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棋的人是一个灵秀出尘的女子,她穿着水绿色的潇湘云裳,肌肤白皙莹润,清丽绝俗。她便是销声匿迹了八年之久的娉姈,终究还是出现在这场纷乱之中。
    淳于澈感慨诸多,看着眼前端庄娴雅,落落大方的女子再难与过去那个怯懦胆小却天真仁善的影子重合了。
    “王爷当年见到我的第一面说过,你是在错的时间里遇到了对的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如今倒是明白了,在那时候我的确是不该来见小云哥哥的。倘若换做今时今日,我想你会觉得我出现的很对时候。”娉姈捏着棋盒里的棋子,仿佛一切都拿捏在她的手中一般,沉静中的自信,是比旭日还要炫目的风采。
    “太阿剑的风波是你一手操纵的。”
    “算是。”
    “周齐刺杀周掌门的事也是你唆使。”
    “他已是我的人。”
    “这底下的杀手,也是你派来的。”
    “君所料不差,句句中的。”
    淳于澈每问一句,便走近她一步,眼底暗潮汹涌,掩在袖中的手暗自握拳:“你果然让人刮目相看,过去与现在已改得面目全非。”
    娉姈独坐在绝壁边缘,看似转瞬便要乘风欲走,然而纵然她再出尘脱俗,那双眼睛已经不复过去打明澈。
    “你想让我如何?”淳于澈看着棋盘:“你这局是为谁而设,又是为了等谁?”
    “我本来等的人并非是你,只可惜慧空中途中了人的算计放走了卫初晴,不然我可以让她在巅峰上看着脚下的一切。”
    “你是为了替绮云报仇。”她堕落成魔,只为了一人。
    淳于澈又忍不住痛惜,可却无能为力。
    “我师傅说过,一旦走上乱人岗,一辈子就做定了坏人,不能奢望解脱,也不要犯傻听信那些正道的话。恶人没有回头路,错了就是错了。”
    “你是执迷不悟了。”
    “我很明白。”娉姈拂袖,从地上站了起来,俯视着脚下的苍生,眼里带着最深的萧陌:“我很想让她过来看看这里的风景,让她知道这底下的是什么。很久之前,我说过卫大小姐是个性情中人,在她嬉笑怒骂的背后是热忱与意气,她身边不乏关怀她的朋友亲人,而她也有想要守护的人。”
    “她很想守护这片大好山河罢。”娉姈眼里透着狂傲与凄凉:“她容得下万里河山,却容不得一个被情义折磨的迷途者。我与她不一样,不会为了大局而去伤害我的亲人朋友。小云哥哥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发誓,定要替她讨回血债。”
    淳于澈仿佛看到了她脚下的世界,那是一片红莲业火,她决绝的姿态似乎下一刻就要跳入火海灰飞烟灭。
    真难想象,她是如此的刚烈与偏执。
    “你处处算计她,几回让她流离于生死边缘。你不奇怪么?其实倘若她稍稍狠心一些,决不会遭了你的算计。她对所有人有情,也包括了你。”淳于澈叹息:“你为何不回头?大家并未把你当做敌对,只要你肯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娉婷怅然长叹,打断了他的劝解:“我回不了头了。我一直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把陷阱摆在台面上,与其跟她绕圈子,不如以道德绑架,对多情的卫初晴来说,情义是她的死穴。”
    淳于澈到了此刻,也知道她心意已决,对于冰雪聪明的娉姈来说,任何道理都是挽回不了她的心意。
    她比谁都清楚明白。
    “这局棋你也看出了玄机罢。”娉姈已经听到山脚下的厮杀声,透过云雾隐约看到了火光。这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其实到了这样的巅峰,她该是意气风发,仰首长啸。可她仍旧不矜不伐,淡淡道:“这局棋不需要对手,你一人解开罢。”
    “若我失败了会如何?”
    “那我便要放火烧山。”娉姈轻描淡写道:“那些江湖人躲在华山派不出来,我也只好用火攻了。”
    “那若是我赢了又会如何?”
