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蒋慈,何靖化身尖沙咀夜行人。极速擦过各款车侧,顺滑得如鱼入大海。今晚不用去盯场,心情因蒋慈而大好,好得让他想叫来何武平头豪饮一场。
    何靖把车停在应记后巷。直接穿过后门往大富豪走去,两支烟的时间就到了门口。
    保全见到来人,立刻上前打招呼,“靖哥。”
    “强哥他们呢?”
    “在白金汉宫。”
    何靖点头,避过廊间脂粉浓郁的小姐,闪躲喝得酩酊烂醉的客人。侧身为包厢内推门而出的服务小妹让开,大门敞开瞬间何靖眼角瞄见沙发上的倪少翔。
    他停住脚步透过门上半扇玻璃悄悄探头,里面除了倪少翔和几个马仔,剩下的人骨骼粗狂坐姿霸道,昏暗灯下脸部线条轮廓突出,显然是鬼佬。另一个服务小妹提着洋酒迎面而来,准备推开包厢门的时候被何靖拉住手臂,踉跄朝他扑去。
    慌张抬头,霎时脸红,“靖哥——”
    何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里面的人什么来头?”
    “好像是倪少请来的,美媛她们说是俄罗斯人。”
    “别说见到我。”
    见服务小妹点头如捣蒜,何靖松开手兀自走开,脸色难辨喜怒。
    推开白金汉宫的门,一屋熟人,全在插科打诨不务正业。
    不务正业便是古惑仔的正业。
    “靖哥,那么快吗?看你体魄不像那么虚的啊——”平头左手扣在骰盅盖底,还未喊“开”就被何靖踢了一脚。
    “滚——”何靖穿过平头坐到张永强旁边,“强哥。”
    “到底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啊?”张永强散了支烟给何靖。
    “别听他乱讲。”何靖没有点烟,开了瓶啤酒直接豪饮大半。冰凉酒精把山风吹起的烘热慢慢浇灭,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美意在缓缓冒泡。
    “你要记得你欠我一次啊,靖哥。”开了骰盅平头又赢一局,薄薄眼皮上染了些许醉意,“不过那个学生妹挺可爱,看她份上我决定给你打折,算你欠我半次。”
    想起那只胆小又绵软的兔子,平头不自觉笑了起来。
    何靖无视平头的打趣,“强哥,我刚见到倪少翔和几个俄罗斯人,就在前面泰姬陵包厢。”
    “你见到了?”张永强侧头,眼里没有惊讶。
    “嗯。”何靖用手指比了个数字4,“生面孔,应该没在我们其他场内出现过。”
    “鬼佬长得一个样,你还能区分出来?”
    “你知道我记性的。”
    “找俄罗斯人不就是为军火,倪少翔现在是吃了豹胆,蒋二知道的话估计新义要变天了。”
    张永强笑得晦暗不明,嘬了口烟。
    何靖见张永强态度平淡,“淑仪姐已经帮你探过了?”
    张永强点头,压低声音,“阿靖,你有没有想过不做了?”
    “不做?”何靖举起酒瓶的手怔在半空,“不做古惑仔能做什么,去卖鱼蛋啊?社团规矩,退出帮会要挑断手筋,我怕到时候串鱼蛋都没力气。”
    他灌了口酒,喉结上下滚动,“强哥,你不想做了?”
    室内暖黄的光映出张永强的冷淡疲惫。何靖问完,他却突然勾起嘴角笑了,耳侧那道浅白伤疤被肌肉牵扯得显眼。
    “做不做都一样,早就没得选。”张永强拿起桌上的酒闷头喝净。
    何靖沉默。男人之间哪有安慰可言,兄弟你心情不爽就多喝两杯,一觉睡醒只要还有晨勃就不算世界末日。况且要找安慰这里多的是解语花,朵朵娇嗲,一晚500能从头赞到你脚趾尾。
    何靖根本不用多嘴。
    “倪少已经跟我说了。”张永强放下酒瓶,低声开口,“明天晚上11点,葵涌九号码头接货,船身number尾数197。怎么接头送去哪里我不知道,他说他自然有办法交代你。到时候动作麻利点,别让任何人盯上,尤其是巡街的警察,动不动就发神经搜身,撞上了你就自求多福。”
    “我明晚在宏利,倪少要在那边给这批货的钱。”
    说完张永强脸色变得黯淡,“阿靖,这次的货是2000个(万)。我跟倪少说过你一个人搞不来,但他要求你一个人单独做。”
    何靖盯着茶几上晕开的光,黑直睫毛半阖。握紧冰凉酒瓶的手指轻轻摩挲瓶身,若有所思。几秒后却平静回视张永强,  “放心,强哥,我明白的。”
    张永强伸手搭着何靖,“阿靖,我们做这一行,叁更穷五更富,注定连命都不由自己作主。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我信得过你。”
    何靖勾唇,“那是大哥你教得好。”
    “什么时候你也跟他们一样油嘴滑舌了?”
