄和交流愈发稀疏。但在通过托福考试的那天,温梦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廖维鸣她要去美国的消息。
    【哦。】这就是对方隔了一个小时之后,在短信上给出的回应——过分简短,不冷不热,十分不像廖维鸣的风格。
    又过了三个小时。
    廖维鸣:【你准备哪天去?】
    【12月18日。】
    对话就截止到那里。
    一连大半个月过去,廖维鸣都没有冒过头,温梦以为他不会再联系自己了。但此时此刻,在三院的就诊大厅里,曾经戛然而止的对话框突然再次亮起。
    廖维鸣:【我前几天去学车了。明天有空,可以送你去机场。ca985是t3航站楼起飞吗?】
    而温梦握着手机,艰难地打下这么几个字:【我不去机场了,我要留在三院。】
    哔。
    手机电量在这一刻告罄,彻底黑屏。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很早,无垠的暗透过窗子涌进来,占据了整个医院大厅。纯白的瓷砖成了夜的眼睛,直瞪着无措的人群,凶狠又冷冰冰。
    温梦握着再没有用处的手机,在等候区捡了一张塑料椅子,茫然地坐了下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生与死这样的命题太过沉重,一下子压在20岁的温梦身上,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思路是混杂的,似乎处处都是解决的方案,但又没有一条能够真正走得通。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时间在漫无目的地前行。
    有人推开了医院大厅的门,有人在匆忙地跑着,有人不小心越过她,有人又发现了什么、喘着粗气折返回来。
    廖维鸣停在了她面前,出现了在这个他本不应该出现的夜里。
    他跑得太急,额头上冒出些汗。羽绒服在数九寒冬大敞着,说话时几乎倒不过来气:“温梦!你生病了?”
    温梦愣了一下,抬起眼睛。在认清对方的面孔之后,她摇摇头,一言不发。
    “那你怎么会在医院?”廖维鸣急了,摇晃起她的肩膀,“你快说话啊。”
    其实事情真要讲起来,简单到不可思议。
    廖维鸣听明白之后,松了口气,直截了当地问:“阿姨治病还需要多少钱?”
    温梦复述了医生的话:“保守估计还要20万。”
    “知道了。”廖维鸣马上起身,出去打了个电话。
    五分钟之后,他回来了,只有一个问题:“我拿到20万了。刷卡可以吗,还是要付现金?要是付现金的话,我现在去找个atm取一下。”
    你瞧,对于一些人来说无法逾越的鸿沟,在另外一些人眼里,不过是一道小小的车辙。
    ——钱能买来什么呢?
    在母亲生病之前,温梦一直活在象牙塔里,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冷冰冰的现实抽了她一记耳光,告诉她,钱能买命。
    【您已支付成功。】
    医院缴费处打印出长长的单子,每一笔交易都在以分钟计算,延续着一个人的生命。
    “维鸣,我一定会还你的。”温梦把缴费单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轻声说,“连本金带利息。”
    朋友肯在危急时刻出手帮助,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她不能再欠对方更多了。
    “这么一点钱,还什么……”廖维鸣说到一半,看到了温梦坚持的眼神。于是他改变了措辞,闷声闷气地接上一句:“你愿意还就还吧,不过利息就不用了,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
    “谢谢你。”三个字让大厅融起一层暖意。
    廖维鸣从塑料椅子上站起身,环顾四周一圈:“在这里过夜不行,太冷了。我去医院边上的酒店开个房,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里看着,阿姨要是做完手术了,我喊你。”
    温梦怎么可能离开,做手术的可是她的母亲。
    她摇了摇头:“你不用管我了,快回家吧。”
    廖维鸣看了看她,叹了口气,最后重新坐下了:“你要是不想动就算了,我陪着你。”
    “不行,已经很晚了,你赶紧去休息。”
    廖维鸣耸耸肩:“我可是熬夜型选手,你绝对耗不过我的。要不要试试?”
    试试就试试。
    两个人在等候区枯坐一夜,终于得到了温梦母亲做完手术、转进icu病房的消息。
    “手术情况不大好。”医生说得委婉,“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时间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变得混乱无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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