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女声拖长了尾调,透着昭然若揭的讽意:“宁王红口白牙,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倘若这普天之下的罪人都学您那未婚妻, 说失忆就失忆, 还要什么公道王法?”
    群英殿里原本寂静无声, 太后这句讥讽像一把尖刀, 划破了凝滞的气氛。朝臣面面相觑, 北越使臣索性小声议论起来。
    皇帝的面色亦是不好看:“宁王,你说过阮秋色醒来便会给我们一个交代——这便是你给朕的交代?”
    “回皇上,阮秋色失忆确有其事, 臣亦是始料未及。”卫珩站得笔直,只垂首道, “她伤及头颅,眼下只将自己当做十岁孩童,臣恐其御前无状,便没将她带来。至于承诺给陛下的交代……”
    他顿了顿才道:“臣相信阮秋色绝不会做出谋害公主之举。她无法当堂为自己申辩,然而此案疑点颇多,请陛下宽容些时日, 臣定会让昨夜的真相水落石出。”
    “哀家怎么觉得, 宁王这是想拖延时间呐?”太后幽幽道,“阮秋色犯案证据确凿,便是给了你时间,又能查出什么?万一你那未婚妻趁机逃了,你让皇上如何向北越国君交代呢……”
    “要判定一桩案子,被害者、犯人、证人证物和犯案动机缺一不可。”卫珩不卑不亢道,“眼下公主下落不明,尚有寻到的可能;阮秋色亦没有谋害公主的动机, 太后何必急着定她的罪名?”
    “怎么没有动机?”太后眉毛一挑,“在座皆知,昭鸾公主此番出使是为寻心上人。这些日子她接触过的男子不外乎你与裴世子,晚宴上她说那人已经寻到,又并非裴世子,不就只能是你宁王了吗?公主既属意于你,阮秋色因妒生恨,这动机还不充分?”
    卫珩似是觉得无稽,哂笑一声才道:“太后说笑了。我没有得公主垂青的本事,这些日子亦与公主甚少交集。明眼人都看得出公主究竟对谁有意,女儿家面薄,不愿当众承认罢了。”
    “你说没有便没有?”太后嘲道,“宴上公主可是亲口否了裴昱,宁王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昭鸾近来日日去纠缠的人是裴昱,皇帝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太后所言非虚,况且眼下除了阮秋色,又没有别的嫌疑人……
    正犹豫着,却听那北越三皇子道:“要证明这个倒也不难。我听昭鸾说起过,她那恩人身上有个印记……”
    听到这里,卫珩心里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果然三皇子下一句便是:“当年那人为了救昭鸾,小腿曾被狼咬伤过。既然此案事关重大,我想这一点也该查验清楚,方知阮秋色有无动机。”
    皇帝自然没什么异议,便同卫珩商量:“那便……”
    卫珩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记。
    数年前那夜的记忆从脑海中翻卷而过——北境的狂风,双目莹绿的狼群,跌跌撞撞狂奔的少女……
    那把玄铁长刀他使得不顺,才让狼群有了可乘之机。头狼的犬牙深陷进皮肉的瞬间,少女的尖叫划破长空,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刺耳——
    当年救下昭鸾的人,是他。
    那本就是顺手之举,回营后将不称手的宝刀赠与裴昱,这件事就此翻篇,再没想起过。
    直到前些时候,阮秋色为了此事纠结不已,他才从记忆中搜刮出这段过往。当时为免她胡思乱想,他矢口否认,轻易搪塞了过去。
    是以阮秋色自始至终不知道昭鸾要找的人便是他,可一旦验明正身,她百口莫辩。
    卫珩深吸了口气,好似做了什么决定。
    “此案涉及两国邦交,的确关系重大。”他抬头直视着皇帝道,“阮秋色将为臣一体同心之妻,倘若真与此案有关,臣亦不能撇清干系。因而恳请陛下允我五日,若是无法证明阮秋色的清白,臣愿与她共同承担谋害公主之罪责。”
    “这样的交代,不知皇上和三皇子能否接受?”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皇帝不由得一愣:“谋害公主……可是死罪。”
    “是。”卫珩平静道,“臣亦坚信阮秋色清白无辜。”
    三皇子与北越使团众臣交换了眼神,也都无异议——卫珩身为亲王,又是声名远扬的大理寺卿,他既然赌上自身性命来查此案,五日之期倒不是等不得。
    至于方才提到的作案动机,反被卫珩这一通陈词衬托成了细枝末节,便也没有再提。
    “想不到宁王竟是这样的痴情种子,哀家倒是有些感动。”太后幽幽地叹了句,“你既然有如此担当,那哀家与皇帝便拭目以待,看你能查出什么来。”
    她说着便扶着身侧温筠的手,不紧不慢地步下高台,往殿外行去。路过卫珩身边时,忽然压低声音,含着笑意说了句:“宁王可听过‘情深不寿’的道理?说是痴情的人,都活不长呢。”
    ***
    卫珩回到宁王府下榻的朝露殿时,见阮秋色正趴在桌边,专心致志地描画着什么。她握笔的姿势倒很像样,只是颊边沾了团浓黑的墨块,看起来像只小花猫。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瞧了她好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行至她身后。
    “在画什么?”
