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裴照雪轻声说,“该出去了。”
    “好……”
    周策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服,张师傅的手艺果然出众,剪裁贴身却不拘谨,把他的身型勾勒得挺拔有力。裴照雪站在周策背后看他,忽然有些恍惚。现在的周策好像一座端庄巍峨的山峰,让他不由仰望,却高不可攀。
    “怎么了?”周策转头问裴照雪。
    “没事。”裴照雪说,“你刚刚做梦了吗?梦到了什么。”
    周策转过头去,没有回答。裴照雪说:“抱歉,我不该问。”周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还是没有反应,显得裴照雪有些自作多情。
    门外是一条长廊,打开尽头的大门就是宴会厅。长廊与热闹只有一门之隔,却显得过分寂寥。以周策的步伐,走过这条长廊不过数十步。就是这区区数十步,他走得艰险,也走得残忍。
    周向云告诉他要扫清障碍,于是他的父亲,他的兄长,都在这条路上消失殆尽。现在,他身边只有裴照雪一个人了。
    似乎从一开始,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一个骗过他的人。
    周策手按在门把手上,等他推开门的那一刻,他忽然说:“如果我说我梦到了你呢?”
    门打开了,宴会厅内富丽堂皇光亮无比,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里,裴照雪一步没有跟上,周策就融在一片光明之中。裴照雪用手挡了一下亮,看清周策的脸上扬起了笑容,与在长廊中的沉默截然不同。
    第27章
    潞城没有冬天,哪怕是月份到了也不会有寒冷的感觉,从西伯利亚赶来的季风早在半途就被消减,抵达潞城时已经没了什么威力。
    周策有些怀念分明的四季,但是他无法抽身,于是早早给老师写了信,还附上了自己半夜睡不着觉时写的学术论文并办理了休学手续。老师的回信中言语颇为可惜,他的得意门生原本是要赶在明年夏天结束时候完成毕业答辩,然后走上跟他一样的学术研究道路的。可是周策的信中已然对未来只字不提,他也只能作罢,告诉周策好好生活。
    简简单单四个字,反而是周策最难做到的。
    联合商会新会长选举在即,周策没有代表周家参选,反而是刘瑞顶上,周策还大举赞同。此番决定引起了其他人的议论,周策推脱说是自己年纪尚轻才疏学浅,打理周家偌大的产业已经非常吃力,对于商会事宜实在无力顾及。
    但是——关键在于这个“但是”,周家又不能没人来,周昂非常识趣地表示自己不行,剩下的论资排辈只有周家元老刘瑞了。
    当时几家人还围坐在桌子上讨论这个问题,王世锦是坚决反对的,他一向咄咄逼人,与周策又有前仇,当然不能让周策好过。王世锦说话的时候,周策身体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一直手搭在桌面上,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动,一言不发。
    也不反驳,也不解释,也不看王世锦,就这么听着,显得王世锦说了半天有些自讨没趣。
    “周策,潞城有潞城的规矩。”王世锦最后说,“你还不够格。”
    听了这话,周策的目光才慢慢从自己的之间移到了王世锦的脸上。他盯着王世锦看了一阵,呼了一口气,扬起下巴对王世锦,也对在座的所有人说道:“可是我已经决定了。”
    说完,他笑了一下,起身说:“阿雪,走了。”
    裴照雪立刻跟在了周策的身后,周策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了一句话。
    “你们谁要跟,谁要弃,自己选。不过我看这联合商会没了周家也没所谓嘛,大家轻松点。”
    周策扬长而去,剩下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几个家族之间相互牵制不假,可是发展到现在如今,大家都明白生意利益的重要性。纵然有些恩恩怨怨,断然也不可能把任何一方赶尽杀绝。
    周策摆明了就是要耍无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家之前也猜测周家的惨剧背后是王家在捣鬼,现在见周策如此态度,只能反过来劝王世锦退一步海阔天空,和气生财。
    王世锦大怒,愤然离场,弄得大家都很尴尬。结果没过两天,陆艾就邀请金荣达吃饭,席间莺莺燕燕,金荣达红光满面,好不快活。不凑巧的是,他的手下告诉他在外面看到了金夫人,金荣达当即觉得大事不好,要是让老婆看到自己在外面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那就坏了。陆艾提议让金荣达躲一躲,护送他去地下停车场佯装离开,再转道去了酒店的秘密房间里。
    一进房间,就看到了周策。
    “你……”金荣达先是一愣,马上就想明白这是怎样一出戏了。
    “周家的酒店和娱乐场所都在我三哥那边管,这间酒店是刚刚完成收购的,金叔不太清楚也很正常。”周策双腿交叠闲适地坐在沙发上,房间内的光很暗,他的眼下鼻尖下一片阴影,显得他有些骇人,“金叔,我想跟你谈谈生意。”
    “生意?”金荣达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既然着了人家的道儿挣扎也是徒劳,还不如放松状态,坐下来跟周策对视,“你想谈什么生意?”