    “你可以离开。”
    淳于澈眼里流转着波光,朝她看了很久:“报恩。”
    “四象九宫格的规则你该知道。”娉姈依旧背对着他:“这棋盘上东南西北都放了一枚棋子,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而这棋局有十六棋格,你要用余下的十二枚棋子填满整盘棋,此间须得做到一个条件。”
    “这棋局无论是横列纵列都不能出现相同的棋子,而在四个角落也须得出现四枚不同的棋子。”娉姈闭上了眼睛:“我数到十,你若是解不开这局棋,便没了机会了。”
    其实四象棋当真不算什么复杂的棋局,连七岁的孩童都能解开,只不过要费点功夫罢了。对于淳于澈来说,这题简直跟儿戏般简单。
    他忽而领会了娉姈的心思,她这是有意要放自己。
    “你说自己回不了头,可即便你如今倒行逆施,却还能恩怨分明。”淳于澈此刻对世间的善恶黑白体悟又深了一分。
    娉姈一直闭着眼睛,等到身后没了动静,才睁开了眼,她孤寂的看着缥缈的无烟,无声叹息。
    “主上让我们不可放走一人。”
    “他是我故人的恩公。”
    “也就只有你敢在主上的眼皮子底下徇私。”娉姈的身后步出了一个女子。紫色的衣裙遮掩不了她婀娜的身段。轻纱裙下的一双玉腿若隐若现。紫晴看了眼破解的棋局,眼里划过一丝光芒:“这回算是借了卫初晴的那条路,摆平了不少碍事的人。江湖烽烟止于今日,受尽天下兵刃后,我们的大事也可举了。”
    “虽是对立的两方,可这回她还是帮了我们。”紫晴笑道。
    “你觉得我们与她之间,哪一方才是对的?”
    “我不管对错,我只在乎我爱的人。只要他想要的东西,我都会为他去争取。”紫晴扬起下巴,眼底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我眼里从来没什么对错黑白,什么圣贤道理在我面前算个狗屁。我一个人活着多寂寞,难得有个喜欢的人,只要他开心,我就觉得活着有意思。”
    娉姈微微动容:“为他一人,愿与天下为敌?”
    “我觉得这样很值得。”紫晴募定道。
    娉姈恍惚了一阵,随后心底怅然若失。
    淳于澈再次站在华山脚下,看着山上的刀光剑影,心似沉入了冰河,脸色愈加苍白。天下的烽烟已经演烈到了极致。这片山色浓烈得凄艳。
    他动身要去给山上的受困者解围,可在此刻,一个人从山门上的阶梯走了下来。那般伟岸的身姿,犹如草原上遨游的雄鹰。
    “我们,又见面了。”秦槐的身后有万千人在相互拼杀,血光蔓延到了他的脚下。他承着满身的罪恶,再次站在淳于澈的对面。
    “想不到又能在这里遇到你。”
    “我们仍旧是对立。”
    “是啊……”淳于澈很欣赏秦槐这样带着满身侠义的人,然而却叹惋不能站在同一个阵地:“能让我头疼的敌人很多,可是你让我又恨不起来。”
    英雄之间,必然有着惺惺相惜之情,即便他们各为其主,一辈子不能成为朋友。
    “世人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己。每个人都没有真正的对错,只是走入歧途。我已离开了原本的道。”秦槐也是深感寂寞,语带苍凉。
    他们都有不得已的理由,只因不能做到真正的无爱,终究要沉溺在恩怨纠葛中。
    “其实我也超脱不了。”淳于澈无奈道:“我也不懂道。”
    秦槐对他看了很久,沉默间抬起了手掌。淳于澈手腕一抖,衣袖下滑出两条红菱鞭。
    此时的华山绽开了前所未有的绚丽景象。有些生命在今夜陨灭,有些又于业火中重生。
    华山派已经陷入了团团包围中,受围困的江湖侠士已是拼劲全力,与杀手们殊死搏斗,残酷的斗争一直持续了一天一夜。
    形势逐渐有了分晓,暴虐的杀手有着令人胆寒的暗器与各种诡异的刺杀身法,把那些高手侠士杀得节节败退,狼狈不堪。
    “咳咳……”周冠霖捂着胸口撕裂的伤口扑倒在小徒弟身上。那个被他掩护了一路仍旧昏迷不醒的李向天此刻竟然醒了过来:“师傅……”
    周冠霖闭着眼睛,无力的从怀里掏出一支信号对他说道:“时候已到,点燃它罢。”
    李向天喊了几声师傅,然而周冠霖已重伤昏迷,不省人事了。
    “杀!”萧条的荒野上铺了一滩血色,染着霜白的枯草滴着血珠。李向天看着眼前数百个杀手,眼底有一片璀璨的星光,他毫不畏惧眼下的绝境,缓缓举起了手里的信号烟火。
    杀手们前仆后继朝他赶去,无数毒镖毒箭劈头盖脸的袭来,转眼便要把他穿成马蜂窝。李向天身上已有了数个血洞,可他终究点燃了手里的信号。
    嗖!
