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慈,有人找你。”路过的人轻敲蒋慈桌面。
    蒋慈停笔抬头,是个平日里甚少接触的女同学,脸上讪讪然挂满八卦笑容。蒋慈顺着她指示往门外看,又是那位公子哥。质地高档的白色衬衫替代校服,斜倚门框姿态懒散。偏长刘海往后梳,为扮有型单手插袋,又瘦又斯文。
    手腕金表闪得晃眼,与学生身份毫不相衬。
    这是彭子豪不知道第几次当众来找蒋慈。
    “如果你再不出去,我觉得他会每堂课都来。”陈思敏从前座转头,圆圆眼珠带着诚恳劝告,“已经有同学在传你们绯闻了。”
    “挺好。难得年纪轻轻就找到志向所在,他们适合去做杂志狗仔。”蒋慈收回视线,不想理会彭子豪。
    “大小姐,你起码应付一下吧。他不穿校服都没老师敢点他,万一被Mrs陈见到他天天来找你,被叫去训话的是你啊。”
    蒋慈抿唇,不得不承认陈思敏所言甚是。这个学校什么都不多,富家子弟最多。个个身娇肉贵,父母头衔多到报刊的财富专栏登都登不完。老师当然不敢轻易得罪他们,但凡出点差错一定是家境更差那个同学有问题。
    更何况外面这个是家委会主席的儿子。
    她放下笔起身走到门外。班上好几处目光随她背影聚了过来,彭子豪惯受追捧,显然十分满意受用,笑得更造作。
    “请问有什么事?”蒋慈望着彭子豪。他长得不算高,垫高鞋垫也只比她多5公分。整个人却自信得像吊了威亚,连脚底都悬在半空。
    “想约你今晚吃饭。”
    “没空。”
    “明天呢?”
    “明年都没空。”
    彭子豪早有预料,毫不在乎甚至保持热情笑容,“无论你拒绝我多少次,我都不介意。靓女值得等,更何况是你。”
    “你中意就慢慢等,但请你不要再来找我。”蒋慈想转身回座。
    “蒋慈——”彭子豪却叫住了她,“听说你想玩机车?”
    蒋慈微讶,瞬间满脸难以置信。彭子豪看她表情便知自己这次终于不再失手,“我也中意玩,你感兴趣的话,不如我教你?”
    “不需要。”蒋慈直接回到座位。心底从惊讶变成生气,笔盖轻戳陈思敏后背。
    陈思敏回头,“怎么啦?”
    “你跟别人说我想学机车?”蒋慈压低音量,但语调却难掩懊恼。她只有陈思敏这个信得过的好友,明明只告诉了她一人,为什么连彭子豪都会知道。
    “我没有啊!”陈思敏急得满脸通红,娇俏桃心脸写着无辜冤枉,“上次你讲的时候我就叫你小声点,当时彭子豪就在我们后面站着啊。”
    蒋慈回忆起陈思敏说的场景,懊恼皱眉,“唉!”心里明明说的是粗言秽语,结果因为做惯淑女一出口就变成叹气。
    陈思敏起初也不敢相信蒋慈居然想学这个。但蒋慈语气豪迈,眼里全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采飞扬。她还头头是道,声称每个人都应该释放自我,破开阻力,在极限速度里哪怕只有一瞬间摆脱压抑都已超值。
    “你是不是看太多次《天若有情》了?又是你自己说刘德华不算靓仔。”
    陈思敏当时根本听不懂蒋慈在说什么。
    “那怎么办啊,他是约你去飙车吗?”陈思敏小心翼翼地问。
    “不想理他。”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彭子豪骑了台哈雷fat  boy停在校门。也就只有他敢这般堂而皇之,换了其他同学能激得MISS们从叁楼办公室踩着上年圣诞节大酬宾在利园商场买来的两寸高跟鞋,咚咚咚碾平每级低矮楼梯,赶到校门怒斥这种皮包铁的高危操作。
    下一秒便是召你家长。直奔主题痛陈你的叛逆无知,夹枪带棒暗讽你要成绩没成绩,还敢如此胡作非为,让你父母也觉教育失败生块叉烧好过生你。随后语锋一转,价值观拔得离地叁千尺,可怜天下园丁心,这般周全是为了你成才成仁,你却毫不顾惜生命危险,老师好痛心啊。
    彭子豪哪会有机会见识这种阵仗。今日他终于穿了一次校服,白色衬衫大大敞开,紧身黑色T恤勒得他更加瘦削。连头盔都不戴,生怕有损喷了半瓶啫喱水才固定的发型,倚紧车身姿态潇洒。
    蒋慈刚出大门,目光就被深深吸引。
    好靓仔。
    她说的是车。
    “蒋慈。”彭子豪一眼就望见了她,开口叫住,“要不要试试?”
