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一隐去了身形,靠在树边听了一会儿,来来去去无非还是这两个观点。
    她突然感觉到身旁有微风轻至,熟悉的气息靠近。
    一段时间不见,楚斯年似乎又高了些,轮廓比之少年时更加硬朗,声音也低沉了不少。
    他望着祁念一:“听出点有用的东西了吗?”
    祁念一但笑不语。
    楚斯年跟着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一闪而逝。
    他抱剑和她并肩而立,靠在树上,缓缓道:“其实这几日清谈会说来说去也就这些内容,只是七日过去,支持的人多了,质疑的人少了,仅此而已。”
    楚斯年偏头看着她,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祁念一头顶的发旋,他低声道:“心情不好,要不要去喝一杯?”
    祁念一:“你又知道我心情不好了。”
    楚斯年乌黑的眼眸中露出些无奈:“腰带上的玉穗快被你扯秃了。”
    祁念一愣了下,看着自己腰带上的挂坠,玉佩下缀着的穗确实被她扯断了好几根。
    楚斯年说的喝酒,自然不会是简单找一家酒馆了事的。
    两人连夜离开了沧寰,像小时候一样偷偷跑到摸上了青莲剑派的酒窖。
    剑尊好酒,人尽皆知。
    青莲剑派的好酒不比大师兄亲手酿的差到哪里去。
    只是小时候他们偷酒喝都得小心翼翼,不能被剑尊发现,不然会被罚在山崖上挥剑五万次,同时还要眼睁睁看着剑尊在一旁喝着美酒吃着烤肉,却半点都不给他们留。
    如今修为上来了,胆子也大了,熟门熟路地抱出几坛酒,两人上了朗月峰最顶端的解酒亭。
    这里名唤解酒亭,实则他们每次偷偷喝酒都是在这里。
    解酒亭在整个青莲剑派的最高处,两个人没有老实在亭中带着,而是坐在了亭子的顶上。
    今日孤月无星,在解酒亭,仿佛伸手就能碰到月亮。
    一连好几口辛辣的烈酒下肚,身子顿时暖和起来。
    楚斯年说是喝酒,就真的只是陪着她喝酒,没有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多问一句话。
    他单腿屈着,手搭在膝盖上,夜晚的风把他们两人的衣袍吹得簌簌作响。
    喝完整整两坛酒,楚斯年突然扔下酒坛,持剑跃下,酒气微醺望着她,目光灼灼:“来论剑吧。”
    祁念一手里握着剑,有一瞬迟疑。
    楚斯年道:“我知道,我现在的修为和你相差甚远,抛开境界,我们单纯的论剑一场。”
    祁念一睫羽微颤,缓缓走到他面前,是她最常用的沧浪剑起手式。
    这一路走来,她悟出了好几式自己的剑法,沧浪剑用得就少些了,再加之她的沧浪剑中掺杂了其他的剑意,如此融汇起来,就有了她手中独一无二的沧浪剑。
    月色清冷,在两人身上覆上一层银纱。
    他们两人已经很久没交过手了,楚斯年接连数剑袭来,让祁念一惊讶不已。
    抛开境界不谈,他的剑术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攀明月剑锋斜切而上,正好映衬着如水的月光,将楚斯年每一剑的决心都悉数展露。
    他的剑里再也没有了过去的迟疑和犹豫,每一剑都无比果决,哪怕知道面前是比自己强很多的对手,也依然怀抱着向死而生的决心。
    剑锋交错,他们的剑身都倒映着对方的眼,两人的眼神透过剑身轻擦,卷起地上的冰雪。
    最后一剑,依然是祁念一熟悉的纵死侠骨香,在已经愈发纯熟的楚斯年手中更加的明朗皎洁,更加无瑕和决绝。
    祁念一眉头紧皱,反手握紧了非白,双眼紧闭,逆风迎上了楚斯年的这一剑。
    朗月峰上的月光为她这一招月出东山而低吟。
    攀明月发出清亮的震颤,被非白横剑挑开。
    楚斯年终于在邀请她论剑之后,说了今晚的又一句话。
    他败得毫无意外,全在意料之中。
    但他只是平静地收起剑,对她说了句:“你不是神,不需要因为没能救下更多的人而愧疚。”
    楚斯年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神也做不到。”
    白泽在祁念一脑海中接上一句:“不错,神也做不到。”
    祁念一一时无言,却觉得直到此刻,她心头的郁气才彻底散尽。
    她看着月光半晌,收剑转身,留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了。”
    便径直离开了青莲剑派。
    楚斯年在朗月峰抱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比来之前要松快了很多。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祁念一在神机前站找到了墨无书,向对方说明了自己的目的后,墨无书有些惊讶:“确定是现在?”
