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你’这个称呼也有些失礼。”
    安娜贝尔有些无趣地转了转右手拇指上的戒指:“‘您’比较合适,不是吗?”
    海伦娜皱紧眉,刚要出口呵斥,就注意到了被她转动的戒指。
    一枚梨形切割的红宝石戒指。
    ……是德里克从父亲那里连着手指一起割下,象征着家主地位的……
    “你怎么得到它的?”海伦娜喉咙发紧,“你成为了家主……安娜贝尔,你竟敢。”
    安娜贝尔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指。
    红宝石在烛火中散发着斯威特家族特有的血腥气,让她本就苍白的手背显出某种邪恶感。
    哦。
    三四年前父亲前往森林边缘时就丢给我的玩意儿,伴随着沉重的公务一起,据说是为了方便我掌管家族事务时镇压不安分的家伙……还表示这是什么家主的象征,但其实他更在乎他的表链、与他和德鲁拉根订立契约的戒指——这戒指沉重、累赘、只能起到个象征作用,而我套了一次就嫌弃地丢进老宅的文件盒里。
    刚才下意识转动,无非是戴的不习惯,总觉得手指那里的皮肤痒痒的,有点过敏。
    如果不是匆忙回到老宅处理公务,仆人也不会特地把这玩意儿翻出来和羽毛笔一起呈给她——既然呈过来就只能佩戴了,难道能直说自己嫌弃这戒指硌手指头吗。
    ……老宅的仆人总这么迂腐刻板,算了,她现在基本也不在老宅办公。
    但面对海伦娜憎恨、惊恐、着迷的眼神——安娜贝尔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有多么渴望这枚象征家主地位的红宝石戒指——
    安娜贝尔笑了笑,又将它转动一圈。
    “我具体如何拿到它,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母亲?这是九年后,而你应该称呼我……斯威特法师。”
    海伦娜的视线重新放到了她的脸上。
    九年?
    “开什么玩笑。”她阴冷地说,“你的脸一点都没变,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挑了挑眉,海伦娜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斯威特家族嫡系能拥有的护肤品能让与她同辈的伊娃.斯威特始终保持着少女时代的皮肤状态,更别提一个实际年龄也才二十七八岁的女孩。
    且不论法师可以青春永驻——在学徒的寿命走向终结之前,只要拥有足够的金币,用魔药做到真正的“冻龄”轻而易举。
    再加上什么眼霜粉底之类的魔法化妆品……
    所以,如果想要读出一个女贵族真正的年龄,便只能仔细阅读她的眼睛。
    年轻的眼睛,年老的眼睛。
    ……冰冷且凌利的,阴沉且嫉妒的。
    “母亲,我不想再一次纠正您的称呼了。”安娜贝尔摆摆手,“但考虑到您的年纪,一些稍稍频繁的健忘是可以谅解的……那么,容我再说一遍我之前的建议——前几日,我恰巧在洛伦茨平原购置了一套不错的宅邸……”
    “你休想把我远远丢到老宅之外——安娜贝尔,就算你已经成功杀了德里克——”
    安娜贝尔:哦,默认我得到这枚戒指的方法就是杀了父亲。
    ……这默认还真是轻描淡写的啊,好歹是自己法律上的丈夫呢,还没一枚戒指重要。
    “——也别想再对我做什么!监禁,哈,你休想……你这个刻薄寡恩、冷心冷肺的——”
    她明显是气急了,说话时有些湿的红发在颊边不停摇晃,胸口的睡衣布料越揪越紧,像一朵即将枯萎的月季。
    安娜贝尔静静地听着她辱骂自己,也不反驳,双手一直叠在膝盖上。
    海伦娜的辱骂声逐渐降低,变成微不可闻的喘息。
    最后,她哑声说:“你这是什么眼神?”
    我是什么眼神?
