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庆远走过去,将箭取下来,从上面取下一张纸条递给萧衍。
    萧衍打开纸条看完以后,愣了一下。
    “陛下,怎么了?”沈约凑过来。
    萧衍把纸条递给他,上面写着,要他们明日天明时分,到山阴县城的西城门前接王执,有人会把他送到那里。
    “这是谁写的,目的又是什么?”沈约疑惑道。
    萧衍双手撑在沙盘前,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会不会是圈套?”沈约谨慎地问道。
    柳庆远连忙比划道,若是圈套,他们会引陛下入城,而不是把人送出城外。可能是敌方的内部起了什么变故,静观其变最好。
    *
    这一整夜,山阴县的会稽王府里,莺歌燕舞,热闹非凡。
    好像大军围困对他们丝毫没有影响,外面风声鹤唳,这里歌舞升平,像极了当初萧衍在荆州起兵时,建康城里的境况。
    王允正在屋中跟余良商议明日把王执带到城楼上与萧衍谈判的事。鼓乐和欢笑声传入耳中,他不胜其烦,直接冲到了大殿上,对左拥右抱的姜景融呵斥道:“你闹够了没有!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声色犬马!”
    大殿上安静了一瞬,众人都不敢作声。
    谁都知道会稽王不过就是个傀儡,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在王允的手中。这位琅琊王氏的宗主,放着大梁的尚书令不做,跑到山阴来跟会稽王一起谋反,便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
    只不过眼下皇帝大军围城,原本响应他们的州郡都有偃旗息鼓的态势,形势并不容乐观。他们也都是在苦中作乐罢了。
    “不要停,继续!”
    姜景融命令道。
    乐人和舞姬看了王允一眼,还是不敢动。
    “怎么,孤的话,都没人听了吗!”姜景融醉眼惺忪地盯着王允,“还是你想取孤而代之?”
    王允强压下心头的厌恶。倘若是他自己举事,肯定师出无名,要仗着姜景融这个前朝太子的名号。等将来事成,他再给姜景融好看。如今只能按耐着性子,拱手道:“臣不敢。”
    “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坐下一起喝酒!”姜景融招呼道。
    王允只能走过去,坐在案后,立刻有两个妖娆的舞姬过来斟酒。
    王允躲开,只拿了酒樽,仰头饮酒。
    姜景融搂着一个侍妾,斜眼看着王允,俊美的面容露出一丝揶揄,“岳丈大人年轻时,据说也是风流成性。怎么到如今,反而洁身自好了?”
    王允不答,自己给自己斟酒,仰头,又是一饮而尽。他心中的苦闷,压抑多日,也只有借酒才能排解了。
    “是不是曾见识过天下最好的那个女子,从此以后,其余人都入不的眼中了?”
    姜景融一边喝酒一边说。
    王允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真的清楚些内情,还是借机在诈自己,没有回答。但是脑海中不可避免地回闪过一些年轻时的画面。天真烂漫的少女,明媚如同春华。她那柔软的长发,如同海藻一般。吹弹可破的肌肤,粉妆玉砌,触手滑腻。
    所有人世间最美好的语言,都不足以形容那种感觉。
    可惜一夜风流之后,她痛哭着指责他,因为她爱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谢韶。
    嫉妒使他产生了要毁掉她的念头。
    于是,他把她存在的事,告诉了谢韶之妻。
    后来她就真的消失了,他疯狂地寻找,却如大海捞针一样。直到跟她拥有相同面貌的另一个女子出现,是他的弟媳。
    他心中邪恶疯狂的念头再次作祟,但那个女子比他想象得要刚烈许多。她宁愿跳下悬崖一死,也不愿意从了他……
    王允正想着,忽然觉得头有些晕。他用力地摇了摇头,视线却开始模糊起来,手指着姜景融,“你做了什么!”
    “做了孤应该做的事。”姜景融的神色很淡,又饮了一口酒,“我收到消息,魏帝醒了,元翊被抓,我们没有退路了。”
    “我为何不知此事?你封锁了消息?”王允皱眉。
    姜景融淡淡地说:“而且,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用老师的命,来换自己的生路。我怎么可能让你拿他跟萧衍谈判,那我成什么人了?”
    王允气得浑身发抖,想要站起来,可是他站不起来,整个人倒在了案上。
    任他机关算尽,也不会想到,自己拥护的这个人,会暗算自己。
    王允倒下去以后,姜景融对殿上的众人说:“你们各自逃生吧。只要出城向萧衍投降,他应该不会杀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姜景融喊道:“走啊!”
