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母子二人皆蒙冤而死,污名满身,连名字都成了宫中禁忌。今生眼看着苦日子熬到了头,希望却生生在眼前破裂。
    命运太过无情,他一时不知道哪一种结局对殷慈光更为残忍。
    “孤不会放过文贵妃。”任何安慰在此时都太过苍白无力,殷承玉沉默良久,也只能给出这么一个承诺。
    殷慈光眼珠晃了晃,缓缓转过身来,忽然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殷承玉不知他在问什么。
    殷慈光却仿佛并不需要答案,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殿外走去。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寒冷,三月未春,阴风怒号。
    风盈满宽大的衣袍,殷慈光仰头长久望着阴沉沉的天,形销骨立、状若幽魂。
    从小母亲便教他要忍。
    身份低微不受宠爱,要忍;男扮女装日日唯恐被拆穿,要忍;文贵妃嚣张跋扈处处针对,也要忍……
    这皇宫的四面高墙就好似一张血盆大口,他与母亲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其中,不敢争也不敢抢,只能忍气吞声,艰难活着。
    不是没有恨过怨过,但母亲总说等他长大了就好了,再忍忍就好了。
    他信以为真,当真以为一切会好起来。
    事实是命运在他最得意的时候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叫他知道,他永远都是这深宫高墙里的一只蝼蚁,生死荣辱为他人所掌控。
    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殷慈光死死咬着牙,眼眶发红,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他垂头看着双手,这双手苍白无力,护不住他的母亲。
    他缓缓攥成拳,指尖陷进掌心。
    容妃葬礼十分隆重,一切规格从贵妃仪制。
    生前不得宠爱,死后却哀荣十足。
    大约是出于补偿心理,葬礼之后隆丰帝又下旨封殷慈光为安王,到户部轮值——大燕皇室旧例,皇子行弱冠之礼方才封王。几个皇子里殷慈光虽最大,却也还没行弱冠之礼,此次封王已算破例。
    而至于文贵妃,她数罪并罚本是罪无可恕,但隆丰帝几番斟酌之后,到底没能狠下心杀了曾经心爱的女人,只发落了文家,褫夺贵妃封号之后将人打入了冷宫。
    不过短短半个月,前朝后宫风云变幻。
    殷慈光封王之后,便要正式搬入安王府——他的府邸在年前就已经开始修缮,到了如今已经可以入住。
    离宫当日,他去慈庆宫辞行。
    郑多宝引着他往弘仁殿去时,只觉得这位昔日沉默寡言的大皇子,如今瞧着越发寂然,就像一口深井,所有情绪都沉到了底,没了人气儿。
    他心中唏嘘两声,将人引到了殿中方才退下。
    殷承玉听见通传迎出来,打量着他的神色,尽量如同从前一般道:“还以为今日迁府事多,想着过几日再去王府讨茶吃,没想到皇兄竟先来了。”
    “从前我与母妃多承殿下照拂,今日前来是想与殿下说,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我不信,殿下也莫信。”
    殷慈光一身素衣,面上没多少哀色,说话语调平和缓慢,似已经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了。
    未曾想到他特意过来是为了说这么一番话,殷承玉微愣。
    “待我整理好心情,再邀殿下品茶。”殷慈光说。
    殷承玉看着他,想在他眼里找出些什么来,却什么也没找到。
    他顿了下,温声说“好”。
    要说的话已说完,殷慈光便告辞离开。殷承玉送他至门口,在他转身离开时,低声道:“冷宫附近的守卫都已撤了。”
    殷慈光脚步微顿,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行。
    走出很远后,他方才回头看了一眼。有个绯红身影从殿中出来,与殷承玉并肩而立。姿态虽未过分亲昵,瞧在眼中却有种旁人无法插入的氛围。二人低头说了几句话,便一道转身进了殿中。
    殷慈光驻足凝望片刻,方才转身离去。
    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
    上天待他吝啬,他到底做不了他的同路人。
    第112章
    处置了文贵妃,将太监王实与宫女翡翠的尸身镇压在阳地后,景仁宫又做了一场法事。
    这一日总算没有再半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切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只是隆丰帝先前到底受了惊,之前精神紧绷着尚不觉得有什么,心神放松之后整个人便虚弱下去,又病了一场。
    乾清宫里日日汤药不断,隆丰帝还惦记着太医说得“恐有中风之危”,连忙又将搬进去安王府的殷慈光召进了宫中侍疾。
    殷慈光倒是半点怨言都没有,略微收拾收拾就又住进了乾清宫的偏殿里,日日推拿喂药任劳任怨,比底下的宫女太监伺候得还要妥当一些。
    便是隆丰帝与这个大儿子并不太亲密,眼下瞧着他尽心尽力地伺候自己,也生出了些许愧疚来。
    容妃被毒害身死,虽然明知文贵妃所为该死,但他心里存了偏袒到底没狠心赐死,他以为安王多少会有些怨怼之心。可如今看他伺候自己,却是半点不满都无。
    他这个大儿子,大约前头十几年是当做女儿养成,性子竟也如水一般柔和温顺。