    蒋慈蠢蠢欲动的心居然想自己点头同意。但路过的同学频频回望这一男一女,视线窥探着这个出了名冷淡的女同学到底会不会答应有钱有型的彭少。
    她没回应,直接走开。
    彭子豪骑上车,低速驶至她身旁。无奈速度实在太低,他不得不双腿撑地滑行,霎时像只跛脚螃蟹,脚尖刨地,狼狈不堪。
    “过两日我跟几个朋友要去山上练短道,你要不要来?”
    蒋慈瞥了眼彭子豪,继续往前走。
    她当然想去。陈思敏不理解很正常,在这个恪守社会规范尊崇上流文明的校园里面,同学们恨不得出门都由四轮架抬,方显身价高贵。这种粗鲁野蛮的交通工具既危险又廉价,多看一眼都要摇头。
    彭子豪却没有过分保守迂腐,坦然接受蒋慈兴趣,令她颇为惊讶。尽管她也明白,这不过是男人为了追求自己施展的套路。
    “来吧,蒋慈。”彭子豪实在忍受不了自己不停忍受路人白眼,甚至那个骑单车的阿伯都比他快,“想学为什么不来?感兴趣就一起啊,有什么好犹豫的?”
    蒋慈停下了脚步,“几点?”
    她回头,眼见彭子豪从片刻怔忡到喜逐颜开。
    “我去接你。”
    “不用,你就告诉我在哪里,几点,我想去就会去。”
    彭子豪说了个时间,“那边有点偏僻,到时候我送你回家吧?”
    蒋慈没有回答他最后一句,继续目不斜视往补习班方向走。身后彭子豪兴奋大喊,“你一定要来啊!”
    △△△
    夜风习习自蜿蜒山道划破21寸重机车身,发动机轰鸣时高时低,随一闪而过的黑色车影由远及近,在路旁极速瞬移后又由近及远。
    车手宽阔平直的肩线裹在一件薄而紧致的夹克里,修长手指在夜色中操控方向。
    轻捏离合,发动机转速加快后挑档,油门加紧碾着笔直山道如野豹狩猎疾驰,无视并道而行却被自己抛在身后的其他机车。
    虽然好几个月没来,但熟悉路况在脑里已丈量过上百次。保持速度不再加速,靠近左侧山体后压低车身摆脱弯道离心,折迭长腿贴地险些擦破牛仔裤身,随着轻快的过弯车身竖直往山上奔去。
    在疾风中抵达山顶。
    减速,刹车,大长腿撑地,不使用耍酷的甩尾急停以示车主对机车的爱惜。摘下头盔,发型却纹丝不乱。
    原来是新义第一平头靓仔何靖。
    山顶观景台往远处看,这样的俯瞰视角是上帝为人间安排的杰作。九龙不夜城内银河细沙般的星星点点,灯红酒绿熠熠夺目,哪看得见暗无天日的肮脏角落,哪听得见浑浊嘈杂的走鬼摊档。
    何靖在指尖烟雾中感受片刻宁静,下一秒却被发动机尖叫打破。
    在山腰超过的那叁台重机终于登顶,银色喷漆在路灯下分外刺目。叁个车主熄车后对话几句,为首那个短发斯文男拨一拨被头盔压塌的额发,领着其余二人朝何靖走来。
    “嘿,你车开得不错啊——怎么称呼?”
    他从裤袋掏出登喜路,一支递给何靖,又散给其余两人。客气周到,果然是个斯文人。
    “何靖。”接过烟后刚好手里那支已经燃尽,何靖直接点上。
    “我叫子豪,”彭子豪笑了下,“这边山路我们也扫了叁四个月,没见过比我车快的。难得今日撞见你,我想和你来一局,玩不玩?”
    何靖侧身靠坐车上,转头看这叁个摘了头盔第一时间整理发型的公子哥,言谈举止礼貌自满。带头这个应该家境最好,被众星捧月太久,否则不会有“我现在不服”的幼稚错觉。
    “想怎么比?”
    何靖回问。玩玩就玩玩,反正每个山顶夜晚时间漫漫,就当找点消遣。
    彭子豪勾了嘴角,“很简单,就是比快。从这里经郊野公园沿山道下山,到山底的山庄石牌标志那里做终点,怎样?”
