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便有羽林军守着院子,院外也不十分清净。
    葛大嫂大概连做梦也不敢想, 自己家的破院还会有这么门庭若市的一天。
    此刻小院的房中,言斐听不到戚景思半个字的回应,只能伸了手去寻摸,却摸到戚景思全身僵硬,好像石雕一般。
    他静下心来听着,门外多少还是有些人声传来。
    官场上那些门道他起先或许不懂,或许不屑,但前有林煜点拨,后又亲历其中,那点门道他也早就摸清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明白门外的人声喧嚷是为了什么,自然也知道,这些人不会大半夜来。
    景思,天亮了对不对?他摸索着紧握住戚景思的手臂,只有我一个人看不到天亮了对不对!
    言斐或许温柔,或许倔强,他于诗书朝政敏锐聪颖,又偶尔在感情里执拗得像个傻瓜;一切矛盾在他的身上集合,又在戚景思眼里那么合理。
    只是这样失控的言斐,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连想都不敢想。
    不是的,不是。他慌乱地抱着言斐安慰,你昨夜又高热了,可能只是太累了,我们再睡一觉,也许睡起来就会好!
    他竭力按住言斐在黑暗中无措地四处摸索的双手,怕对方伤害自己,又怕自己用力过猛弄伤了对方。
    言斐在戚景思的怀里渐渐放弃了那种毫无意义的找寻,他安静下来,却让戚景思更加害怕。
    你怎么不说,是昨夜的高热烧坏了我的眼睛。
    戚景思松开言斐,手足无措。
    他看着言斐眼中的雾霭终于散去,却只剩下空茫一片,里面深不见底的柔情晕开,再也不站着他的影子。
    不是的,阿言不管怎么样我都
    他重新把言斐紧紧拥进怀里,却听到言斐连声音都冰冷
    你放开我。
    言斐的声音和他整个人一样冷静,冷静得可怕,冷静得教戚景思的双手无所适从。
    尽管言斐没有挣扎,没有更让人寒心的话,戚景思的手还是渐渐松开了。
    可两人之间一旦拉开距离,戚景思就不得不面对言斐漠然的,毫无聚焦的眼神。
    言斐不再看着他,可每一道涣散的目光却像是刀尖,扎在他心上。
    你要说什么?言斐平静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嫌弃我,不会离开我?
    戚景思。他的手摸索着,碰到戚景思的脸颊,你知道当初言毅问我,你和那群纨绔到底有什么不同时,我想到了什么吗?
    不是因为你悄悄收着我入学时的文章,不是因为你肯为了我和常浩轩身边的家奴大打出手
    你戚景思从来不知道,原来言斐早就发现自己藏起了他的那篇文章。
    只是因为在你眼中的我,不是小瞎子,而是言斐。言斐的手指颤抖,碰到戚景思下颚来不及清理的一点胡茬,他心中一抖,我感谢你不曾歧视我,更感谢你不曾同情我。
    他的眼中已经无法有表达情绪的眼神,却还是有眼泪诉说心疼。
    平等,尊重,然后爱我。
    景思他轻轻推开戚景思,比起不再爱我,你的怜悯才更让人害怕。
    怜悯?戚景思一把拽住言斐的腕子,一把将人拉进怀里,那我就让你知道,我会不会怜悯你。
    他亲吻言斐,甚至比分别之前那一吻更加丧心病狂。
    从昨夜就开始集聚的无助和恐惧都在这一刻演化为骨子里可能略带暴戾的偏执,他不理会言斐的挣扎和反抗,只是想要对方明白,那是一种已经深入骨髓的迷恋。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这么想占有你。他强行将人禁锢在身下,全部的一切。
    他的齿尖不讲道理地在言斐那对于病中愈发嶙峋的锁骨留下痕迹,如果你会把这都理解为怜悯
    锋芒刺进身体的一瞬间,他咬牙切齿,那一定是我还不够用力。
    用尽全力去爱你。
    每一次颠簸都是戚景思已经无法表达的爱意,言斐流泪,也沉迷。
    门外的人声还在起落,让这一切显得更加禁忌,不可理喻。
    戚景思疯狂,却又克制。
    他吻住言斐,不让人发出声音,只是木床已经老旧,咯吱作响。
    言斐终于在巅峰上被戚景思衔住后颈。
    那是戚景思在宣誓他完全的占有,绝不妥协。
    他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证明,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他的爱都和言斐的眼泪一样
    纯澈,透明。
    言斐。余韵过后,戚景思亲吻言斐已经阖上的眼睛,让我做你的眼睛。
    他吻去言斐的泪。
    世间万千风景,我还有一生,可以描绘给你听。
    他不介意言斐是睡着了还是在听,因为这一句,他可以用一辈子说给言斐听。
    *****
    莜县的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言斐的病也算痊愈,言毅已经离开莜县返京,走前言斐再三叮嘱,不要把他眼疾的实情告诉家里。
    言毅走后不久,戚景思也开始收拾行李。
    我们言斐无助地坐在床边,要去哪儿?