    “王家的生意。”周策说,“既然他能做,那我也能做,不是吗?王世锦和海外政府合作开发的那块地你知道拖到现在还没有下文是为什么吗?”
    金荣达说:“还不是因为搞不定你们姓周的。”
    “哪儿的话。”周策笑笑,“当初王世锦劝我爸入股,我爸一直没答应。这件事牵扯这么多利益关系,哪儿能我们一家就能决定生死的呢?我查过了,王世锦一直没搞定我们这边的相关批文,之所以来劝我爸,是想以联合商会倒逼。”
    潞城的政商关系一向敏感暧昧,互相有需求也互相忌惮,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关系中。王世锦想做大生意,就需要打破这种关系,拿联合商会全部的力量迫使批文的通过,开通对外的贸易往来优惠窗口。
    “王世锦说得好听,什么有钱一起赚。可这个项目如果真叫他吃了下来,以他的性格,咱们还有的做么?”周策忽然换了个姿势,胳膊肘压在膝盖上,身体前倾靠近金荣达,“金叔,我们周家的惨剧难道还不够吗?”
    “这……你是说……”金荣达既惊讶又疑惑地看向周策,周策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金荣达不可置信:“周策,事关重大,你有证据么?”
    周策苦笑:“我要是有证据还要这么费劲心思地跟你搭话?金叔,我这也是无奈之举。”
    金荣达想了一阵,哼笑道:“周策,你话说得也很好听。联合会长选举之后刘瑞上位,还不是你们周家呼风唤雨?我又怎么能知道你的一番许诺是真是假呢?”
    “因为我只谈生意,不谈生死,要人命那种事情我不会做的。金叔,听说你有条线被卡了,我帮你想想办法?”周策说,“正好我最近谈了笔生意,有批货要进来,金叔,你也帮帮我,我给你这个数。太远的事情你可以慢慢考虑,眼前钱总不能不赚吧?”他举起了手指,他相信自己给金荣达的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数字。
    周策没有把话说死,金荣达也明白他的意思,他现在不宜站队,周策也不逼他。他们都知道关系是在不断的生意往来中推进的,周策有意合作试水,金荣达也没必要矫情,稍作思考之后就答应了周策。
    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在联合会长选举的当天,金荣达投了弃票,因为他就算站王世锦也影响不了什么结果。白家虽然是铁定站王家的,但是大势已去,周陆二人联手把刘瑞推上了联合会长的席位。
    一切都按照故事的既定剧本发展,可真到了那一步,刘瑞心中还是会有高兴的感觉,周策言而有信,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那天他们站在公司的顶楼,刘瑞拍着周策肩膀告诉他,整个潞城都会是周策的。
    周策表现得很平静,他看着城市的全景,忽然感觉有些空虚。
    “瑞叔,阿雪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他说,“他说是在冬天,出生的那天还下着大雪。”
    “是啊,说起来好像就是下周了。”刘瑞说,“原来你爸在的时候唯独给阿雪每年都过生日,你哥哥们都有一年没一年的。”
    “我记事儿起他就从来没给我过过生日。”周策说,“我哥他们还算好的。”
    刘瑞说:“所以他最爱你。”
    放做以前,周策肯定对此嗤之以鼻。现在他站在这个位置上,似乎也能理解刘瑞的意思了。像他们这样的人不能有太过明显的喜好憎恶,否则都是一种伤害。既然如此,周向云又为何每年都要给裴照雪过生日呢?是愧疚还是补偿裴照雪自幼缺失的父爱,还是什么别的?周策不能理解,还有点别样的酸涩。
    “不过阿雪好像不太感冒那些,过生日从来没什么多余的内容,也不跟你爸要东西。”刘瑞说,“只是多吃一碗长寿面而已。”
    “可是我爸死了,他该怎么办呢?”
