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侧的这把刀,来自他一直深信不疑的人。
    昭王唇角笑意仍在,只是目光变得非常冰冷,“岳丈,从前我便保证过,待本王登基,晋阳王氏想要任何好处,本王都可以满足!还有雪织,只要她想,本王会让她成为整个大晋最尊贵的女人!岳丈难道不信我?”
    大司马面上有征战沙场多年的威严和冷厉,他握紧手中的剑柄,声音在激烈的杀伐声中宛若低沉的暮鼓,“昭王殿下许的好处,我王家恐怕无福消受。”
    昭王抬手剑指玉照宫的方向,“若不是雪织被皇兄的人劫持,本王会急着选在今夜出兵吗?岳丈难道不想救雪织?”
    大司马沉默地笑了下,随后道:“陛下南征北战,从不惧任何正面交战,对付昭王殿下,还不至于挟持老夫的女儿相威胁。昭王殿下是不了解陛下,还是低估了老夫的头脑呢?”
    昭王眸中愠色分明,面色彻底冷下来,“岳丈即便杀了本王向皇兄邀功,你以为就可以抵消今□□宫之罪吗?他要的是你手里的兵权!况且皇兄不断打压外戚和士族,百年之后,王家如何维持昔日的辉煌?这一切,在本王这里都不会发生。”
    方才恼羞成怒的心已经冷静下来,这么多年昭王学到最多的就是冷静。
    他垂眸掠一眼颈侧的刀,敛下冷怒的神色,夷然道:“岳丈糊涂一时,本王可以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过。”
    大司马深深地吁口气,声音有些沙哑,“昭王殿下可以有野心,但千不该万不该勾结楼兰人伤我大晋将士!陛下在西北那一支毒箭,是昭王殿下的手笔吧?”
    马蹄倏忽后退了一步,昭王身子往后微微一倾,脖上登时划出一抹血色。
    “楼兰?”他嘴角狼狈地抽动了一下,浮现出一丝扭曲的笑意,“暗中偷袭皇兄的不是北凉人吗?”
    大司马开口道:“陛下早已查明此事,证据确凿,昭王殿下若想要抵赖,还是留着力气向陛下解释吧。”
    大司马看到自己的人马已经将中间混战在银甲和黑甲兵围困在内,良久,徐徐地叹了口气道:“陛下要的是我手中的兵权,昭王殿下却是想要我王氏一族的性命啊。”
    昭王顺着他的视线转头,面色猛然一变。
    黑甲兵仿佛从方才的颓势中一跃而起,局势瞬间扭转!
    昭王看到自己手底的银甲将士频频后退,被寒刀削下头颅,被□□刺穿身体,黑甲兵的攻势愈发猛烈,简直势不可挡!
    而左右两侧大司马手下将士的刀枪,毫不犹豫地插进银甲军的胸膛。
    于他而言,已经不是双方对战,而是单方面残忍的屠戮。
    一切都是部署好的。
    他的人正面交锋,大司马两侧围困,围困的却是他手下的银甲兵,原来都是设计好的……
    昭王眼睁睁看着自己悉心培养的精锐部下溃不成军,一个个惨死在他面前,鲜血从他们伤口血洞中汩汩流出,狰狞的面容还僵持着最后一刻被同伴背叛的不可置信。
    而他身后,黑夜沉重的压迫感一寸寸地袭来。
    他隐隐听到窸窣的动静,越来越近。
    昭王在颈边寒刀毫不留情的牵制下,没办法立刻回头,但终究还是缓慢地转头看过去。
    还未至破晓,绵延高举的火把烧红了整片天际,那一片腥丽的火光下,涌动着绵延不绝的汹涌暗潮,一人身着玄色劲装提枪纵马走在最前。
    太熟悉的一张脸。
    黑夜如同沉睡的猛兽,而那人所到之处,火光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是足以将整个天地间一切吞噬的凶猛力量。
    直到他缓缓走到近前,昭王才慢慢看清,傅臻嘴角竟是含着笑的。
    斗了一辈子的人,此刻正坐于马上,深海般的眼眸中透出酷烈的杀伐之气,
    他甚至连盔甲都没有穿,可一双凤眸依旧睥睨一切,周身气场强大到令人不敢直视,他的马蹄下分明是冷砖平地,却像是踩踏着无数尸山骨海。
    这种难言的气场之下,令人仿佛置身血雨腥风的沙场,眼前是黄沙大漠,背后是遍野横尸。
    耳边的厮杀声已经没有最开始混战时的激烈,每一道刀尖入肉的闷响,每一道刀枪剑戟的碰撞,每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都无比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昭王低垂眼眸,看到屈起的膝弯上明黄的五爪金龙双目圆瞪,傲视苍穹,庞大的金身何等威武峥嵘!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嘲笑他是如何的狼狈不堪。
    他败了,一败涂地。
    傅臻接过手下递过来的金弓,弓弦拉满,凝视着正前方。
    第一箭,瞄准前方仍在殊死搏斗的禁卫军副统领,一箭下去,直接射穿他右腿髌骨,那副统领登时痛吼一声跪倒于地!