    戚景思没有回身,只随口道:回家。
    他说着把包袱背到背后,走到床边将人打横抱起。
    言斐紧张地攥住戚景思的衣襟。
    他现在总是这样,只要戚景思离开身边到一个他触手不可及的地方,他就会紧张;而只要戚景思回来,他就要紧紧将人攥住。
    那是人在黑暗中最本能的恐惧与无助。
    戚景思低头,看着言斐脸上的焦虑,一阵心疼。
    他低头浅吻言斐的额头,将人抱出房间,送到马车上。
    你言斐坐在车上,紧紧攥着戚景思的衣袖,要送我回去吗?
    他不是害怕戚景思会抛弃他,只是若论财力物力,都是鹤颐楼能给他更好的治疗。
    但他不想要治疗,他现在只想要戚景思陪在他的身边,最好寸步不离。
    是一起回家。戚景思当然懂言斐的意思,他看着言斐紧张的神色,故作轻松地打趣道:京郊的破院儿,亏我之前还托言毅回去提前打扫出来,你这就已经嫌弃了?
    言斐委屈地撇了撇嘴,一把搂住戚景思的脖子。
    人言病中多脆弱,戚景思总会觉得,看不见的言斐,很多时候像个孩子。
    回去以后我去找四殿下。他吻着言斐的发心安慰道:求他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瞧你。
    话虽如此,可回京多日,戚景思也没机会去寻常浩轸请了四殿下来。
    言斐目下的情况自是不能反回朝中,他们只是悄然回京,并没有让什么人知道,可偏偏是这样,言斐身边片刻也离不得人。
    与天生的眼盲不同,后天失明需要更长的时间去适应。
    戚景思也不知道言斐是不是故意的,他几次试着想要出门一会,哪怕只是最简单的采买,不长的功夫回来,言斐一定会磕着碰着自己,好像是在控诉戚景思把他扔下了。
    也不是戚景思没有想过去找言毅来代为照顾一二,只是跟言斐不得不悄悄返京的情况不同,言毅是现在外面唯一一露于人前的,莜县瘟疫的亲历者,有功之臣。
    候补的官职很快就安排上了,因为之前秋闱的名次不够进翰林院,言毅进了最近正好有缺口的大理寺。
    大理寺丞一职,从六品上,若单论品阶,倒比言斐初入翰林院的从六品编撰还高些;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此次疫病之后,晟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贵。
    一切暂时无法,戚景思去烧水化了药粉,正准备给自己昨天出门买菜时言斐磕伤的额头上药。
    他手中捏着白娟,正要去桌上的小碟里沾药,却发现碗底贴着并不算太平整的桌面轻微摇晃。
    门外有马蹄声传来。
    他躬身摸向地面,感受到轻微的震颤,这不是一两匹快马能搞出的动静
    门外来人不少。
    景思
    现在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言斐异常慌张,尤其是他现在伸出手,却碰不到戚景思。
    他伸出双手在身侧慌乱地摸索,到底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emmm..能猜到是谁来了罢....
    第70章 奇货可居 ...