    阮秋色不防他靠近,吓了老大一跳。沾满墨汁的笔尖划过纸页,从那画中头上长犄角,脸上戴面具,还张着血盆大口的大魔王身上横贯了过去。
    “没、没画什么!”小姑娘心虚道。
    卫珩本来没觉得她画的这形容可怖的怪物是自己,可阮秋色此地无银三百两,畏畏缩缩地把手背在了身后,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心里有鬼。
    他这才皱紧了眉头:“你可别说这画的是本王。”
    阮秋色“嗖”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下地,后退了好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才敢拧着脖子同他顶嘴:“我、我画你做什么?我画的是、是坏人哥哥!”
    说的好像卫珩不知道“坏人哥哥”是阮秋色给他取的别名。
    卫珩忽然有了扶额叹气的冲动——他想象中阮秋色小时候一定乖巧又绵软,如今才知道……她还是挺熊的。
    阮秋色自觉回答得天衣无缝,明明偷偷骂了卫珩,他却听不出来。于是沾沾自喜地坐到桌边开始吃点心。
    卫珩无奈地将那画收到一旁,一时拿捏不准该如何取信于十岁小姑娘。抬眼去看阮秋色,见她吃得香甜,便随口问了一句:“好吃吗?”
    谁料阮秋色闻言,立刻将桌上放点心的食盒端起来往身后藏,嘴巴还塞得鼓鼓囊囊的,却忽闪着眼睛,含含糊糊道:“不、一点儿也不好吃……”
    一块也不给你!
    “……”
    卫珩觉得自己今天叹气的次数着实太多了些。
    正惆怅着,却见时青领了一人进来通报:“王爷,裴世子回来了。”
    裴昱跟在他身后急步迈进门:“听说表嫂醒了?”
    他身上的禁军制式铠甲上还沾着不少灰土草屑——听闻昭鸾公主落水,裴昱率人沿着河岸搜寻了一整夜,双目熬得通红,唇角亦生出些青色的胡茬。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裴昱便三两步抢至阮秋色面前,神色焦灼道,“好端端地,昭鸾怎么会落水?”
    面对他的追问,阮秋色懵懂地眨巴眨巴眼睛,嘴里的点心都忘了咽。
    卫珩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以眼神示意时青将她带出门,才问裴昱道:“昨夜晚宴后你去了哪里?”
    “我?”裴昱不解他为何问这个,但见卫珩一脸严肃,便想了想才道,“有宫人来说,陛下临时起意,明日送走使团,要与群臣在西林苑围猎,我便去御马场检视马匹……”
    这便对了。御马场与宫苑间相去甚远,难怪阮秋色昨夜遍寻不着裴昱。
    “那传话的宫人你可还记得?”卫珩问。
    “这……”裴昱蹙着眉头回想了半晌,“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内侍,夜里光线不好,我也没细瞧,倘若再看见他,也不知还能不能认得出……”
    见卫珩一言不发,似是陷入了沉思,裴昱赶忙追问道:“这内侍有什么问题么?与此事有何关联?”
    “昨夜昭鸾公主落水之后,阮秋色的第一反应是去找你。”卫珩道,“被那内官罗有德指认时,她也曾说过,只要等到你来,真相便可大白。”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裴昱一头雾水,“况且公主落水,表嫂应该就近找人去救才对……”
    “所以本王思来想去,昨夜之事似乎只有一种解释,极其简单的一种解释。”卫珩道,“对于阮秋色来说,让你知道公主落水,比救人更重要,也比证明她自己的清白更重要。”
    “这……是什么意思?”裴昱越发听得糊涂。
    “意思就是昨夜之事原本只是演给你看的一场戏。”卫珩道,“公主根本没有落水,至少在阮秋色离开望月台去寻你之前,还没有落水。”
    裴昱艰难地消化着他话里的信息:“演落水的戏……给我看?她为何要这么做?”
    不消卫珩回答,他自己便觉出了其中的端倪:“难道是因为昨夜晚宴上那出戏?”