    灰蓝色的夜空爆开了一大片的火花,炫目迷人。这样的夜空隐约透着繁华之气,让人浮想联翩,不由想到盛京的歌舞升平。
    一个潇洒的影子倏然挡在了他面前。黑色的披风抖落了一地的暗器。李向天楞了很久,难道这便是他师傅想要见的救兵?
    “走。”夜色太黑,李向天看不分明那人的面貌,可依稀间看到了一个刚毅的轮廓。随后他与师傅被对方一手一个带走了。
    “你鬼鬼祟祟的跟了人家一路,居然见死不救,未免太无情了。”
    “不要多管我的事。”
    “诶?你怎么晚上的态度与白天差别那么大……”
    “再跟着我,就死定了。”
    赤看着叶宿雨就那么走了,抬头看着方才那个神秘人消失的方向,眼里闪过狡狯之色:“这戏还真有得唱了。江湖越来越有趣了。”
    他懒懒的转身,挥手道:“可老子懒得陪你们玩下去。”
    华山脚下,淳于澈与秦槐已斗了不下百回,两人打累了各自脱战休息片刻便又开打,如此以往,真个没个尽头。
    他们胜负尚未分明,而在北峰之上又出现了异兆。
    “为了让我现身,你真是费尽了心机。如此下去,吃得消么?”霜林里走来了一个披着紫色狐裘的女子。那一头如火如荼红发,层层叠叠,堆起了一个高髻,其上插着一支金凤凰的簪子。
    大小姐离着娉姈尚有数丈远,靠在树干上,缓缓抬起了双眸,双眸犹如清泉般明透:“我来了,你满意了么?”
    娉姈曾让慧空去把她带到华山,然而途中遇上了覃风的搅局便事败,原本以为自己制造这场江湖动乱,无人相陪,甚为寂寞,可最后想要见到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娉姈这时转过了身,再站下去,她都快成了雕塑。
    “这里已经没有你的胜算了,你不觉得来晚了些?”
    大小姐若无其事道:“人各有命,有些事并非人力可以操纵。你们处处算计人心,或许有一日,会被人心所败。”
    娉姈这时不复方才的从容镇定,对着大小姐露出狂傲之色:“可是这回你的确输了,我算尽人心,而你却是明知故犯。你的妇人之仁,是你人生最大的败笔。”
    大小姐眉梢一挑,忽而朝后看了看:“你都听到了罢。她如今这个模样,你觉得还有希望么?”
    娉姈颦眉,朝大小姐身后探望了过去,想要看她背后站着什么人。
    “我不跟你说了,今夜本来也不是特意过来见你的。路就带到这里了,你们好好聊聊。”大小姐笑了笑,身子立马朝山峰之下跃去,即若流星般沉坠下了云海里。
    娉姈被她这猛然的举动怔住了心神,可心思还没回转,便听到身后有个清冽的声音对她说道:“你说如今的你已经站在了对的时间。王爷当初的那句话,你当真明白了么?”
    “你明白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娉姈眼睛倏然睁大,犹如遭了晴天霹雳,定在了绝崖之巅。
    大小姐来到了华山脚下,看着眼前的飞沙走石,朝后退了几步,忽而跃上了一颗树梢上,目光却未看下脚下的情况。
    她的对面也站着一个人,还是那件眼熟的黑斗篷。
    “好久不见了。”大小姐勾了勾唇。
    “人生难得有个能够让自己弃之不舍的对手。”斗篷人叹谓道:“底下的战局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这个战场本就只属于你我。”
    大小姐淡淡一笑:“你这开局,动静闹得如此大,不怕触怒了天威。”
    “我只是想跟自己打个赌。”
    “赌什么?”
    斗篷人缓缓展开双臂,仿佛要容纳天地,用审判的口吻对大小姐说道:“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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