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问题?”
    “说明阿雪至少要在我身边呆二十年,这不是也很好吗?”周策轻描淡写地说,“我相信他有那个耐心,但是我不相信他会那么做。”
    “为什么?”
    “他这种人,宁愿让自己活在仇恨里,也不会让别人活在仇恨里。有什么仇什么怨要报,他会亲力亲为,不会假他人之手。”周策忽然笑了一下,“他跟我……是不一样的。”
    陆艾说:“他……哎,你开心就好吧,我相信你心里是有把握的。”
    周策“嗯”了一下当作回答,这一个简单音节里,却不知道包含了多少种意思。
    “下个月你去延城谈生意,要带裴照雪去,是吗?”
    “嗯。”
    “那你多带点人手吧。”陆艾说,“那边可不比我们这里,气候寒冷民风彪悍,裴照雪在你身边,你自己放心,我可不放心。”
    “你怕他半夜杀了我?”周策笑着拍了拍陆艾的手背,安慰她说,“你放心,他要想杀我,不知道有多少个半夜的机会,何必要跑那么远?”
    陆艾揶揄道:“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想不开?”
    周策笑着摇头。
    延城在极北之地,相距潞城十分遥远,这个季节已是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本来这里的一切都跟周策无关,他手上那个海外项目却让他看到了这里的机会。潞城的空中和海上运输网四通八达,好处虽然很多,可难免压力过于集中。周策想要另外开辟一条陆上通道,一来是分摊风险,二来也能作为开辟市场的尝试。
    他研究了很久,最终选择了北线,北线上最重要的一个枢纽城市就是延城,而打通延城的关键,就是盘踞延城的齐家。
    周策从飞机上下来就觉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他在没有分明四季的潞城待久了,好像有点不太习惯外面的世界了。
    冷归冷,外面的世界一片白色,大雪覆盖了一切。人们常形容海的尽头和天连在一起,这里的天是白色的,雪也是白色的,它们在地平线相交,也连在了一起。
    齐家的人来接他们,抵达的会面地点是山腰间的一处宅院,中间有一小段路只能走上去。
    一路上种满了梅花,迎风傲雪,风景雅致。裴照雪第一次来这么冷的地方,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只这么一小会儿功夫,耳朵已经冻红了,可人还是站的笔直,没有一点瑟缩。周策把自己的围巾围在裴照雪的脖子上,树上的雪被吹落下来,落在裴照雪的鼻尖上,很快便融化了,留下湿漉漉的水迹,周策弯曲手指在裴照雪的鼻子上轻刮一下,很是亲昵。
    “这地方,真是太冷了。”
    这是周策见到齐化风时说的第一句话,齐化风听后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周策环视四周,这大厅三面无墙,只用拉门和屏风遮掩着,隔出来的各种形状露出外面的雪景,三面景色各有不同。
    神奇的是,房间里并不觉得冷,脱掉外套也是暖融融的,自然光很充足,放眼望去四面皆白。能设计出这样房间的人,心中想必尽是诗情画意。
    不知怎么的,他看了一眼裴照雪,裴照雪坐在一旁安静饮茶,他背后是梅花景色,细细闻来,竟有暗香,香气中夹着雪的味道。周策忽然想起裴照雪在北方出生,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但也是个有雪的地方。
    裴照雪这样的人,与此情此景是很般配的。
    只可惜潞城从来不下雪。
    这地方天气冷,人也冷,齐化风好像冰雕似的人,他比周策大上不少,却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双方交谈之中几乎没有什么情绪,话也不多,多数时候都是他身边那个高个儿的秘书在讲话。如果不是手里一直抱着一个小暖炉,周策都觉得他可能是个假人。
    这点倒和裴照雪很像。
    今天这一面只是大家的第一次接触,谈判内容停留在表层,周策也需要实地观察一番之后再跟齐化风进行后面谈判,所以他们需要在延城停留一段时间。
    齐化风虽然看上去很淡漠,但是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他为周策的到来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舞会,延城各界名流悉数到场,周策也借此机会和大家一番接触。见那场面,他感叹齐家家大业大之余,更觉得这齐家颇有底蕴,没有那种大操大办的奢华,却能给人极雅丽的享受。
    他来之前对齐家的了解只停留在表面上,现在一见,就觉得这一家子都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可他们的生意又很庸俗,家里甚至还有一座矿山,这就显得相当矛盾了。
    裴照雪是被周策硬拉着去的,周策被人团团围住之后他就躲到了一旁的角落,本想着落个清闲,没想到有人找到了他。
    “我还没问过。”一个冰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裴照雪回头一看,竟然是齐化风。他这样的角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裴照雪竟然没有察觉到。再侧脸一看,齐化风那个秘书不知何时站在了齐化风不远的位置,安静地看着他们。
    这人叫李应,绝非常人。长年累月的训练让裴照雪竖起了警惕,可眼前是齐家的主人,也要保持尊重。他简单地说了自己的名字,齐化风听后想了一下,仿佛很在意似地强调:“你姓裴?”
