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城楼上的击鼓声闷沉悠远,回荡在整个长安城的上空。
    各坊亮起千盏灯,不同于往日的行人归家,许多百姓呼朋唤友,一齐拥出来观看这场盛大的婚礼。
    叁刻,巍巍皇城,宏伟沉重的朱雀门朝内缓缓开启。
    “喏!”
    雄浑军声震天动地,数千身披明光甲的士兵鱼贯而出,从朱雀大道一路向南到承德门,沿街把守。
    “哒,哒,哒”
    众军之后,长公主玉冠束发,着红纱单衣,白内裙,足登黑靴,骑一匹高大的汗血宝马,自内缓缓而出。
    身后左右分别是穿绛紫胡服的太平公主以及右相苏钰,往后跟随宫中内监数十人,羽林卫仪仗队两千人,气势磅礴,浩浩荡荡。
    为首的李衿手持缰绳,后背挺得笔直,窄肩瘦腰,穿着新郎服的身姿异常潇洒。她抿着唇,因生得白净,蛾眉又肖武后一般高耸,于是看起来便是个十足的冷面俏郎君。
    龙凤之姿,皇家天纵,引得周围看热闹的小娘子发出啧啧赞叹。
    李衿没空理她们,眼睛盯着前头,行过一阵,眼见快到沉家门口,按捺不住,迫不及待一夹马腹,催马小跑上前。
    沉府大门紧闭,李衿的心顿时定了,有股暖暖的热流,好像已经看到她的沉姐姐在里头等她
    下马走到门前,清清嗓子,激动地冲里面喊:“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不审何方贵主,侵夜得至门停?本是哪家郎君?何处英才?精神磊落,因何而来?”
    “本是长安李姓,关内名家,故来参谒,聊作荣华,姑嫂如下,体内如何?”
    “庭前井水,金木为栏,姑嫂如下,并得平安。郎来此问,未之体内如何?”
    几句家常话,门里门外拉来扯去,李令月瞧她长姐实在叫不开门,不禁扶额,暗暗叹气。
    罢了,且由她来,太平公主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摆出娇蛮的态度,朝门喊道:
    “下走无才,得至高门。皆蒙所问,不胜战陈。更深夜长,故来相过,有事速语,请莫干着!”
    这才有个皇家抢人的样子嘛,李令月得意地斜了李衿一眼,听里头的姑婆笑着推脱几句,终于松了口。
    李衿欢喜非常,里头起哄要吟诗,她赶紧从袖里摸出小抄,看了看,“柏是南山柏,将来作门额。门额长时在,女是暂来客。”
    这回终于叫开了门,里头手持棍棒的娘子们看似十分彪悍,一个个笑靥如花,喊道:“妄娶才女,打杀无问!”
    嘻嘻哈哈真就抡棒乱打,内监公公们急忙迎上抵挡,娘子们笑得更加欢畅,但多少是放着水的,毕竟来者非富即贵,哪敢真的下手。
    即便假戏真做,也是里里外外乱作一团,围观的闲人们不嫌事大,一面拍手叫好,一面跟着呼喊:“打杀无问!”
    闹得天翻地覆,迎面又有女娇娥前来阻拦,笑嘻嘻要灌酒,李衿急忙扯了身边的苏钰,推朝前替自己挡着。
    苏钰倒是想挣脱,奈何没有半点儿功夫在身,硬是
    被李衿牢牢抓着,又长得俊俏,纵是手舞足蹈尽力抵抗了,仍不得不喝上一杯半杯。
    脸上不知被哪个好色的小娘子摸了,多了几道莫名其妙的红印子,苏钰气极,心中怒吼:我去你个李衿!
    众人哄笑作一团,这时出来个稍长的娘子,打前两步,微微屈膝,盈盈一拜。
    “既然要娶才女,殿下可吟几首漂亮的来听听?”