    隆丰帝那点并不多的慈父之心受到触动,看着正在更换安神香的儿子,道:“今日有官员上折子请备万寿节,朕瞧你办事周到妥帖,今年的万寿节便交由你办吧。”
    帝王寿诞乃是大事,年年都办得隆重盛大。
    这其中自然有不少油水可捞,隆丰帝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从前万寿节都是交由宠爱的二儿子去办。
    今年他本是属意三皇子,但瞧着殷慈光时,却忽然改了主意。
    反倒是殷慈光愣了下,十分意外的模样,迟疑道:“万寿节事关重大,儿臣没有经验怕办得不好……”
    隆丰帝这会儿怎么看他都满意,笑着一指伺候的高贤:“这还不简单,高贤有经验,你尽管去办,有何不明白的问高贤便是。”
    殷慈光迟疑一瞬,还是恭敬地应下来:“儿臣必当竭尽所能,不教父皇失望。”
    “行了,你们出去吧。朕要就寝了。”父慈子孝的场面叫隆丰帝颇为开怀,他摆了摆手,将伺候的人打发出去。
    殷慈光行了礼,方才同高贤一道退出去。
    出了主殿,高贤方才出声道:“先恭喜安王了,这主办万寿节可是莫大的荣宠,殿下可得好好把握机会。”
    他笑得意味深长,神色带着示好的意味。
    “我年纪轻经验浅,日后还需高公公多帮衬。”殷慈光却不再和从前一样不冷不热,反而拱了拱手,笑容温和。
    得了满意的回应,高贤笑得眼都眯起来,也拱拱手:“好说,好说。”
    今年的万寿节由安王主办的消息传出来,又是引得一阵猜测纷纷。
    安王从前与太子交好,但自从容妃中毒身亡之后,这两人的关系瞧着不似从前热络了。若说先前不少朝臣对于毫无背景根基的安王还是观望态度,如今瞧着他先是入宫侍疾,接着又不声不响地接过了万寿节的差事,心思多多少少都跟着活络起来。
    眼下看来,太子的位置自然是稳当的。可先前二皇子还在时,不少官员站错了队。二皇子说没就没,却是苦了站错了队的官员们。
    太子那边显然难以再取得信任,不若再另择明主,博一条出路。
    只不过有了前车之鉴,这些官员倒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站队了,只不过递到安王府的拜帖多了不少。
    不少人明里暗里盯着安王府的动静,却发觉他哪家的邀约都没赴,反而邀了太子过府品茶。
    这么一来反而让人看不清他的立场。
    说他无意皇位吧,没人真信。
    那个位置至高无上,谁不想去争一争呢?况且容妃之死虽与皇后没有直接关系,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都说文贵妃要谋害的本是皇后,结果误打误撞毒死了容妃。平心而论,若是换做他们,很难不会心生芥蒂。
    如此看来,安王还能与太子上演兄友弟恭的戏码,倒是个动心忍性之人。
    倒是比二皇子更有一争之力。
    外头对于太子和安王的关系猜测纷纷时,三皇子府自然也得了消息。
    没能见着这二人相争,殷承璟面色阴沉,磋磨着牙根恨声道:“殷慈光倒是能忍,连生母之仇都抛下,继续和太子兄友弟恭。”
    姚氏见状替他斟了一盏茶,握住他的手柔声劝解道:“若真想忍又怎么会接下万寿节的差事?不过是眼下还没能力和太子相争罢了。父亲让人传了信来,说会让人去探探安王的底。”
    “晚娘说得不错。”殷承璟反握住她的手,语调温柔道:“不过你有了身子不宜多思,不必操心外头的事,只安心养胎便是。”
    面前的男人太过温柔,姚氏红着脸垂下了头:“臣妾省得。”
    殷承璟又哄了几句,才让她回去休息。
    姚氏面色娇羞地带着侍女回了后院,没有瞧见在她身后,殷承璟温柔的面孔转为阴沉,恶狠狠拿帕子擦了手,脸上满是嫌恶,仿佛碰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脏东西。
    出了厅堂经过垂花门时,姚氏遇见了往外走的乌珠公主。二人打了个照面,驻足淡淡问候。
    乌珠公主虽是侧妃,但她是和亲公主身份尊贵,即便见到她这个正妃也不需要行礼。
    姚氏自认是个目光长远的人,出阁之前父亲就叮嘱过她,不必将乌珠公主放在眼中。一个外邦公主罢了,三皇子绝不会让她诞下血脉,并不足为惧。
    若说成亲之前姚氏听着丹犀冬狩的传言,对这位鞑靼公主还有些忌惮,但真入了府之后,她便放下了心来。
    成亲这些时日,三皇子可一次都没去过乌珠的院子,反而常常去她那边。
    后宅女子的倚仗,除了夫君的宠爱便是子嗣了。
    而这两样,乌珠都没有,日后也不会有。
    如今姚氏瞧着这位明艳的异邦公主,不仅没有嫉妒,反而生出些许怜悯来。
    乌珠周旋于男人之间,最擅揣摩心思。她自然不会看不出来姚氏这些小心思。
    她的目光在姚氏尚且平坦的小腹上转了圈,轻笑一声,眼中是姚氏看不懂的怜悯。
    两个女人擦肩而过,眼中都有对对方的怜悯,
    乌珠径自去了正厅寻殷承璟。
    瞧见是她,殷承璟甚至懒得再披上假面,阴沉沉的脸色写满不欢迎:“你来做什么?”
    这桩婚事之下掩藏的肮脏与算计二人心知肚明,彼此都是相看两厌,已到了毫无遮掩的地步。
    乌珠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皇子府太闷,我要去别庄住一阵子。”
    “你以为这儿是哪儿?”殷承璟愈发阴鸷,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乌珠身上扫视:“这里可不是鞑靼,你也不再是鞑靼公主,而是我的侧妃,我劝你最好安分一些,日后还能在府中留有一席之地。”
    乌珠却并不惧怕,反而嗤笑了声,握着鞭柄有些不耐烦地在茶几上敲了敲:“我来只是通知你罢了。”
    她与殷承璟对视,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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