    刘瑞莞尔:“不是还有你吗?”
    “你说的对。”周策对这个答案相当满意。他嘱托刘瑞帮他把周家在市中心那家最为豪华的酒店空出来,刘瑞说这事儿归周昂管,并且酒店的房间已经都订出去了,空不出来。
    “所以我才跟你说的,这种事情三哥搞不定。”周策说,“一直留到阿雪生日那天,我自有用处。”
    第28章
    裴照雪到酒店的时候,里面没有往常那般热闹,只有一个侍应生在门口接应他。这座酒店的年纪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大,室内装潢复古华丽,充满了宫廷气息,这也是潞城最昂贵的酒店,客人们非富即贵。裴照雪知道前段时间周策下令推掉了所有预定,光是赔偿就处理得下面的人头大,连周昂都忍不住抱怨,不懂周策发得什么疯。
    这不算裴照雪管辖范围内的事情,只是听闻了一些。他去忙其他业务谈判的事情也有些不可开交,今天是下了会直接被请到这里来,不知道周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古老的建筑里没有任何人显得很冷清,裴照雪觉得可能是心理缘故,好像室内的温度都比平时低了许多。
    当他打开通往后花园的大门时,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心理反应了。
    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潞城竟然在下雪。
    一股冷风迎面吹了过来,裴照雪冷地打了个寒颤,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确定眼前的景象并非梦中。肩膀上忽然多了一点温暖的披裹,裴照雪下意识回头,见到了周策。
    “生日快乐。”周策为裴照雪整了整大衣,“这儿冷。”
    “这……”裴照雪满是不解地看着周策。周策穿得正式得体,外面套了件跟他差不多的深色大衣,两个人就这么站了一小会儿,雪已经落满了肩头。
    “今天是你生日啊,你生日那天就在下雪。”周策解释。
    “我都忘了。”裴照雪这才想起来,他看向满天大雪,不由感叹,“原来雪真的像电影里演的一样美呀。”
    周策问:“原来?”
    “我……”裴照雪想了一下,回答,“我好像从来没见过雪。”
    “你后来都没有离开过潞城吗?”
