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没有见爹,还觉得怪想他的。也不知爹什么时候才能再来看她——在阮秋色的记忆里,还从没跟阮清池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听到不远处的院墙外边,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口哨。
    那口哨的声调莫名有些熟悉,阮秋色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循声跑过去,只见头顶处院墙砖石缺了小半块,露出个不大的洞口,又一声口哨便自洞口那端传来。
    她踮脚去瞧,正对上一双盛满笑意的眸子。
    阮秋色眨眨眼睛,确定自己并不识得院墙那头弯着腰同她对视的年轻男人。美人哥哥说过,这院子外面是有坏人的,所以不能随便出去,倘若遇到陌生人,也不能搭话。
    不过眼前这大哥哥总让她觉得有些熟悉,他长得也挺好看,应该不是坏人吧?
    阮秋色犹豫了一瞬,还是软软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呀?”
    那人目中有一闪而过的怔忡,思量了片刻才道:“我是你朋友的哥哥,受他之托,过来看看你。”
    朋友?哥哥?
    阮秋色的朋友可不少,平日里常串门子。可她掰着手指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哪个朋友家里有这么好看的哥哥。
    “我那弟弟还说你顶讲义气,倘若知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已经把他忘了,一定会伤心的。”那人看她皱着苦思冥想的样子,夸张地叹了口气,“他说你们从前经常隔着墙一起玩耍,方才那口哨还是你教他吹的……”
    “啊……是小猪!你是小猪的哥哥!”阮秋色眼睛一亮,指着他叫出了声,“可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我当然认不出来了。”
    她记性最好,怎么会忘呢?小猪是她前年才认识的朋友,他生了病,肿肿胖胖的,只能待在家中的院子里,隔着墙同她说话。
    贺兰舒眯着眼冲她笑了笑,没去纠正她当年的误听:“嗯,我是小猪的哥哥。小猪如今还在养病,等他彻底好了,便会和我很像很像的。我叫贺兰舒,舒服的舒,你可以叫我舒哥哥。”
    “喔,小猪说他生病之前长得很好看的,原来他没有骗我呀。”阮秋色恍然大悟地喃喃,又回神道,“哥哥,你要不要进来跟我说话?隔着墙多奇怪呀。我去跟美人哥哥说说,他会同意你进来的……”
    “现在还不行。”贺兰舒摇了摇头,四下里看了一眼,隐隐可见西林苑巡逻的队伍已行至不远处,“我该走了。”
    “这就走了吗?”阮秋色有些失望,“你还没跟我讲讲小猪最近怎么样了呢。”
    侍卫们踢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贺兰舒无暇解释,只留下一句“吃晚饭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便转身离开了。
    ***
    阮秋色在外头玩了半晌,一进门便拿了纸笔,坐在餐桌边描描画画,竟也不去黏着卫珩陪她玩。这安安静静的模样反叫卫珩有些不习惯,便走到她身后去瞧。
    画上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眯着眼睛在笑。
    卫珩看她落下最后一笔,这才在她身侧坐下,随口问道:“阮阿秋,你画的是何人?”
    “是小猪呀。”阮秋色将那画纸立起来欣赏片刻,还吹了吹未干的磨痕,这才捧到卫珩面前献宝,“美人哥哥你看,这是我给小猪的礼物。小猪的哥哥要来看我,我就可以拜托他哥哥把礼物捎回去给他啦。”
    “小猪?”卫珩古怪地睨她一眼,只当她自己在编故事玩,“小猪的哥哥,莫非是猪八戒吗?”
    “不是不是,小猪的哥哥长得很好看的!”阮秋色杏眼圆睁,认真地同他解释,“小猪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有两三年没有见了。他身体不好,不能出门,所以托他哥哥来看我。”
    卫珩顿时警觉:“看你?什么时候?”
    无怪他诧异,眼下西林苑守卫尤为森严,按说绝没有让外人混入的可能。
    “晚饭的时候就会来的。”阮秋色说罢,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这幅不甚精美的小画花去了她不少精力,一时便犯起了困。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走到桌边的软榻上躺下:“美人哥哥,我要睡午觉啦。”
    卫珩追问道:“你仔细跟本王说说,那‘小猪的哥哥’是怎么回事?”
    “我睡觉了……”阮秋色努力睁开眼睛,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声,“我已经睡着了……”
    卫珩本想再问,见她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也不再勉强。
    罢了,她口中的“小猪”究竟是何人,自有别处可以打听。
    ***
    “王爷大张旗鼓地把我传唤来,就是为了问这小男孩是谁?”
