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杀人的几个日本人很快被释放了,非但如此,如今人心惶惶的内容变得具体起来,不是那些飞机大炮,而是随时、随地、莫名而来的日本人的子弹。而他们对你开枪,只需要一个理由,你是中国人。
    然而讽刺的是,张副官的乘龙里所在的一片区域,却被划做了日本人的租界。
    金萍知道这事后,给甜辣椒打电话,叫她暂时别去金宵萍聚演出了。
    “你走在街上太危险,万一被那些鬼子看见了怎么办?而且,我那里最近也老有日本人来,虽说没有闹事,但我看着觉得讨厌,我干脆关门算了,他们也不会付我酒钱!”
    但是金萍又说,“演出费我照结给你,你们生活总是需要钱的,张副官教书能挣几个钱?”
    甜辣椒当然不要。金萍那里很忙,她也不跟甜辣椒多说,只把电话挂了,但是到日子,钱照发。甜辣椒把金萍给的钱都筹起来,又一起还给她。
    张副官每日从乘龙里走出去,心情都很沉重,当他看见日本人肆无忌惮的样子,那天那几具鲜血汨汨的同胞的尸身,就又出现在他眼前。学校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同尘说,有些已经出国。话里话外,也让张副官带着甜辣椒早些离开才是。“那你呢?”张副官问同尘。
    “智引不愿走,我就陪她吧,这样Amber走得也能放心些。”
    “你……父亲、母亲,会同意吗?”
    “就算他们不同意,还能把我绑走吗?”
    也是。张副官想。
    这天回到家,甜辣椒很沮丧,说:“今天一整天外头都有日本人,我都不能出门。”
    他们知道,甜辣椒的美貌会引来致命的灾祸,对于那些吐出舌头流着口水的日本人来说,她首先是个漂亮女人,其次才是个租界里的女人。女性身份反而使她失去了租界的暂时庇佑。
    饭菜简单,张副官和甜辣椒皆心事重重,一顿饭并没有说几句话。
    等张副官洗完了碗出来,看见甜辣椒仍旧坐着发呆。他搓热了手掌,往她肩膀上轻捏,使她能够放松下来。她果然眉目柔情,从思索中回神。
    “坐吧。我给你捏才是,你忙了一天,我在家里哪里都没去呢。”
    甜辣椒让张副官坐在单人沙发上,帮他捏着肩颈。
    “说实话,每天你从家里出去,我都很害怕,我不是咒你——我真怕哪天你就回不来了。或者你回来了,我已经被抓走了。”甜辣椒说。
    “我懂的,我也是。”他抓着她的手,将她牵到身前来,拉她坐在他身上,“甜甜,我想,我们还是走吧。Amber说,她可以帮我们联系那边的大学,我至少能做个助教……应该是能办下来的。”
    甜辣椒知道这里头还有很多的未解,然而此刻,她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点点头。
    张副官一笑之后,又有些怅然若失,但他很快起身去联系明引。
    当晚,明引匆匆来访,甜辣椒惊道:“这样夜了,你只身来,太危险了!”
    明引却亮出她的身份:“我非本国公民,他们还惹不起我。”
    甜辣椒听了,不得不感到悲哀。
    “你刚给我打电话之后,我马上问了那边,好在他们起得早!我的养父母帮你搞定了助教的职位,不要问里面有什么门道——”明引眨了眨眼,“总之他们搞定了就是了。接下来,你们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明引的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流转,缓缓道:“结婚。”
    甜辣椒和张副官对视。又听明引接着说:“你是助教,你是他妻子,你们具有夫妻关系,如此,那边才可以同时对你们放行。很快的,明天一早你们就去登记,紧接着我帮你们申请,快的话下个月初,你们就能一起走了。怎么样?这个消息是不是值得我大晚上来跑一趟?”
    然而甜辣椒却不安,她说:“可是,我和吴将军是结过婚的。”
    “结婚又怎么了,可以离呀,这里的法律还没有禁止再婚吧?”
    “可我怎么和他离婚?他人都不知在哪里。”
    张副官知道甜辣椒说的确实是严重的问题,吴将军失踪的时间还不够甜辣椒与他自动解除婚姻关系,如今,甜辣椒仍是个有妇之夫,自然是不能与张副官“重婚”的,他们并不能结婚,也就不能以夫妻身份申请出国。
    明引显然没有想到这层,此时也懵了,一会儿看看甜辣椒,一会儿看看张副官,半天才叹道:“那怎么办?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得想个办法啊。”
    张副官说:“Amber,如果以探亲为由呢?”
    “倒是可以,但是还得回来,探亲有时限,到时候你打算让甜小姐黑在国外?或是申请避难?可谁能估算得了时局的变化?”
