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拥有一切时,发现历史任何一个微小转折都足以改变人的一生,在不经意间失去,走向未知。
    深爱之人形同陌路,擦肩而过。
    衔玉不敢想象,他无法回到过去的日子,回忆不起在水下一个人看天时的感觉。
    他再也无法忍受寂寞。
    这时院外有人走来,柳催雪的帕子也洗好了,衔玉回神,他们同时抬头看去。
    这是衔玉第一次看见柳陌,这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虽然是个人的形象,却像毒蛇,长了个倒三角的头。皮肤湿滑,像蟾蜍皮,一碰,手上就要灌脓长泡,嘴里还长有尖锐的毒牙,开口就喷出毒液。
    当然,这只是衔玉的想象。活了这么多年,唯在听闻柳陌的诸多事迹后,他才真真觉得自己见识太少。
    事实上,柳陌有一副极为漂亮的皮囊(毕竟是男主)。
    但正如微风道人所说,他性子太过阴郁,心里的谋算太多,都显露在脸上。
    城府极深,却毫不掩饰,目光审度挑剔,看柳催雪的眼神,如同把他当个物件。
    人看不同物什的眼神又不尽相同,看见美食眼睛里会迸发出愉悦和渴望,看花、看书,看风景便觉身心畅美,哪怕只是一块石头,也可能因为造型奇特而得到片刻新奇注视。
    柳陌看柳催雪,如看沾在雪白靴面上的一点泥。是污点,是瑕疵。
    幼年的柳催雪蹲在地上洗着那面沾满鼻涕的白手帕,柳陌大步走来,他抬起头,往旁边躲了一下,还是被提起了后领,揪进屋子里。
    衔玉急忙跟上去,见柳陌掐住他的后脖子把他按在地上,柳催雪不哭不闹,只是空茫地睁大眼睛,脸蛋挤压在冰冷的理石面上。
    衔玉试图推开柳陌,手掌却从中穿过。他在柳催雪的记忆里,虽然视角不同,却是感同身受。
    大概是常常被这样对待,柳催雪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他在想那面帕子,掉在地上了。
    柳陌什么时候走?等他走了,还得再洗一道。
    衔玉看见柳陌两指并拢,将一缕黑雾从额心引出,那股黑色魔气有狩猎的本能,偏爱稚嫩柔软的灵魂,寻到了新的食物,迫不及待就钻进了柳催雪的身体里。
    柳陌掐住他的脖子把他脸转过来,他的声音低而沉,如毒蛇吐信。
    “每次看到你,都不禁让我想起曾经懦弱的自己,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孩童那双剔透明亮的眼睛里,映出一张扭曲的脸,柳陌五指渐渐收拢,柳催雪终于捂住脖子咳嗽起来。
    这幅无能的样子,更触怒柳陌。可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他怎么反抗?