    阮清池捏着那张薄薄的小画,无奈之余几乎觉得有些好笑。方才卫珩光明正大地差人去太后行宫里,说要提他来审,不出意料地触了太后的逆鳞,差点闹到皇上前来主持公道——怎么可能就为这点小事?
    卫珩却不理他的质问,只淡声说了句:“她说这孩子叫‘小猪’,你可记得?”
    “小猪……”阮清池眯着眼睛思量片刻,“好像有点印象。怕是我们住在蜀中时,邻人家的孩子。听她说那孩子身体有恙,平日里从不出门,我也没见过,只知道长得白白胖胖,想必就是这画上的样子。”
    “那这孩子可有兄长?”卫珩接着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记得那孩子是和祖母一起生活,家人都在外地做生意,没怎么见过。”阮清池道,“怎么,阿秋说他有哥哥?”
    卫珩点了点头:“她说这‘小猪’的哥哥要来看她。”
    “这孩子定是又在说胡话。”阮清池轻笑一声,“她小时候爱看话本,嘴里真真假假,总掺着书里的故事,倒也不必当真。”
    他说罢又仔细瞧了瞧手中的画。这画线条流畅,人形却抓得不是很准,比起阮秋色后来所作的精美人像,只能勉强称一句稚拙可爱。
    “人失了记忆,画技也会一并丢了吗?”阮清池低声喃喃,“我原以为绘画是和骑马、凫水一般的技艺,便是脑中遗忘了,身体也会记得。”
    卫珩闻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眼下阮秋色的记忆还不到十岁,正在你失踪之前。听说你从前只画山水,从不绘人,怕是没教过她画人的技法吧?”
    “人像……也是画过的,却不是在阿秋面前。”阮清池不知想起了什么,低低叹了口气,“这么说来,阿秋画人的手法,都是我走之后,自己一点一点钻研出的。想来是怨我不告而别,连我教过的山水画艺也要弃个干净了。”
    她不会。卫珩心道。心怀怨怼的人,合该长成如他一般阴郁沉闷的性子。而阮秋色明朗鲜活得像只鸟儿。
    “倘若她对你有怨,怕是不会放任自己变成十岁的孩童。”
    阮清池有些不解:“王爷是何意?”
    “本王只是觉得,她的记忆退回到十岁之前,或许是因为这时候的她过得最幸福。”卫珩的目光轻柔地划过不远处小姑娘安恬的睡容,“她跟本王说过,那时她爹很疼她。”
    阮清池沉默良久,才苦笑一声,半真半假道:“不愧是熟谙百余种酷刑的宁王,便是安慰人的话,也能说成往人心里捅刀子的效果。”
    “本王可没工夫安慰你。”卫珩不咸不淡地哼了声,“好了,闲事说完,该说正事了。先前让你盯着太后,这两日可有什么值得听的消息?”
    阮清池思量片刻才道:“王爷让我留心太后是否与外界有消息往来,这倒是没有。不过……昨日太后与皇上吵了一架。”
    “哦?”卫珩挑了挑眉,并不觉得意外,“皇上终于受不了太后几次三番地掺和政事了?”
    “那倒不是。”阮清池道,“说起来这场架是太后主动去找皇上吵的——太后认为皇上在公主一案上对王爷过分纵容,在人证确凿的情况下,立即将阿秋定罪,才算是给了北越使团交代。”
    “说得也在理。”卫珩竟然点头,“那又为何吵了起来?”
    “皇上认为此案存有疑点,与其让阿秋不明不白地抵命,不如让王爷查个明白。倘若真能找到公主,对于北越才是最好的交代。”阮清池道,“二人相持不下,太后情急时便脱口说了句,‘这除掉宁王的机会千载难逢’,才让皇上动了肝火。”
    卫珩低笑了一声:“她竟这么着急吗?这便更让本王确信,公主的尸身迟迟未现,亦是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我倒有一点想不明白。”阮清池道,“倘若你的存在对皇上有所威胁,为何皇上对你如此维护?而若是你的存在威胁不到皇上,太后又为何对你如此忌惮?”
    皇上总不至于是和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一般为美色所迷吧?