    安娜贝尔还未思索出答案,就听海伦娜沙哑地吼叫:“不准——怜悯我!安娜贝尔,你这个无耻冷酷的怪——”
    哦。
    是怜悯啊。
    安娜贝尔继续被辱骂着。
    那些幼时避无可避、视为洪水猛兽的词汇。
    ……她很平静,平静到了自己都有点吃惊的地步。
    安娜贝尔平静地看着躺在床上咆哮的女人,她的手指依旧葱白细嫩,她的头发依旧鲜红如月季,她盖着丝绸、锦缎,就连睡袍都绣着宝石,床帘上垂挂着稀有安神的咒文,所卧的床铺比布朗宁的小病床宽敞许多,许多。
    海伦娜.斯威特。
    曾经法师界的第一枚交际花,手握美貌、智慧与异性的爱慕……情商话术都比安娜贝尔优秀太多太多,高超到能随意把自己的追求者当作狗使用,又摆出恰当、柔顺的姿态被斯威特家的嫡系少爷选中。
    她无疑是优秀的。
    而安娜贝尔.斯威特,仅仅是面对爱人一句放低姿态、安抚他心情的撒娇,便头破血流地学了九年,才堪堪触摸到关键的边缘。
    她永远学不到德里克的冷酷手段,学不到海伦娜的八面玲珑。
    ……她才是那个继承了父母全部缺点的孩子。
    从以前开始,也不停、不停、不停地挣扎在被放弃的边缘……那么、那么的想要这两个被称为“父母”的人给予爱意……那么想要从血脉那段传来的暖意……
    便只能一直努力。
    努力把眼泪吞回去,努力理解知识,努力克服恐惧……这样,才能堪堪踩在“放弃”与“不放弃”的中界线。
    安娜贝尔从未觉得辛苦,过去,追赶这两个“榜样”是她生命中的理所当然,如果不能变成优秀的斯威特,她自己都会恨不得给自己耳光。
    ……尤其是母亲。
    每次她被逼着掌握无法掌握的东西,每次她被逼着热爱无法热爱的东西,都会深深地憎恨自己,同时,她会想……
    【母亲真是优秀。】
    【为什么我不能那么优秀?】
    ……曾几何时,她多么渴望、仰慕这个女人啊。
    但现在……
    【如果没有遇见洛森.布朗宁】她心底突然响起那么一个小声音,【我也会变成和海伦娜.斯威特一样的可怜虫吗?】
    保留着年轻时的美貌,坐拥财富与权力,却只能龟缩在这个昏暗的地方,烛光都照不亮眼底的晦涩。
    嫉妒,羡慕,憎恨,耻辱,扭曲,野心……
    这些东西一直淤积在心底的话,无论是多优秀的人,也会变成这样可怜的家伙吧。
    【我绝对会变成这样的。】
    如果一直绝望且奋力地追赶着泥足深陷的这对父母,这对可怜虫。
    我最终、一定也会……
    所以,如果不是遇见洛森.布朗宁……如果不是,她见到了真正如同太阳那般灿烂的榜样……立刻转头去追赶……非常非常努力地去追赶……
    那还是永远在前进、永远不会挣扎在中界线、每一步都包含着兴奋心情的追赶。
    因为前面的太阳,但凡走快了一步,都会停下来,微微歪头等她的。
    如果跑不快,他就走慢一点。
    如果追累了,他就给出抱抱。
    ——【我能够追上他】,这个道理,她再清楚不过。
    从以前就……等等。
    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抛弃定好的目标,转头追赶他呢?
    安娜贝尔皱紧眉,记忆突然来到了一块有些突兀的空白。
    什么时候?
    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什么时候喜欢上洛森.布朗宁,什么时候被他吸引,什么时候真正下定决心、采取行动、坦然面对自己的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知道你要做什么,监禁我,就像德里克对他的母亲……安娜贝尔,安娜贝尔,你真是个养不熟的畜生,畜生都还认人……好吧,我承认,我输了……暂且输了……但……”
    海伦娜的喃喃声打断了安娜贝尔的沉思,“我还有一笔交易。你一定感兴趣的交易。”
    安娜贝尔抬起头,刚准备反驳她口中的“监禁”,就瞥见了海伦娜的笑容。
    她手指抽动了一下,便完全僵住了。
    满怀恶意、期待、眼角微微上翘,好像掌握了所有秘密一样高高在上的,与小时候把她摔下楼梯、把她扔进禁闭室的神情一模一样。
    “你知道你曾经有个未婚夫。”
    她抽出法杖,说话声就像毒蛇嘶嘶吐信:“但你不知道自己曾经多么喜欢他……你早就忘了自己那刻骨铭心的初恋,对吧?”
    “我啊,刚醒来时,可是听外面的仆人议论,你现在正公开追求某个男法师,迫切地想与对方建立稳定的感情联系……”
    海伦娜的杖尖现出一团格外璀璨、灿烂、仿佛点着月亮与繁星的火焰——
    “亲爱的女儿。全力爱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完全记起自己曾经对他人的刻骨铭心,感觉一定很棒吧?”
    安娜贝尔瞳孔一缩。
    “住——”
    【与此同时,泽奥西斯医务室】
    荆棘重重地抽开窗玻璃,发出刺耳的噪音。
    沃尔夫.丹拿披着睡袍急匆匆赶来,就见自己的重症伤残病患正在翻窗户,活蹦乱跳,灵活熟练,屈膝半跪在高高的窗棂上。
    他……他不由得咆哮:“你今年几岁了,幼儿园小屁孩这个点都不会在床上乱蹦了——洛.森.布.朗.宁,现在是凌晨两点!!”
    丹拿校医最可恨、可憎、可恶的病人回过头来,绿眼睛烨烨生辉。
    “我就是觉得刚刚那个被毁掉的时机太可惜啦。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
    或许是终于消化了一些恶意,又或许是终于被人专心致志地哄了四句话。
    洛森的表情比这些天待在医务室病床上时的表情鲜亮许多,哪怕是夜晚,也灿烂得像太阳似的。
    他一手撑在窗框上,一手揪过外套,此时急忙侧过脸对校医说好话,笑嘻嘻的表情匆忙又跳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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