    “肺腑之言。”
    “看来是真的开窍了。”张永强换上平日那副痞气嘴脸,突然拔高音量,“做完这单倪少不会亏待你。到时候换台凌志去沟女,整天开个皮包铁想车震都难。”
    “凌志这么逼仄,容易限制高大威猛的靖哥发挥啊——”
    一直跟何武摇骰盅的平头只听见最后那句,立刻挑眉讥笑。
    “哥,你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大嫂?”何武深信何靖已经还俗,尤其在平头绘声绘色的描述下,大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知大嫂有没有亲生姐妹可以介绍。
    “嫂你的头。”
    何靖睨了何武一眼,任由他们嬉笑打闹不再说话。张永强交代得清清楚楚,就差问他有什么遗言寿棺要楠木还是柳木。入了洪门发过毒誓,一脚踏地府一脚进班房,就看老天爷肯不肯给你运气多玩两年。
    古惑仔命比蚁便宜,没有后悔药可吃。
    只是胸口沉闷,一股怨气压得愁绪万千。为倪少翔搏命?真不忿。这种二世祖不过是投胎比人强,要是让他叫倪宽一声老爸,他也能学足倪少翔作派,穿贵价衬衫吃珍馐百味。
    地府六道轮回,阳间处处不公。奈何桥上个个无可奈何,前世债今世还,连捞偏门都要排资论辈,你哪有出头之日。
    何靖思绪飘远。屋内烟气游离,灯光灰沉,渐渐模糊了他的脸。
    △△△
    1990年10月24日,晚上9点。
    张永强刚吃完最后一口云吞,抬眼就望见何靖一身黑衣牛仔裤,脸色如常从外面推门而入。
    “强哥。”他挑眉打了个招呼,“肥郑,炒牛河。”交代完坐到张永强对面,把烟碾熄。
    张永强看了眼手表,“我准备过去宏利了,还有大把时间,你不用急。”
    “我心里有数,你先去吧。”何靖手肘架在桌上,指间那只银色火机左旋右转,出卖他强装的平静。
    “车给你开。”张永强把车钥匙推到何靖面前。
    何靖面不改色,“不用,万一被警察抓,开机车逃得更快啊。”
    “给你就拿着。逃跑的时候记得别喊救命啊,丢脸。”张永强站起身,抬手挥了挥,从后门离开。
    说毫无感觉都是假的。以前砍人追债抢地盘从不手软,大不了赤柱监狱豪华游,一年半载也不痛不痒。但2000万的海洛因,就算港督特赦恐怕也要老死在班房。
    当然,如果送不到指定地点,倪少翔分分钟可以让他提前去见耶稣。
    何靖没什么胃口,吃了一半就停下,抬头见何武和平头姗姗来迟。
    何武手里拿了瓶酒,笑出少年气的虎牙,“雷公输给我的。说是他祖传的鹿鞭酒,壮阳固肾,益气补血啊。”
    “才21岁你就要补肾?”何靖挑眉。
    “我的肾劲过未央生,夜御百女金枪不倒。这瓶猛料啊,你们要不要试试?”
    何武说罢拧开瓶盖递给平头,一股浓烈呛喉的酒味溢出。
    “什么味来的,盖回去啦——”平头皱眉,直接推开何武的手。何武原本料着平头会接过去,手松松握着瓶口。结果这一把推得他手滑,酒瓶倾覆在何靖身上。
    “我叼!”
    何靖立刻起身拍开酒瓶,棕色酒液已经晕开浸上外套,颜色不显,味道却刺鼻难闻。
    “你搞什么啊,是不是找打?”