    明引思来想去,只觉撞进了死胡同,然而她看见甜辣椒的脸庞,那样年轻鲜亮,忽而就有了个念头,她激动得蹦起来,说:“还有个办法!甜小姐,你可以做我那个年近七十却没有子女的老教授的养女!这不就行了?”
    “这……”
    “教授会愿意吗?”
    “不问问怎么知道?有我在,她会愿意的。她除了有点怕死之外,是个很好的人,但她怕死也是为了做更多的研究。如果她同意,这件事情就好办了!”明引说,“真没想到,我竟然想方设法帮我爸爸的妻子逃跑。”
    “抱歉,Amber。”张副官道,“但是,多谢。”
    “不必,不必。但是如果甜小姐跟着我教授走,就要先于你离开了,因为你的申请还没有发出,再快也赶不上半个月后我教授的行程。”
    “你呢,Amber,你什么时候走?”
    “问到点子上了,”明引笑道,“我和我教授一起走。其实,如果今天你不联系我说也要走,那么我也是要来的,我来告别。但好在我们的缘分很深。我还要帮你照看甜小姐呢!飞行一路有我,你也总该放心些。到了那边,甜小姐也可以先住在我那里,等你到了,你们再另做打算——啊,我不是不欢迎你也住在我家啊。”
    张副官笑起来。“我知道。”
    “而且呢,你那栋小房子,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维护过,到了那里,我也得先找人去修缮一下,等你到了接甜小姐过去,住得也舒服些啊。你知道你那房子后面长了多少杂草吗?”
    甜辣椒先过去——跟着明引的教授,做为她的养女。然后张副官也会在不久之后与她会合,他们可以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在国外开启新的生活。一切听起来都很好,可不知怎么,甜辣椒心里就是惴惴不安的。
    “万一,教授不同意……”
    “甜小姐,这只是一个最合情合理的人物,但我们现在有了个思路,其实换个人也一样。比如,谁说我的养父母不能再多领养一个漂亮的中国姑娘呢?”
    “这倒是——”
    这里正说着话,外面却骤然响起一阵可怕的急急的敲门声,那简直不是敲门,而是砸门。屋里叁人同时一惊,生怕是日本人来闹事。但在那砸门声中,却仿佛还有女子低声的呜咽。张副官让两位女子在房中待着,他攥一把小刀在手中,前去开门。
    然而开门之后所见情景,却叫张副官也愣住了。
    金萍满脸的泪水,脸上甚至还有鲜血,她在哭,嘴唇却抖个不停,哭也不出声,只是喉间痛苦的发出声响,再看她双手也满是鲜血。
    “金萍?怎么了?”
    那金萍见了张副官,双腿一软,就往地下倒,张副官赶忙把人扶住,让她进屋,把家门关起来。里面甜辣椒和明引听见动静,探出头来,见状也吓得围拢来。金萍见了甜辣椒,终于抑制不住,泪水迸发,恸哭起来。
    “怎么了?金萍,怎么了?这血是哪里来的?是你受伤了么?金萍,先别哭——”甜辣椒劝着。
    “他……他死了!”
    “谁死了?”
    “她把他杀死了,但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推了他一下,他自己没站稳……”
    “金萍,冷静,冷静。”
    但是金萍情绪激动,似乎陷在一个可怕的噩梦里,根本就不能好好组织语言,只是说着一些混乱的句子。但仅从这些零碎的片段里,他们也能听出来,这里头有命案。
    张副官抬手让她们带金萍进去,他又在门口看了看,确定暂时没有人朝这里来,刚才金萍的哭声也没有引来日本人。他重新把门关好落了锁,并且把家里的灯关掉了几盏。然后去厨房做一杯热热的饮品。
    甜辣椒和明引则带着金萍去浴室,想要帮她冲洗掉身上的血污,顺便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受伤。金萍仍旧在哭,但是当热水将她手上的血冲走,打着卷从水池中消失,她才逐渐稳定下来。
    “金萍,没事,你现在很安全,你有我,有明引,有张副官。我们都会帮你。”甜辣椒抱着金萍轻声安慰,明引也不断轻抚金萍的肩膀给她力量。
    金萍恐惧的双眼里逐渐有了内容,她重新看向甜辣椒,看向明引,这时她才真的缓过气来,流下两行热泪,说:“过年的时候,我说,有人跟踪我。”
    “对,当时你说过。”
    “你当时还说怕自己是多心呢。”明引说,“谁跟踪你?”
    “甜辣椒,你记得他吗?你还记得他吗?是他,是他跟踪我!”
    “是谁?”甜辣椒发觉金萍又开始激烈地颤抖,不由得再抱紧她一些,“没事,没事。”
    “他——是他——”金萍倒抽着气,“阿甫!是阿甫!”
    阿甫!那个病态地恋着金萍的阿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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