    “离开过,都是出差的时候,也不一定会赶上下雪。”裴照雪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周策的问题,眼神一直留在雪中,甚至不由自主地张开手掌去接落下的雪花。原本的露天花园全被封了起来,天花板为了营造夜空的效果全部铺了屏幕,诸多造雪机和制冷机被巧妙地藏了起来,地面上的雪刚好没过脚面,四周还有北方冬季常绿的植物,一番装点,宛若雪中仙境。
    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雪,连一向沉稳的裴照雪也不免有些兴奋,径自走到雪中,脚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独有声音都令他觉得可爱,让他忽略掉这里零下的寒冷。
    虽然不懂周策为什么要给他看雪,但在温暖的潞城营造出如此景象相比花费不少,他转过头去对还站在台阶上的周策说了声“谢谢”,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温度。
    周策站在远离裴照雪的高处,雪地里只有裴照雪一人。他的长发上、肩膀上都挂了雪,他的脸颊、耳朵尖被冻得有些红,反倒让他有了人的鲜活气息。他说“谢谢”的时候甚至带了一点笑意。
    周策在记忆中翻找了很久,已经找不到上一次看到裴照雪笑是某年某月了。裴照雪没有那么多情绪,也没有那么多表达情绪的需要。他在父亲的葬礼上看到过裴照雪的一滴眼泪,那时的自己因此对裴照雪恨意更深。
    可裴照雪现在这浅浅一笑,忽然让他觉得世界一片清朗。好像他不是真的在意裴照雪欺骗自己,也不是在意裴照雪口是心非,而是在意裴照雪是否把自己当作唯一。仿佛他小的时候也是隐隐有这样的心思,他不想让裴照雪去信仰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神,他想让裴照雪看着自己。
    只有自己。
    原来冥冥之中皆是缘分,哪怕他挣扎、反复、怀疑和否定。很多人都说人的出场顺序很重要,可在这里,裴照雪似乎无论在哪里出场,到最后都是这样一个结局。
    周策去过世界上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四季奇景,见过小雪初晴,见过大雪漫天,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的理解了什么叫“月华临雪,雪彩粼粼”。
    曾经过去都稍显逊色了。
    美的确实不是雪。
    “那你喜欢吗?”周策上前一步脱口问道,“喜欢……”
    “雪吗?”裴照雪反问,而后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周策愣了一下,然后才走到了裴照雪面前对他说:“那我以后可以带你到别的地方去看雪,你在北方出生,你回去过那里吗?”
    裴照雪摇头:“没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对我妈妈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其实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
    “我还是你的亲人。”周策打断了裴照雪。
    “对。”裴照雪点头,“你也好,你哥哥们也好,云叔也好……都待我如亲生父兄。”他不会去谈后面的变故,在这件事上他和周策保持着出奇的统一。哪怕最后大家走到了你死我活的悲惨境地,也不妨碍在此之前确实存在过的温情。
    对谁好对谁不好,这种感性感情更像是一种皮囊修饰,揭开外表着一层,人所剩下的只有无处安放的“欲望”。而这两者又互不相干,各行其是。
    所以周策才能这么坦然地执行自己每一个残忍得不近人情的决定。
    “那我跟他们比起来就没有什么不同么?”周策继续问。
    裴照雪反问:“你想要什么不同?”
    “我……”周策被裴照雪问住了,他还能要什么不同?裴照雪对他的忠诚毋庸置疑,只要他一个口令,裴照雪可以去做任何事情。其他人已经死了,他还活着,这就足够了。“没什么。”周策摆摆手,往前走了走,弯腰在地上揉了一个雪球,冷不丁地扔到了裴照雪身上,笑着问,“阿雪,打过雪仗吗?很好玩的。”
    裴照雪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的身体被刀砍过,被子弹穿透过,他能应对自如。可是面对一团松软的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童年时代也没有对于这种快乐游戏的认知。周策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他忽然变得有些恶劣,想捧一把雪塞到裴照雪到衣服里,看他冻得瑟瑟发抖,皮肤通红。
    他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实现,迎面就有一个雪球飞了过来,他来不及躲闪被击中,抚开面前的雪后,他看到裴照雪的双手还握着一团雪。
    在这一片冰雪的世界里,两个人畅快尽兴的玩乐一扫之前的阴霾,好像回到了孩童时代——那个最单纯最美好的时代。
    周策满身是雪地躺倒在地上,裴照雪也走了过来,周策向他招招手,裴照雪就坐在他身边。裴照雪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口间冒出一团又一团的白雾。周策爬了起来,在地上抓了一把雪给裴照雪搓手。“这样就不会冷了。”他说,“今天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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