    戚景思刚起身要去门外查看, 袖口就被身边的人拽住,言斐的眼神充满惊恐。
    瞎子的耳力更加, 很显然,这一切不是他的错觉。
    他回身搂住言斐,轻拍着像是安慰梦魇中的孩子,直到门外的马蹄声停下,有人拖长尾音通传
    四殿下到
    房中二人终于松开一口气。
    李璠抬脚进门,还是一身常服, 含蓄内敛,一身皇室贵气浑然天成。
    言斐在戚景思的搀扶下起身行礼。
    既然不在宫中,小言大人大病初愈,繁文缛节, 能免则免罢。李璠客气道。
    被戚景思扶到椅子边坐下, 言斐伸手, 凭着记忆摸向桌上茶盏的方向,不知四殿下驾到, 陋室寒酸, 怠慢了。
    他已经尽量镇定, 但桌上的茶盏多亏戚景思眼疾手快才不至被打翻。
    不是什么好茶。他局促道:但算是刚沏的, 还望四殿下不要嫌弃才好。
    他当然不知道, 从他双眼不能视物以来,戚景思哪里还敢让屋里出现开水这么危险的东西;说是新沏的茶, 也都是晾凉了才敢端上桌。
    李璠抬手挥退身边的內侍,亲手接过戚景思递上的茶盏,感受到手中瓷器只传来丁点温热的温度,心有戚戚。
    言斐连中三元以来,晟京城里关于言家闻书的瞎子高中居然高中了这类酸掉牙的闲话自然是不会少的, 李璠大约也听过些。
    只是朝中多番照面,他亲眼瞧见过,言斐的眼睛虽然比一般人要显得略迷离朦胧些,但也不至于对生活有什么不便;可方才对方险些碰翻杯子的动作怎么看也不像装的。
    况且朝堂之中,言斐虽官位不高,但他声名不小,几番与老臣论政对答如流,从容不迫;李璠从未见过他如此急促狼狈的样子。
    听闻小言大人也在此次莜县瘟疫中染病,连父皇在病中都曾多次过问,李璠心中也甚是惦念。他礼貌地试探道:此番前来特意带了宫中信得过的御医,若小言大人不介意
    不过是陈年痼疾,怎好劳烦侍候亲贵的御医。不等李璠完全说明来意,言斐率先接过话头,就不必了。
    戚景思兀自蹙眉,突然明白了为何这几日来言斐磕着碰着会这么多。
    他不想戚景思去求了李璠请御医来,他根本就不想治。
    莜县之难既然是瘟疫,朝廷赐下粮食、药材时,自然也派了多名大夫同去;言斐自从看不见,莜县的大夫都排队给瞧过了,各个都是摇着头离开。
    寻常大夫看不好,他尚可以和戚景思互相安慰,只是医术不精;他和戚景思一样,都盼着哪一天睁眼,或许天还会再亮。
    可若是给御医瞧过仍然摇头,言斐虽看不见,但也不愿去想象戚景思失望难过的脸。
    言斐。戚景思藏在桌下的手悄悄摸进言斐的袖子,偷偷捏住言斐的手。
    有时候不用说出来,也无需看到表情,言斐明白戚景思在想什么。
    想让他试试,想告诉他不要放弃。
    状元郎和尚书家公子间的传闻李璠也不是没有听过,起先他还因为二人身份的对立有所顾虑,直到戚景思托常浩轸拼死送来林煜的手信;他起码相信他那个素未谋面却在传言中仙人一般的小舅舅,不会看错人。
    至少到目前为止,事态发展全都不出林煜所料。
    李璠心中不由叹服。
    此刻他看着房中略显尴尬的气氛,眼神无奈。
    此次前来,本想就莜县瘟疫一案的始末,再同小言大人了解些细节,只是他惋惜地看着言斐木然的眼神,既然小言大人抱恙在身,李璠还是不打扰了。
    言斐的双眼已经流露不出太多的情绪,他看不到李璠已经起身离开,也看不到戚景思从头到尾心痛地看着他的侧脸。
    戚公子。李璠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身,既然与光霁公子有缘,我便也当你是半个弟弟;晟京的太平不知还能维持多久,既然小言大人的身子也不方便,不如
    我派人送你们离开晟京罢?
    这回戚同甫戚景思沉声握拳,又做了什么?
    就是因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李璠叹息道:戚尚书在你上次返回莜县后不久,就失踪了。
    他言罢转身,抬脚便要跨出门槛,身后却传来木凳倒地的声音。
    言斐慌乱间起身撞到桌角,戚景思跟着要扶只能带倒了长凳。
    四殿下留步。言斐双手紧张地撑在桌沿,言斐离开前后,晟京的具体情况,能否劳烦详细告知?
    之前小言大人至汀县返回晟京后整理的诸多证据,李璠当时就看过了,却一直袖手旁观。李璠重新走回屋内,虽然知道言斐看不见,还是礼貌地颔首致歉,抱歉。
    因为光霁公子的手信,我也收到了一封。
    关于多年来李璠在宫中或朝堂所遭受的种种待遇,三分来自常浩轸的闲言,七分来自林煜自己的猜测,但无论如何,信中却条条言中;李璠除了叹服,只能选择相信。
    信中光霁公子直言,若要想之后行事顺利,那最好的方法便是他认真道:要我袖手旁观,不要插手干预。
    之前无论是牛家村的陈年旧案还是汀县惨事,他无论如何努力,永远事倍功半,这次他看着林煜的信,不得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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