    “不小心而已,干嘛那么大火气。”何武捡起酒瓶,酒液淌了一地,瓶子已空大半。看了眼何靖的衣服,“你回去换件衣服就行啦。”
    何靖瞄向墙上的钟,回去换衣服再出门时间太紧。
    “把你外套给我。”何武乖乖脱下自己的灰色外套递给何靖。何靖望见外套颜色,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身高出挑,特意穿了一身黑色在夜里行事方便。
    算了,灰色就灰色吧,也不算特别显眼。何靖伸着手臂穿上,“先走了。”
    从前门迈出,张永强的车就停在路边。犹豫半刻,何靖绕到后门骑上机车离开。
    葵涌码头是新义堂口,也是何靖起初到港打黑工的地方。每天睁眼只有轮船货柜,庞大铁皮漂洋过海徐徐靠岸。唯一的享受是夜班结束,去老麦档口吃一碟新鲜肠粉。鸡蛋软肠粉滑,酱油一浇端上来,囫囵几下就能趁热吃完。吃饱回去倒头就睡,4个钟后爬起又是苦力劳动。日复一日,磨人意志,连崩溃都没资格。
    何靖把车停到青鸿路一处平房旁的窄巷里,回头看见巷尾的老麦档口大门紧闭,旁边停着一辆已经积灰明显的废置汽车。
    熄火后顺着路沿阴影快步行至九号码头。
    码头夜班工作不算繁重,多数货轮只会在日间卸货,由夜班人员负责看守货物。倪少翔临时改了时间,要求何靖10点半接货。此时货船皆已泊岸,似沉睡般安静,巨大吨位压得浪花毫无声气。何靖沿途观察船身,留神周围动静,最后走到靠近南边的转角位置。
    停泊着十几艘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型船只。他凑近仔细辨认,在一艘没有亮灯的黑色小货船前停下。船首侧面是数字197的白色喷漆,何靖驻足。
    “喂,你做什么的?”甲板上突然出现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趿着拖鞋站在船首。
    何靖开口,“有烟卖吗?”
    “平时抽哪款烟?”
    “红双喜。”
    “我不卖双喜,你走吧。”
    夜色掩住何靖大部分的神情,保持警惕的状态下浑身肌肉微微绷紧。只见那个男人回到船舱,过了一阵又再出现。
    一个黑色袋子应声砸到地面。船身突然启动,黑暗中螺旋桨搅着海水离岸。
    何靖快步上前拿起袋子,打开一看是分装好的白色粉末和一张地址。他将地址记下,拨开火机烧掉纸条。紧张探望四周,码头依旧沉睡,他提着袋子准备离开。
    撕破天际的警笛突然从远处鸣起。
    叁辆警车从北边朝何靖方向快速驶来,红蓝轮闪的警灯在昏暗码头似阎王尖锐双眼,盯得何靖一身冷汗。颅内嗡地炸开,身体比意识更快反应过来,长腿迈出拼命狂奔。
    沿西边一路夺命疾跑,身后是车轮摩擦地面的转弯急刹,几声枪鸣震破耳膜朝天警示。
    何靖一手撑着马路栏杆跃过马路中线,黑袋紧攥抱在胸前,白粉和命在这个时候一样重要。警车无法直接闯过栏杆,快速碾着马路疾驰,绕到掉头位置甩着车尾追赶。
    常年搏斗的体魄让何靖速度没有分毫减慢,身高腿长优势明显。可是子弹无眼,再长的腿也敌不过300米/秒的追魂手枪。
    脑里极快闪过这一带的地图。空阔码头只有刺耳刹车和警笛嘶鸣,混杂大声喊叫的“别跑”,何靖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趁着警车掉头的时间差迅速从路边转进窄巷。
    “他进巷子了!”警察吼叫的声音比自己的呼吸还要贴近耳际。
    何靖打算骑车逃逸,但时间过于紧迫。紧急中一个大胆想法随那台入眼的废置汽车乍现脑海。他跑到车旁用力掰靠近巷子内侧的车门,发现完全打不开。
    快速扫了眼车身,突然蹲下,探手在车后座底盘摸索。摸到一个长方形的位置,指尖抠住塑料边缘用力一扯,应声掰开。力度之大令指甲生生断裂,何靖没有时间感受痛楚,分秒必争,将袋子裹紧塞进车底。
    咬紧牙关完成所有动作,呼吸急促得像濒死的鱼。
    身上的枪从上衣内口袋里掉出,他想捡起来护着自己逃跑。却听见警察叫喊近在咫尺,从隔壁巷子大声传来,回音震得原本闭门的档口都开了灯。
    何靖逃不出围剿了,非法持枪罪名不小。把他枪踢到远处,将泥沙脚印匆匆抹平,转身跑向自己的机车假意要骑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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