    他们这才对着姜景融行礼,然后四下逃去。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大殿,顷刻之间,只剩下姜景融和王允两个人。姜景融拿着酒壶,一边灌入口中,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
    这时,姜鸾和王姝瑾从门外进来,一左一右地扶住他,“景融!”
    姜景融双腿无力,滑到地上,把姜景融抱在怀里。
    她一直被王允囚禁,作为威胁姜景融的人质之一。刚刚有人把她救了出来,送她到王姝瑾的身边,母女两个就找过来了。王姝瑾一直在哭,拉着姜景融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母,你去找余良,然后把老师救出来,护送到西城门外。”姜景融虚弱地说,“看在老师和阿瑶的面子上,他不会杀你的。”
    姜鸾看了一眼倒在案上的王允,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你怎么这么傻!”
    “亡国那日,我便知道会是这样的下场。”姜景融咳嗽了几声,“与其一辈子做个囚徒,不如为自己抗争一次,或许能成功呢?”他苦笑,“我一直以为父皇是被萧衍算计的,其实萧衍远在荆州,还没到手眼通天的地步。父皇执意要出兵,但是兵甲却是生锈的,萧衍攻入建康而北府军按兵不动,这一切都是王允的授意。大齐,是亡在王允这些士族手上的。我已经报了仇了。”
    他的声音低沉,空旷的大殿上风声呼啸而过,犹如有人在低泣一般。
    “你别说了。”姜鸾痛心道,“我们一起出去。”
    “来不及了,我饮下了毒酒。何况萧衍不会放过我的。元翊事败,北府军也不行了,那些都城中的士族,一个都没有响应我们,姜氏大势已去。”姜景融深呼吸了一口气,又转头看向王姝瑾,“阿瑾,不要再任性,此后我护不了你了。你跟孩子,都要靠你自己了。”
    “表兄,你别说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父亲引来,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王姝瑾痛哭流涕。
    姜景融叹了一口气,声音低下去,“你去求阿瑶,她看在孩子和老师的份上,会保你。”
    “我都听你的,表兄,求你不要死。”王姝瑾泣不成声。
    姜景融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又对姜鸾说:“姑母,见到老师,帮我说一声,景融终究是愧对他的教诲。他当初舍命救我,是想我好好活着。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放弃过往,唯有奋力一搏,哪怕飞蛾扑火,也是最好的归宿。你们走后,放一把火,把这里全烧了。让所有东西,都湮灭于灰烬。姜氏剩余的所有人,都对萧衍俯首称臣。”
    “景融……”姜鸾抓着他的肩膀,无力地闭上眼睛。
    他们都错了,错在执念太深,不懂得放下。可现在知道,着实太晚了。
    “快走!等王允的私兵发现,就来不及了。”姜景融推她们,喉间涌起一股腥甜,但是他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到了最后,他也还想维持着那点体面。
    姜鸾下定决心,把他放在地上,拉起王姝瑾,迅速地推倒殿上的几盏灯烛,火逐渐烧了起来。
    王姝瑾大哭不止,她还想伸手去拉地上的姜景融,但姜鸾用力地扯着她,决绝地跨出殿门。
    这是最好的安排。
    “母亲,表兄!”王姝瑾不想舍下姜景融。
    姜鸾用力将她拉到身前,“阿瑾,景融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他顶着谋反的罪名,而且尊严尽失,就算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否则当初,他为何不肯听你二叔的安排,非要自投罗网!一切都结束了!他要你活着,听明白了吗!”