    裴照雪点点头。
    齐化风的表情有一些松动,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裴照雪,而后又问他:“你曾经来过延城吗?”
    裴照雪摇头:“第一次来。”
    齐化风显然还有问题想问,可这时候周策找到了裴照雪,他叫了一声裴照雪的名字便走了过来,见齐化风与裴照雪独处,问道:“齐先生也在呀?”
    齐化风稍稍颔首,当着周策的面递给裴照雪一张名片,什么话也没说便带着李应走了。裴照雪看着齐化风的背影,又低头皱眉看手里的名片,不知道齐化风作何用意。周策问:“你们在聊什么?”
    “他问我的名字。”
    “只是这样吗?”
    “……嗯。”
    周策也被弄糊涂了,可是他不喜欢别人私下接触裴照雪,就说:“我们人生地不熟,齐化风看着也古怪,小心为妙。”
    裴照雪点头,把那张名片收了起来。只是对于齐化风,他有些无法忽略,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不由得又向齐化风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看。
    这一看,周策就不高兴了,他朝着裴照雪伸出手,裴照雪轻轻叹气,将齐化风的名片交给了周策。周策拿在手里看了半天,用手一弹,丢到了一旁。
    他丢了也没用,在延城里,齐化风手眼通天,他给裴照雪名片也不是为了让他找自己,裴照雪没理由找他,他想见裴照雪却有千百种方法。
    第40章
    齐化风独自坐在自己的书房中,他靠着椅子,眼睛半合着,手中有一打纸,第一张的左上角是裴照雪的照片。
    周策一行人来延城已经有几天了,齐家负责接待,从裴照雪身上摸下点什么东西来易如反掌。齐化风手里的是这些天差人连夜搜寻的裴照雪的资料,看完之后,心中一片寂静。
    他不认识裴照雪,第一次见面时却觉得亲切,联想到多年发生的事情,一向严谨的他也不由得去设想若干可能。
    没想到,造化弄人。怪不得,怪不得。
    延城下了一整天的雪,次日天亮时才停,没有清理过的雪面几乎快到了膝盖,外面永远是白色的世界。
    裴照雪睁眼的时候,周策已经在打领带了,房间里有一股温热的气息。他在被子里缩了一下才起来,揉了揉眼睛问:“怎么没叫我?”
    “看你累了。”周策走过来按住了欲要起床的裴照雪,“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多睡会儿吧。”
    “睡不着。”
    “那就起来吃点东西,我今天只是出去跟这边的人吃顿饭,没什么别的。”周策说,“你要是无聊,可以叫人带你出去逛逛。延城的冰糖点心很有名,去尝尝吧,晚上给我带回来些。”
    裴照雪点点头。周策走后,他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把这事当任务一样去执行了。只是他没叫人跟着,自己独自出门,呼吸了一些雪后的新鲜空气。鞋底踩在雪上发出了吱吱响声,让他不由得连脚步都轻快了一些。这时,他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喜欢旅行,似乎只要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就能短暂的抛弃过去的自己。
    延城卖冰糖点心的铺子随处可见,裴照雪四处看了看,挑了一家人最多的进去,捡了三四样点心包了个匣子。不料想刚一出门就叫人撞了个满怀,匣子落在地上,里面的点心全滚了出来,那人只是敷衍地说了声对不起就匆匆离去了。裴照雪本不想理会,蹲下身去捡,忽然又觉得不对,手就伸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他的钱包不见了,顿时有些恼火,转身就追了出去。
    钱财于他是身外之物,证件丢了就麻烦了。再者,他在潞城何时遇到过这种事情?小偷小摸要都多大的胆子偷到他身上来?
    裴照雪自认追踪不差,可那个小毛贼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毫不费力的躲避了他,裴照雪紧追不舍,很快就来到了僻静的小路上。他对延城不熟,更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四周没有人,建筑又十分老旧,裴照雪不禁多了几分警惕。
    只听“嗖”的一声,裴照雪感觉有什么东西向自己袭来,利落地一转身,凌空抓住了那个物体——竟然是自己的钱包。裴照雪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还在,他突然心叫不好,恐怕有诈!
    “裴先生。”一个声音从拐角处传来,“我家主人请你。”
    裴照雪浑身竖起防御,盯着那处。只见有几个人走了出来,他们身材高大体格壮硕,面相凶恶,绝非善类。双方相距数十米,那人声音洪亮,裴照雪隔着风都能听得字字清晰,然而他理都没理,转头就走。
    不成想刚一转身,又见到几个人冒了出来。他们一前一后,两拨人把裴照雪围了起来,并且慢慢地缩小范围,向他靠近。
    裴照雪是第一次来延城,在此处无仇无怨,如今因为大意着了人家的道儿,也没有什么怨言。他粗略估算了一下人数和站位,突然矮身拾起墙角杂物里的一截硬塑料管,向朝他最近的人攻了过去。
    数十人瞬间如水般快速涌到了一起,裴照雪在当中以一斗十,塑料管在他手中宛如利刃,丝毫没有落得下风。面前一拳袭来,裴照雪闪至旁边,顺势一脚踩在墙面上,身体跃动而起,好似飞过了眼前的人,后面又有人直追上来,他连踢三下,对方后仰躲避,他便顺势踹了出去,将对方的高度压了下来,借力曲腿夹着对方的脖子一拧,那人被直接掀倒在地,惨叫连连。紧接着,裴照雪转身抬起手上的长管戳着另外一人的胸口把他按在了墙上,然后猛敲了一下对方的太阳穴,人当场就昏了过去。
    来人都没想到裴照雪看似单薄,可身手竟这般厉害,见他出手虽然利落果敢,但都躲开了致命之处,被打倒的几个人虽然失去了战斗力,看似悲惨地躺在地上,却也没有性命之忧。
    天寒地冻,裴照雪斗得血液翻涌,战况看似无忧,只是时间拖得有些久,他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多余的人手。他只有一个人,这偏僻的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对方要是跟他打车轮战,他也无暇应接。
    裴照雪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速战速决!