    身后女眷们连声附和,这便是要李衿作催妆诗,不到满意就不放新娘出来。
    李衿一笑,她也是提前在脑子里拟过二叁首的,想她的沉姐姐定在里头听着,忙吟道:
    “沉门才女贵,出嫁帝王家。
    公主亲相迎,仪仗千余人。”
    “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
    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念得煞有介事,一众女娥都掩唇发笑,里头沉静姝忍俊不禁,心想她的衿儿啊,作诗实在不太成器。
    这般普普通通,自然不能放新娘出来。
    李衿的文采全在政论,这附庸风雅的吟诗作对几乎是要她的命,绞尽脑汁也作不出来了。
    只能寄望于她的前驸马,风流倜傥的丞相苏钰,给她疯狂递眼色,要她救急。
    “……”
    被搞得狼狈的苏钰实在想拂袖而去,然而瞧李衿这猴急猴急的,也只能勉勉强强帮一把了。
    往后有的是机会要这份人情。
    于是略一思索,清了清嗓子,道:
    “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
    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
    “烟数迥垂连蒂杏,采童交捧合欢杯。
    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
    探花郎果真文采斐然,这般玉树临风,又引得围观小娘子们争相偷看,垫着脚要一睹其风姿。
    这般勉勉强强过了关,把新娘子放了出来,李衿眼巴巴翘首以盼,只见沉静姝手持团扇遮面,娇羞万状地被簇拥着坐进轿子。
    人既入了轿,便已经是半只脚跨入她李家的门槛了,李衿翻身上马,随行的仪仗队立时吹拉弹唱,一路敲敲打打,护送新郎与新娘回宫。
    沿路有宫女斜挎花篮,边走边抓出各色花瓣撒上半空,万盏孔明灯一齐从四面八方升起,逐渐聚成一光带,照得夜空如同白昼。
    道旁有二叁十稚童,或被乳母抱着,或是挤在最前,又或坐于长辈肩上,拍手欢笑,异口同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稚子吟诵之音伴着此起彼伏的笑声,于是众人也都一齐拍手念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满城欢庆,热闹非凡,坐在轿里的沉静姝也忍不住从飘动的轿帘缝隙中偷看。
    忽而一阵风动,帘子被吹开大半,沉静姝惊诧之余,突然看见前面骑在马上的李衿朝她回眸一笑。
    仿佛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人的视线凭空对上,彼此心跳如擂,欢喜似小鹿乱撞,却又都无比的安宁。
    只因对方是自己的心上人。
    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逐渐入皇城,进到了宫城。
    李衿命令停轿,自己翻身下马,疾步走到轿前,向里面的佳人伸出手。
    “卿卿,过来~”
    柔柔的一声轻唤深情万分,沉静姝听在耳中,落在心上,不禁是双颊飞红,浑身软酥酥地发起烫来。
    她的衿儿。
    缓缓伸手落在对方温暖的掌心上,李衿一握,将沉静姝带出花轿,柔情的视线片刻不离。
    这一刻,心充盈而饱涨。
    屏退左右,李衿抬起沉静姝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笑道:“剩下的这段路,我背着你走。”
    余生,我也背你走。
    转身弯下腰,让沉静姝趴在自己的背上,然后托起她的膝弯,稳稳地把人背了起来。
    偌大的宫城,脚下毡席十丈,李衿一步一步,背着她念了许多年的沉姐姐,慢慢地往前走。
    就像是走过往后漫长的岁月。
    沉静姝搂着李衿的脖子,感到她的温度透过衣衫传了过来,将自己的一颗心烫贴的舒服。
    爱怜地捏了捏她的耳朵,玩笑道:“衿儿今日作诗竟还要右相帮忙,不……是前驸马。”
    一字一顿说得很是酸气,李衿马上解释:“姐姐知道衿儿作不了诗的,我和右相那做不得数的,逢场作戏,休书都给了。”
    天边突然划过一颗飞星,李衿瞧见,忙道:
    “卿卿,要不要许一个愿?”
    “好。”
    沉静姝笑着,抬头看看璀璨的夜空,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许下她今生唯一的愿: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
    信女沉静姝诚心诚意,他日若有祸端因果,伤痛疾病,但叫信女一并承担,哪怕身死轮回,在所不悔。
    惟愿我的衿儿一生平安喜乐,百疾不侵,岁岁如意,朝朝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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