    王姝瑾怔住。
    在这些担惊受怕的日子里,王姝瑾跟姜景融相依为命。她的父亲变得很陌生,甚至囚禁着她的母亲,不让她们母女相见。是姜景融的安慰和怀抱,让她度过了许多个无眠的夜晚。她了解他的痛苦和无奈,困境中的两个人惺惺相惜,王姝瑾甚至对他生出了深深的依恋之情。
    王姝瑾回头,泪眼朦胧中看到那逐渐燃起的大火,冒出浓烈的黑烟,借着一股西风,火势越发凶猛,很快就吞噬了殿中的一切。
    王府里的人都被惊动,有人大呼着跑过来,指挥其他人去灭火。
    “快走!”姜鸾拉着王姝瑾,借着混乱,逃出了王府。
    此时,天边露出了一点鱼肚白,正是破晓时分。
    第131章 北上。
    在天兴二年的正月, 发生了许多件大事。
    先是久病的魏帝终于醒过来,软禁了魏太子,并撤回十万大军, 解了大梁国境之困。本来已经剑拔弩张的两国关系, 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然后是徐州刺史王赞,被妻和子绑缚进都城,以通敌叛国的罪名, 被判斩首。而原本拥护会稽王反叛的王氏宗主王允,突然被一场大火烧死在会稽王府。与他同时罹难的, 还有前齐太子,会稽王姜景融。
    会稽王府的这场大火起得非常诡异,无人知道起因。不过主犯既已身死,萧衍也未对姜景融的亲眷赶尽杀绝。前齐寻阳公主姜氏,自请于都城外的尼姑庵带发修行,原会稽王妃王氏则降为侯夫人, 居于云台, 无诏不得任意进出, 也不准人探视。
    萧衍的大军班师回朝以后, 多数士族都自行解散了私兵。而原来的乌衣巷王宅,人去楼空, 曾经显赫一时的琅琊王氏, 就这样在冬日的冰雪中, 黯然地退出了南朝的权力中心。
    这也意味着, 一个时代的结束。
    王执被接回都城之后,在乌衣巷的王家坐了一夜,去见了谢家家主谢临后,向萧衍请辞。他不愿再担任五经博士一职, 并举荐了几个大儒。他说自己的志向是回到山中继续做个隐士,在走之前,还想再见王赞一面。
    萧衍询问过王乐瑶的意思后,准允了。
    这日天空飘着雪,今年冬日,下雪的日子特别多,整个建康城都银装素裹的。都说是瑞雪兆丰年,百姓是喜欢雪景的,街头巷尾,有顽皮的孩童在堆雪人,打雪仗,追逐欢闹着,意味着如今的太平盛世。整条御道的积雪都被清理出来,牛车行驶在其中,车轮的辘辘声格外清晰。
    王执到了建康府的门口,看到王乐瑶和竹君也在那里,建康令诚惶诚恐地陪侍在左右。
    建康令本来提早收到了消息,说王博士今日要来看望要犯王赞,提前做了准备。可是皇后娘娘毫无征兆地亲临建康府,可把他给吓得不轻。
    虽说皇后是微服,并没有带太多的人来。但建康令平时见到个十二卿都觉得稀罕,更别提是堂堂皇后了。
    王乐瑶看到王执走上来,迎了过去,叫道:“父亲。”
    王执收了伞,行礼,疑惑地问道:“娘娘怎么也来了?”
    “听说父亲要来,我也想来送一送堂叔。还有件事想要问他。”王乐瑶叹气般地说道。
    王赞两日后就要被处斩。曾经的王氏落得如今这般的下场,不得不令人唏嘘难过。
    王执沉默了片刻,请建康令前头带路。建康令转身对王乐瑶说:“皇后娘娘,那大牢阴暗潮湿,有时还会有审讯,血淋淋的,实在不适合您去。要不您就在大堂上等着,让王博士一人前去?”
    建康令心想,这皇后娘娘看着细皮嫩肉,柔柔弱弱的,大牢里的景象会把她给吓到的。虽说王氏如今已经是大厦倾倒,大不如前了,可皇后依旧得宠,地位稳固。特别是建康被围困的时候,她勇敢地站到墙头,给了守军莫大的鼓舞。如今建康城的百姓,都十分爱戴她,更别提陛下对她仍是宠爱有加。听说大军回城之后,陛下呆在显阳殿里三日三夜都没有出来。
    这不就是等于告诉宫里宫外,不管王家如何,皇后依旧是皇后,是陛下唯一宠爱的女人。
    “无妨,你带路吧。”王乐瑶淡淡地说。
    她现在眉宇间有种不容人置喙的气势,就像那些手执大权的上位者一样。建康令不敢违抗,抬手道:“娘娘,王博士,请。”
    建康府的大牢修得十分宽敞,只不过大牢总会有种阴森森的氛围,而重犯的牢房在最里面。建康令吩咐下去,所有狱卒都纷纷避退,还提前把大牢收拾了一番,免得冲撞了皇后。建康令则亲自打着灯笼,把他们领到关押王赞的牢房前面,还解了门上的铁链。
    “下官就在外面,有什么事,您二位吩咐一声便是。”
    王乐瑶点了下头,建康令就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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