    他又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出手动作更快更厉,就在即将突出重围之时,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枪响。
    对方竟然带了枪!裴照雪心道不好,转念又想,既然带枪又为何不早点掏出来?
    “裴先生,我家主人请你。”为首那人将枪口指向了裴照雪,“我家主人诚心诚意,裴先生不要让我们难做。”
    那人面带笑容,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还有一缕青烟冒出来,显得冰冷极了。裴照雪这才明了,原来对方是先礼后兵,看来势必要将自己带回去。自己手无寸铁,也无力抵抗,再闹下去只会消耗自己的体力,现在逃也逃不了,他干脆把那截扭曲的塑料管扔在了地上,顺便掸了掸身上沾的雪和灰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一言未发。
    “失礼了。”那人朝裴照雪颔首而笑,走了过来。
    对方对裴照雪礼貌客气,带他上了一辆黑色轿车,车玻璃被覆盖了起来,从里面看不到外面。可裴照雪能感觉到,车在往高出开。约莫四五十分钟的路程,车停了下来,裴照雪被请下车,他左右看看,延城海拔不算高,只是气温很低,这里的山仿佛被冰层包裹了起来,好像水晶的世界。
    他细细听了听,远处有机器作业的声音,延城产一种特殊的晶石,这里应该是一处矿场。在延城拥有如此大的矿场的,只有齐家。
    当裴照雪见到齐化风时候,既意外又不意外。
    他不知道齐化风如此大动干戈的把他弄来所为何事,齐化风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旁边站着李应。李应的存在感很低,房间里就想只有裴照雪和齐化风两人似的。他们对视半天谁也不开口说话,齐化风只是盯着裴照雪看,似是打量审视,手里握着暖炉慢慢旋转。
    末了,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交给李应,李应把它递到了裴照雪的面前。
    那是一张纸,裴照雪没用手接,李应就把那张纸按在桌面上,推到裴照雪那边。裴照雪垂下眼睛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愣在了原地。
    说是纸,其实是一张照片,相纸是崭新的,可上面的内容却有些老旧,像是转印过的,不太清晰。别人看这张照片自然是看不出名堂,可裴照雪脸色已经变了。这张照片上有个女人——那个跟他有最亲密关系,可又无比陌生的女人。
    他只在父亲留下的一张照片里见过她的模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样子在裴照雪的脑海中已经变得极其模糊,裴照雪甚至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可再见时,裴照雪又能一眼认出她来。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关系,怎么会有一张他母亲的照片?裴照雪倒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齐化风。
    “她是我的姐姐。”齐化风问道,“你认得她吗?”
    这句话叫裴照雪更是震惊,可他摸不清楚齐化风的路数,并没有回答齐化风的问题。齐化风也不太在意这些,继续说道:“很多年前,有个外乡人穷困潦倒地来到延城,是我姐姐救了他。我姐姐为了这个人放弃了很多,两人一起私奔,再无下落。而那个人,姓裴。”
    裴照雪越听心跳越快,他盯着齐化风说道:“你什么意思?”
    “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熟悉,你长得很像她。”齐化风说道,“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这是裴照雪第一次见到齐化风笑。齐化风望着裴照雪,出神地说:“我以为我都要忘记她了。”
    对方的眼神让裴照雪稍感不适,他的头轻轻转动了一点角度,对齐化风说:“你说的,我不信。”
    齐化风把一沓文件叫给裴照雪:“我比你更在意真假,信不信,随你。”
    裴照雪看也不看,他与齐化风此前素未谋面,不过就这段时间接触看来,对方绝对不会是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而且,他骗骗周策有据可依,骗自己毫无利益可言。裴照雪第一次见齐化风时也觉得似曾相识,心中已经有了偏向。
    理性归理性,感性上,他还是无法接受的。谁能活了二十多年之后接受并且相信一个陌生人的颠覆理论?
    “我知道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但是我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孩子。”齐化风的表情染上了一点人情色彩,语气也沉了下来,“如果我知道的话……”
    裴照雪打断了他:“你对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齐化风顿了顿,将手中的暖炉放在膝盖上,拍了拍手。这时,门打开了,两个手下扭着一个人进来,一脚把他踹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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