    “可以。”何靖将烟蒂扔到地上,用鞋尖碾熄,准备上车。
    彭子豪朋友听完已经先行一步,驱车至山底做终点裁判。另一个则留在山顶发起比赛号令。
    “彭少,今晚这么冲动?”狐朋狗友讥笑,“有没有带装备啊?赢了车我怕那个靓女不仅要跟你学车,还要跟你有下半场喔——”
    “少管闲事。”彭子豪嘴上不想承认,唇边却泛起轻佻的笑。
    何靖装听不见。
    狐朋狗友瞄了眼何靖侧脸,压低声音,“这个高佬不知道哪里来的,开一台几年前的软尾,就算同样马力都比不上你这台肥仔的啦。你过弯压着他,他肯定超不过去。”
    说完朝彭子豪挑眉,走到路边等着两个车手准备完成。
    举手示意,两台车身并列路中,车手点头确认。手臂在空中用力划过一个弧度然后下垂,两道黑衣随发动机的吼叫向前疾驰,犹如利刃出鞘。
    彭子豪出车便立刻领先,车品如人品,不肯低人一头。穿过石芽山体就是第一个弯道,从后视镜瞄见何靖车身和自己仍有小段距离,直接靠路中间压弯而过,捏紧离合挑档位提速。
    何靖紧随其后,不慌不乱。这条山路开过上百次,路旁每棵树见过港岛海风,见过霓虹初上,见过何靖形单影只。他根本不急,前面所有弯道让给彭子豪都无所谓,因为最后那个S弯才是这段短促赛道的终极关卡。
    开车图的不是速度。只要马力够大车况升级够快,所有速度都可以不断被突破。
    何靖要的是驾驭快感,是掌控欲的满足。
    喝酒,砍对家,收保护费,用最危险的方式开最快的重机。现在还无聊到答应比赛,心底仿佛认为赢了就能碾压这些出身高贵的公子哥。
    他真是一个称职的古惑仔。
    除了搞女人。自卑和自尊同根相生,以为守住自己二弟就能守住做人的最后底线。幼稚认为男人就该用男人的方式斗争,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难怪被叫和尚,佛祖知道都要服你。
    已经过了第六个弯,还剩最后1公里。彭子豪心中生出旖旎幻想,美人在怀盛赞自己雄姿勃发。上山的时候被超了又怎样,这个山头最后还不是由他主宰。
    何靖也知道剩最后1公里,是时候了。
    他微微弯腰,一改之前吊车尾的态度,扫了眼转速表快速捏了离合,挑档之后松开离合油门随即跟上,山野间轰鸣声响伴随后轮高速运转,极力摩擦路面,卷起细微砂石抛到远处。
    再捏离合,再挑挡,再加大油门,车头几秒之内眼见就要贴上彭子豪的后轮。彭子豪从后视镜看到何靖一跃而上的速度,骤然的紧张从脊骨往上窜入发梢。
    心里暗忖,就差一个S弯了。只要压得紧何靖肯定超不过去,他绝对不敢再加大档位,这样过弯等于送死,车身摔在路面上骨头能碎成拼图。
    彭子豪加大档位,山道的风里夹裹着汽油燃烧后的独特气味。他保持速度用眼角丈量了压弯角度,手心攥紧车头,车身开始倾斜准备迅速转过弯道。
    余光却瞥见何靖的车在外道几乎和自己保持平行!
    彭子豪心头一颤,手心沁出薄汗。急转S弯就在眼前,用经验都可以判断何靖档位明显比他还要高。
    他是要加速过弯吗?他是不要命了吧!
    彭子豪头盔里眼底瞳孔收紧,完全不敢相信。
    夹离合,退档,捏紧离合上油门,发动机转速表直接飙升。所有动作流畅得与生俱来秒速完成,瞬间松开离合器,何靖车后轮因骤然加速而抬起,身体与车身惯性反向倾斜,车头抓紧地面,极速侧滑中将车身从旁位瞬移至彭子豪车前方。
    他居然用漂移超车了!
    紧接的拐弯保持高速沿弯道方向往侧下压,折迭在车旁的膝盖擦过地面,车身低得轮胎险些翘高,空气中弥漫橡胶摩擦路面后的浓烈焦味。
    彭子豪惊得车速都慢了,跟紧过弯望着何靖毫不减速冲向终点。
    等在终点的盛仔听见发动机的嘶叫越来越近,神色兴奋,对身旁的蒋慈挑眉,“等下你就知道彭少的车技有多厉害!”
    蒋慈不置可否,眼里映着那条被路灯填满淡黄颜色的路。
    她肯来只是为了学车,又不是为了欣赏彭子豪。
    车身从路尽头的幽深黑暗中破开冲出。两车拉开的距离不远,已明显看出最终胜负。抵达终点地标,第一台车子往前划出急刹,稳稳停下。随后第二台车子也冲过终点在旁刹停,最后跟上的是那台发令的车。
    何靖双腿撑地,摘了头盔,抬头往石牌旁一看,心脏突然紧张跳快了几下。
    是蒋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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