    祁念一点头:“就现在。”
    墨无书若有所思道:“我还以为你会再拖一段时间,用这样的方式来保住对方的命,毕竟玉家那小子现在的处境可不太好。”
    祁念一垂眸:“但我想,这才是他现在最想要的。”
    墨无书思索一番,同意了。
    墨君和祁念一同时上仙盟的事情让仙盟上下都震惊了起来。
    毕竟前不久他们才和上一任仙盟之主打得你死我活。
    如今突然到访,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们能多友善。
    没想到,玉笙寒竟然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亲自前来迎接。
    玉笙寒望着祁念一:“等你们很久了。”
    祁念一正色道:“现在解除同心契,你的身体受得了吗?”
    玉笙寒:“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想早日解除。”
    两人谈话间,祁念一眼神往玉笙寒身后的地方探去,有一瞬游移。
    玉笙寒了然道:“他不在家里。”
    遥远的西洲,向来人迹罕至,很难有人找到真实所在地的鬼谷,迎来了一个客人。
    妙音在天机子面前摆上一盏清茶,看向来者。
    向来恣意张扬的仙盟小公子,如今却是神色惨淡,眉眼蓄着浓浓的倦意,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色,彻底没了往昔的光泽。
    像一条掉进泥潭里脏兮兮的小狗。
    玉重锦站在门外,嘶哑道:“我来兑现,您之前许诺的那个问题。”
    第146章 一粒血种
    天机子呷了口茶水, 淡声道:“进来吧。”
    玉重锦一路披风戴雪而来,衣袍上沾满了碎霜,瞧着狼狈得很。
    他正准备踏进房间, 看见自己鞋底混杂着雪水和泥的脏东西, 愣了一瞬, 掐了个清尘诀将自己弄干净了之后才进门。
    玉重锦在天机子面前坐下, 妙音给他斟茶时, 感觉他身体格外冰冷, 像是把自己放在寒冰之中冻了整整一个月一样, 半点温度都没有。
    他在一个月前刚晋升见龙门, 对于这样一个高阶修士而言,灵力早就已经能在体内自行运转,保持身体的温度,不会受外界气候的影响。
    如今玉重锦这般模样, 只能是因为失魂落魄之下,就连这些最基本的事情,都无暇顾及了。
    妙音在心中轻叹一声, 摆好茶盏熏香和天机子爱吃的茶点后,退了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了玉重锦和天机子两人。
    天机子单手支颐, 表情被敷在眼前的黑纱遮住,看不真切,他问道:“你想问什么呢?”
    玉重锦喉结上下滚了滚,一向清亮的眼中没什么神采, 像是被蒙上一层薄霜, 灰蒙蒙的。
    他嘴唇嗫嚅了下, 呼吸声有些破碎, 最后将连埋在冰凉的双手中, 艰涩道:“抱歉,我需要整理一下情绪。”
    天机子见他的样子,神情缓和下来,将桌上温热的茶水和茶点推到玉重锦面前。
    “尝尝吧。”
    玉重锦刚想推拒,就听天机子无奈道:“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我鬼谷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他这样说,玉重锦一时无言,将温热的茶汤灌入肚中,舌尖感受到些微的苦涩和沁香,这才感觉身上有了些暖意。
    桌面上的茶点各个精致,玉重锦无心享用,只是囫囵塞了几个在嘴里,吞咽下去的时候,感受到一股极致的甜腻从喉咙划过,呛得他表情扭曲了一瞬。
    天机子笑着说:“抱歉,我口味偏甜了些。”
    玉重锦摆手,用剩下的茶水饮尽后,感觉甜腻被清新的茶味压了下去,喉间却泛上一种甜到极致的苦味。
    这苦涩的味道让他混沌了很多天的脑子有了一点清醒。
    玉重锦清了下嗓子,双眼一直垂着看向桌面的纹案,哑声道:“我只能问一个问题,对吧。”
    天机子颔首:“如果按照当时南华论道的奖励来说,确实只能问一个问题。”
    “所以小公子,考虑好要问什么了吗?”
    天机子看不见玉重锦的样子,他的眼中只有玉重锦身上无数缠绕着的命线,如今缠绕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局。
    天机子摆弄着桌上的算筹,漠然回想起之前很多个付出各种代价走到他面前来的人。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节点可以改变他的一生。
    有些人出生在泥沼之中,抓住转变的契机,同样可以迎来更好的未来。
    有些人出生便是鲜花着锦,却不知道在何时会跌落无尽深渊。
    面对窥天命这种事情,任谁都会慎重再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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