    “本王又不会读心,怎么知道别人的想法。”卫珩轻飘飘地瞥他一眼,“况且皇家密辛,便是知道,也不能说与你听。”
    ***
    天色昏沉下来,转眼又到了晚膳的时辰。
    “王爷,传膳的宫人已经等在门外,是否让他们进来?”时青问道。
    卫珩点了点头,伸手去捞榻上酣睡的人儿:“阮阿秋,起来吃饭。”
    阮秋色睡得迷迷糊糊,被他摇了摇肩膀,懵了半晌才揉着眼睛坐起来。人虽然醒了,四肢却还软绵绵的,便很自然地伸手去够卫珩的脖颈,要让他抱。
    这还是阮秋色失忆之后,头一次同他如此亲昵。卫珩怔了怔,任由她暖烘烘的身子偎进自己怀里,忽然觉得心神在一瞬间彻底松弛了下来。
    “阮阿秋,你爹没教过你‘防人之心不可无’吗?”他抱着小姑娘在餐桌旁坐下,这才点着她的鼻尖道,“以后不能随便让人抱你,尤其是男人。”
    “这个爹爹教过的。”阮秋色眨巴眨巴眼睛,认真道,“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我都给抱的,因为你是美人哥哥,我才让你抱的。”
    “这又是什么道理?”卫珩睨她。
    阮秋色抿抿唇,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并不答他的话。她坐在椅子上扭了扭,探着身子去瞧门外:“小猪的哥哥说了晚饭时来看我的,怎么还没到呢?”
    门外只有传膳的宫人,手里端着一道道冒着热气的菜肴鱼贯而入,不一会儿便摆满了桌子。
    卫珩看出她转移话题的意图,也不拆穿,只笑着回她:“这里是守卫森严的皇家行宫,他怎么会说来就来?”
    方才听阮清池讲过那“小猪”的始末,卫珩笃定阮秋色口中“长得好看”的小猪哥哥只是她幻想出的人物,便又打趣道:“除非啊,他真是天蓬元帅的化身……”
    话没说完,却听到身侧布菜的宫人哼笑了一声:“王爷做人可有些不讲究。”
    循声望去,只见一身内侍装扮的贺兰舒放下手中的托盘,挑眉乜了他一眼,拖长了语调幽幽道:“背地里骂人,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第159章 惊变   公主的尸身找到了。
    贺兰舒的出现着实出人意料, 向来八风不动的宁王大人面上也露出了一丝错愕。
    “你是如何……”卫珩甫一开口,便觉出这问话的多余,于是只说了句, “是本王小瞧了贺兰家在宫中的势力。”
    “想进这西林苑倒也没那么容易。”贺兰舒摇了摇头, “刚出事时我便想来, 奈何这些年与宫中来往得少, 颇费了一番功夫。”
    阮秋色在一旁没心没肺地咧嘴笑:“舒哥哥, 你果然来啦!”
    贺兰舒亦笑道:“舒哥哥言出必行,既答应你了,自然一定会来。”
    他说着又斜睨了卫珩一眼:“不像某些人, 说好了护你周全,却让你在他眼皮子底下……”
    “所以你是来做什么的?”卫珩冷冷地截断, “落井下石?还是趁火打劫?”
    “王爷对人未免太没信心。”贺兰舒一哂,“您自个儿刻薄,便疑心旁人也都那么心胸狭隘吗?”
    阮秋色在一旁听他们一来一回地对话,虽不太明白二人在说什么,却也体会出气氛的剑拔弩张来:“美人哥哥和舒哥哥原来认识吗?怎么才一见面就开始吵架了……”
    “秋秋,你这美人哥哥疑心病重的很, ”贺兰舒笑道, “别人来帮他,还要被他冤枉。”
    “帮?眼下局面如此,你如何帮?”卫珩自是不以为然。
    事关两国邦交,身为商贾巨富的贺兰家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此案上置喙。
    “若你只是想保她,本王那句‘趁火打劫’便不算冤枉了你。”卫珩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眼下……也还没到那个时候。”
    贺兰舒不置可否地撩了撩眼皮:“眼下没到时候, 那两日之后呢?我可听说王爷承诺五日之内破案,看你这夹枪带炮的样子,眼下怕不是一筹莫展吧……”
    “时青,送客。”卫珩硬声道。
    见他已然不耐,贺兰舒便摆了摆手,收起了周身的不正经道:“罢了,不同王爷绕圈子。我此番前来,是要提供关于嫌犯的重要线索。”
    卫珩紧拧的眉头骤然一松:“嫌犯?”
    “王爷查了几日,不会还没查到贺七头上吧?”贺兰舒幽幽道,“那我倒真要怀疑你’铁面阎王’的称号是花钱买来的了。”
    “你怎会有贺七的消息?”卫珩目光锐利,“你不是说,自打与贺七换回了身份,便与朱门从无往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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