    那出《望月台》里,女将军跳江而亡,才让薄情的状元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倘若昭鸾受了那戏文启发,想用同样的手段让他回心转意……
    “太荒唐了……”裴昱万万想不到这一出闹剧竟然会是因自己而起,不由得跌坐在椅上,喃喃道,“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是很荒唐。”卫珩道,“可这样一来,阮秋色的种种举动便有了合理的解释:既然公主落水只是演戏,阮秋色自然不想闹大,所以没有声张,反而直接去寻你。被罗有德诬陷时,她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想着等你现身——因为只要这出戏达到了目的,公主自会出面解释,她身上的嫌疑便可以洗脱。”
    裴昱闻言,沉默了良久,眼里忽地生出些希望。
    “既然只是演戏……那公主现在何处呢?”
    卫珩眸光晦暗,轻声说了句:“我方才说的是,在阮秋色离开望月台前,公主还没有落水。”
    他话中的不详意味如此明显,以至于裴昱还没领会其意,胸腔便没来由地一恸:“表哥是说……”
    “她们俩想得简单,殊不知从一开始便落入了别人设好的陷阱——那罗有德敢出面指认阮秋色,八成是因为在阮秋色走后,有人将这假戏做成了真……”
    ***
    卫珩与裴昱出门时,阮秋色正蹲在院子里,专心致志地观察草丛边的蚂蚁。
    “侍卫哥哥你瞧,”她指着排成一列向前挪动的蚁群,对着时青叽叽喳喳,“蚂蚁都在往高处搬家,我爹说过,这是快要下雨了。”
    时青配合地蹲在她旁边,耐心地夸奖道:“你记性真好。”
    看着小姑娘喜滋滋地抿唇笑起来,卫珩心里一酸:退回到十岁的阮阿秋,似乎同谁都相处得融洽,只对他一人爱答不理。
    裴昱的目光在阮秋色与卫珩之间转了转,叹了口气道:“表嫂的记忆……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不知。大夫说可能数日,可能数月……”卫珩轻声答道,“不过,眼下这样也好。”
    无知无觉,无忧无虑,总比内疚担忧来得好。
    听到有人走近,阮秋色一抬头,便看见卫珩与裴昱站在廊下,正盯着她瞧。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略过了卫珩,落在裴昱身上,竟冲他绽出个甜甜的笑脸:“将军哥哥,你要走了吗?”
    这差别待遇过于明显,卫珩心中嫉妒的火焰熊熊燃烧。
    裴昱愣了愣,到底咽下了那句“表嫂”,只点头说了声“再会”,便顶着卫珩阴沉沉的视线匆匆走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将军?”卫珩在阮秋色身侧蹲下,状若无意地发问。
    阮秋色给了他一个“你真没见识”的眼神:“你没看过画本么?穿铠甲的当然是将军啦。”
    “知道他是将军,所以冲着他笑?”宁王大人语气酸溜溜的,“小小年纪还学会了谄媚。”
    “你才铲煤!”阮秋色还不明白“谄媚”是什么意思,但却能从口吻中听出不是好话,于是颇为聪明地引申道,“铲煤的坏人,良心铲得黑黑的!”
    卫珩的耐性彻底告罄,索性伸手过去,一左一右地捏住了阮秋色腮边软肉:“本王脸上写着坏人二字?哪里招你惹你了?”
    阮秋色惊呆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铲煤”又黑心的面具大魔王竟敢动手动脚!
    她掰不开他的手,气得直蹬腿:“坏人!松手!呀!”
    阮秋色一边叫,一边胡乱挥手去打卫珩,一个不经意,便袭向了他脸上的面具。卫珩侧脸去避,却没来得及——伴随着小姑娘“嗷”的一声痛呼,那银质的面具也跟着“当啷”一声落了地。
    “痛痛痛——”阮秋色眼泪汪汪,才将被磕痛的手在空中甩了两下,那手便被卫珩捉去了细瞧。她手背上薄皮覆盖的骨节被磕得通红,难怪要叫疼。
    “不听话的小姑娘果然没好果子吃。”卫珩嘴上落井下石,手指却轻柔地落在她骨节上揉捏起来。揉了好一会儿,见阮秋色不再嘶嘶地呼痛,才松开她的手,顺势在她鼻尖刮了一记,“知恩图报懂不懂?都替你揉了痛处,便不能再叫本王坏人哥哥了。”
    说罢,他等着阮秋色气哼哼地反驳。
    却不料她只是愣愣地望着自己,黑葡萄似的眼珠清凌凌的,里面原本的厌恶和恐惧一扫而空。
    “原来不是坏人哥哥……”
    阮秋色看傻了似的,呆呆地伸出食指,戳了戳卫珩面颊上莹润如玉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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