    第二箭、第三箭,分别对准清河和严淮两人的脖颈,嗖然一声,寒光炸裂,追魂箭直穿咽喉!
    第四箭,箭尖引火,傅臻对准了昭王。
    昭王盯着那火光闪烁的箭头,沉默半晌,冷笑地与他平视,“原来皇兄早就和大司马暗中合谋来引我入局,被至亲至信之人欺骗的感觉真不好受啊,皇兄一定也时常经历吧。父皇活着的时候视你如寇仇,朝臣世家对你怨声载道,边境百姓视你若地狱恶鬼。皇兄这辈子,有人真心待过你吗?”
    傅臻冷漠地看着他,唇边勾起一抹寒冽的笑意,指尖一松,火光当即破风而出!
    在众人都以为那一箭将要射穿昭王头颅之时,箭尖却微微偏过一寸,将昭王头顶的凤翅兜鍪怦然射落!
    昭王一瞬间发冠尽散,凌乱的青丝狼狈飘散在夜风中,散落的火星落在他垂落的发丝间,燃烧的火焰从头发一点点蔓延到襟口,瞬间引燃银甲内绚丽的龙袍!
    他被灼热的烈焰包围,炙火烧伤头皮,露出猩红的血肉,散发出焦臭的气味,整个人宛如置身人间炼狱,过往清隽温润的容颜变得狰狞异常。
    他在这片火光中连连冷笑,眸光一扫,发现傅臻身后跟着的,还有一个黑衣黑甲的沈浪。
    让阿嫣念念不忘的那个低贱奴隶,竟也敢用这种冷漠的目光傲视着他。
    呵。
    昭王仰天大笑,落到这般田地,已经肆无忌惮了,他朝沈烺嘶吼道:“看来皇兄还不曾告诉你,阿嫣根本就没有死!”
    沈烺瞳孔骤缩,几乎是瞬间握紧缰绳,平冷漠然的目光猛然跳动一下。
    昭王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笑得浑身颤抖,宛若疯魔:“她被我关在府上的囚牢中,日日春宵共度,与我云雨交欢,哈哈哈哈——”
    寒光破风“嗖”的一声!昭王的笑声戛然而止。
    头皮上烈焰还在灼烧,他唇边笑意凝滞在嘴角,凸起的眼眸微垂,目光落在贯穿脖颈的那一支长箭之上。
    身下的战马瞬间惊起,高抬马蹄,在四周惊恐的目光中,昭王僵直的身体被甩落下来,“扑通”一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大火已经将他暴突狞恶的脸烧得面目全非,发丝的残缕像袅袅滚动的黑烟,飘散在苍凉的夜风中。
    银灰色的盔甲内,贴身的绣金龙袍也一寸寸地被火舌吞噬。
    沈烺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攥紧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皮肉,方寸大乱。
    他呼吸都不由控制,沉沉地道:“陛下。”
    傅臻转头看向他,“朕也是今夜出兵前才知晓,已经提前派遣暗卫盯紧昭王府,顾嫣现在还是安全的。密室在书房的多宝格后,只是机关重重,以你一人之力未必能救她出囹圄。沈烺,冷静些。”
    沈烺眼尾微微泛红,压制住眸中暴涨的戾气:“请陛下恩准!”