    那一瞬间,柳陌心中是否有半分愧疚和不忍?小小雪不知,衔玉不知。
    正如六岁的柳陌,也不知道当年的微风道人是否曾感到愧疚。
    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柳陌表情有些微松动。他松开手,封存他的记忆,扔下他转身离开。
    柳催雪躺在地上,晕过去了。
    衔玉蹲在他身边,伸出手,还是碰不到他。
    再一眨眼,到了傍晚,雪夫人风尘仆仆赶回来,柳催雪已经恢复了。
    他不记得柳陌来过,也忘了曾惦记着要洗的帕子,他躺着地上,甚至都懒得起来,只是把脸埋进袖子里默默哭泣。
    雪夫人只当他还在难过好友离世,抱着他哄了一会儿,侍女进来布菜。
    桌上好多菜,还有蛋羹,那蛋羹上盖了一层肉酱,还有小葱,衔玉抽抽鼻子,好香。
    “乖乖,吃饱饱了。”雪夫人哄着他,一勺一勺喂给他吃。
    衔玉坐在柳催雪的书桌上,两手撑着桌面,晃晃腿,打了个哈欠。
    他想起有一年,洞庭大旱,水越来越浑浊,鱼虾越来越少,渔民歇业,航运受阻。
    他还很小,需要吃很多东西,迫不得已离开洞庭去外面觅食,人间更是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小衔玉只能忍着,他规定自己一个月只吃一顿,找到吃的,先让给那些可怜的凡人。
    灾荒年,妖怪也不比人好生存,他浑身是宝,蛟鳞可炼法衣,蛟筋制法器,血肉皆可入药,蛟珠更是有助修行的至宝。
    好多次都差点因为一碗水让人扒了皮,更不提偷东西吃讨得多少打,挨了多少骂。
    衔玉吹走鼻尖一缕碎发,望向被雪夫人抱着喂饭的那个小团子。
    这么一大桌子菜放在面前,却吃不得,衔玉也好可怜哦!他跳下桌走到外面去,眼不见为净。
    晚上雪夫人也没出来,不用想,陪着儿子睡觉呢。
    衔玉跳进院中那养鱼的大石缸里,化作指粗的小蛟,盘在水底。
    天明时,雪夫人往缸里撒了一把鱼食,衔玉张开嘴,那鱼食从小黑蛟嘴巴里进去,尾巴里出来,他吃了个寂寞。
    这缸里的鱼可不如当年那小池塘里的机灵,它们不用争不用抢,每天瞪着两眼,张开嘴巴就等吃,傻得要命。
    这是清徽院里的一口小石缸,清徽院又是柳陌造的一口小石缸,柳催雪何尝不是这缸里的鱼?
    吃喝不愁,等着养肥被宰。
    记忆的缺失,自己感觉不到,亲近的人却很容易就发现蹊跷。
    比如那块掉在地上,一直忘了要洗的白帕子。
    雪夫人抱着小小雪去找柳陌,柳陌穿一身藏蓝法袍,端坐书案之后,墙壁上镶嵌的明珠散发寂冷的白光,更显他面容如冰雕雪砌,没有一点人情味。
    柳陌对雪夫人或许是有一点感情的,但他眼里的光在见到柳催雪的时候,很快就熄灭了。
    衔玉很想看看,别人家两口子是怎么相处的,但雪夫人和柳陌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雪夫人抱着孩子坐在离他三丈开外的地方,柳催雪靠在娘亲怀里,呆呆没什么反应,柳陌照常忙他的事,两个人没有交流。
    如果她不说话,柳陌可以一直当她不存在,忙完自己的事便径自离开。经过这几日的观察,衔玉也发现,他们早就没住在一起。
    终于雪夫人忍不住问:“我究竟有哪里对你不住?”
    柳陌不答,专注做着手中的事,笔锋沙沙。
    她觉得好笑,连吵架都得先等他忙完,他从来不迁就她,还会反过来说她不懂事。
    她很好奇,“你跟阮窈在一起时,你也这样吗?阮窈的性子能受得了吗?还是你只对我这样,因为所有的耐心和迁就,都给了另外一个人,从此以后再面对谁都觉得索然无味,是吗?”
    柳陌不悦地皱眉,搁下笔,抬头,“夫人这是何意?”
    果然只有提到那个人他情绪才会有所起伏,雪夫人激动地站起来,“你之前跟我说,你跟阮窈没什么。我起初是不信的,后来信了,她早就不爱你了,只是你一直放不下。你对她仍有意,你恨她?所以害死了她的夫君不够,又害死她的孩子?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吗?怪不得她要走,你活该!”