    傅臻叹了口气,沉吟片刻,从腰间卸下一枚令牌递到他面前,“凭此物,潜伏在昭王府所有的暗卫都能为你所用。”
    沈烺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接过那枚令牌,“多谢陛下。”
    他立即拉扯缰绳调转马头,马不停蹄地往昭王府狂奔而去。
    猎猎寒风迎面呼啸而来,冰锥刺骨般的疼,他的心脏也随着马蹄上下颠簸,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脑海中一片混沌,真真假假,已经容不得多想。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阿嫣还活着……
    他的阿嫣还活着啊。
    她一定在等他来救她吧。
    整整半年,她得多绝望啊。
    沈烺发疯似的策马向前,数日来的疲累辛苦都为此刻积蓄了无穷的力量,行至昭王府前,他急急勒马,身子猛然前倾,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其实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只是喉咙紧得厉害,像是被人狠狠扼住脖颈,无法顺畅地呼吸。
    王府中暗卫见到沈烺手中的令牌,纷纷拱手行礼。
    天将破晓,天边已经浮现出淡淡的鱼肚白。
    沈烺一路往书房狂奔,一面冷声吩咐:“封锁昭王府,不许一人进出,违令者就地诛杀,其余人跟我来!”
    暗卫齐声应下,一群人将王府团团围住,紧跟着嘈杂撕裂的抵抗声从身后传来,沈烺也顾不得了,径直入了王府书房。
    他立刻找到傅臻所说的多宝格,按动机关的手掌却一直在抖。
    昭王离开之前,在暗道内安排了从前几倍的府卫看守,那些人听到外面的动静立刻杀了出来,沈烺吩咐手下拖住他们,自己提着滴血的剑径直往密道内奔去。
    耳边嘈杂地响动着,不知是外面打斗撞击的声响,还是里面锁链的声音。
    他心乱如麻,根本分辨不清。
    明明已经很快了,可是密道那么长,他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
    直到绕过一堵墙,一抹鲜亮的红色撞入眼帘。
    沈烺的眼睛仿佛被刺痛,脚步在看到木床铁索下的女子时微微顿了下来。
    顾嫣趁着看守之人杀出去的时候,匆忙摸到藏在床板下的铜钥匙,将捆缚她足足半年的锁链彻底打开。
    一抬头,只有梦中才能出现的人,一步步走向了她。
    他手中剑泛着寒光,漆黑的眼眸泛着疲惫的红,四目相对,他目光中藏着沉甸甸的分量。
    顾嫣一瞬间觉得,心口被绵绵密密的针扎得体无完肤。
    “沈烺……沈烺……”
    顾嫣苍白的嘴唇轻轻颤抖,嗓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动情地念过一个名字。
    她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往下流。
    沈烺往她面前走,脚底的砖石突然晃动了一下,顾嫣发现异常,脸色忽然一变,“有机关,你小心些!”
    沈烺晃了晃神,直到听到这一声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鲜活的。
    他眸中泛起泪光,僵硬的唇角微微抬动了一下,“好,阿嫣先别动,也不要着急,等我一下好吗?”
    顾嫣红着眼点头说好,“我不动,你当心一点。”
    沈烺长出了一口气,努力找到最平静的状态,随即振手一挥,手中剑身当即碎裂成数十片,他指尖捻起这些碎片,屏息凝神,向密室四面墙壁挥洒而去,碎片击打着墙面,背后的机关蓄势待发。
    他从前在奴隶场经历过太多阵仗,耳力在当世都属一流。
    其实每种机关之后都有齿轮在操控,他闭上眼睛,通过墙壁之后瞬间的动静,几乎就可以辨别七成以上齿轮的方位。
    一刹之后,沈烺随即眉目一凛,在暗器发出之前立即射出手中残余的碎片,每一枚碎片都打出十足的力道,直接穿透厚重的石壁,卡死在那些转动的齿轮之内!
    只是背后的机关太过繁杂,终是不能顾及所有,西面墙壁无数暗藏的孔洞后,凛冽的寒光闪动,无数银寒的箭矢从石洞中飞射而出。
    沈烺手中已经没有兵器,脚尖一抬,飞快地翻身躲避一排利器,继而连连后退几步,银白色的箭矢都有惊无险地从他肩膀两侧擦身而过。
    顾嫣看得心都揪紧了,死死咬着唇。她没有武功,就算上去也是帮倒忙,她躲不过去,更不能让他分心来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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