    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说完她马上就后悔了。这是柳陌的逆鳞,温柔贤淑的雪夫人,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
    怕他发怒,又期待他的反应,试图通过这件事,来证明他对自己的态度,还夹杂着几分不甘,似乎这样就可以超过那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地位。
    柳陌微眯了眼,静静地看着她,这目光让她无所遁形,他看穿了她。
    “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柳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她缓缓吸气,挺胸鼓足勇气,“我当时知道,你对阮窈爱而不得,先杀了她的夫君,又杀了她的孩子,就因为她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伴你吗?可她凭什么要帮你,凭什么要救赎你,她并没有义务……”
    “闭嘴。”柳陌冷冷呵止她。
    她眼神慌乱躲闪,害怕他发脾气,柳陌有心魔,她是知道的,只是她还不知道那心魔隔一段时间就被引出来一点,已全数被渡到柳催雪身上。
    嫁给柳陌这几年,发现他越多的秘密,她又心痛,又无奈,更厌恶自己还是离不开他。
    她迎上去,“夫君,你看看我,她不愿意做的事,我愿意做,为什么你就不能看看我呢?她既然已经走了,就放过她吧,她现在已经够可怜了。多看看我吧,还有我们的孩子……”
    柳陌垂眸,平静注视她,最后仍是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夫人,我也只有你。”
    衔玉长长叹气,戳了戳柳催雪的脸蛋,自言自语,“你娘真傻啊,柳陌还是喜欢我丈母娘的,不然以他的手段,如何不能留下她?他舍不得用自己和爱人的孩子来渡心魔罢了。你只是他生下来承载心魔的容器,他哄着你娘,也只是还需要雪家的助力。”
    柳催雪坐在椅子上,低头绞着自己的衣摆玩,雪夫人瞥见他的呆滞模样,想起阮清容没死之前,她去九华山看望他们,那时候她的雪雪多活泼,跟着那个小丫头漫山遍野跑。
    她终于回神,退后两步,远离他,“雪雪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他既然要杀她,当初为什么又要应承两个人的婚约呢?”
    衔玉冷笑,“当然是给柳催雪的心魔一个合理的由来,如果被雪家发现,就说是因为阮清容之死生了心魔。”
    雪夫人的问题,很少能从柳陌这里寻到答案,他什么也说,松开她,继续忙自己的事。
    她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柳陌如此厌烦这个孩子。
    这又不是她跑去跟别人生的!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大家闺秀说不出这样的话,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抱着孩子离开。
    柳陌重在桌边坐下,执笔写写画画,就好像刚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房中恢复死寂。
    这是柳催雪的记忆,他被雪夫人抱走,衔玉也不能再继续观察柳陌。
    又过了段时间,天气变冷,柳陌派人给雪夫人送来一件御寒的法衣。他总有办法,用一点点刻意流露出来的好,让她一次又一次觉得,他到底是在乎她的。
    柳陌最常说的话便是,“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别人。”
    雪夫人糊涂了,甚至还找借口为他开脱。他天生冷情,对自己已经算很有耐心了,从来没有跟她生过气,四时变化,生辰日都精心准备礼物,在外人面前,也是极重视她的感受。
    只是私下,需要多点时间独处。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好,吊着她,饮鸩止渴。
    她没勇气告诉世人真相,也不知道将来孩子长大如何面对他,更受够了柳陌的冷待,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无法承受。
    她羡慕那人的洒脱,她以为自己可以代替她,救他出深渊。还是高估了自己。
    柳陌确实没对她怎么样,他只是挡住阳光,遮蔽了雨露,这朵温室的娇花,一天天凋谢,最终旱死在他亲铸的金丝笼里。
    第79章 沉浸式刷鳞
    阮芽抱膝坐在铜门外睡着,紧闭的门扉终于打开,她睁开眼睛站起来,扑进衔玉怀里。
    如候鸟归巢,衔玉下巴搁在她肩膀,全身的重量都挂在她身上,鼻尖蹭到颈部柔软的皮肤,深深吸气,才有活着的感觉。
    “好累。”他嘟囔着撒娇,阮芽睡一觉起来,红衣青年的事已经全部忘光光。
    柳催雪尚未苏醒,雪光遥给他们安排了客房,自有仆从领他们下去休息。
    此番为柳催雪压制魔气,又在他的回忆里过了一遭,衔玉疲惫不堪,却舍不得睡,沐浴时一直缠着她,细密地吻她。
    “你今天好怪,你在小雪那里看到什么了?柳陌长什么样啊,吓人不?”阮芽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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