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夜,雷声乍响,安若又如昨夜一般猛然醒来,又一次出声唤道:“石竹!”同样如昨夜,一道高大的身影疾步至她的床侧。温声与她说着,“不怕,不怕。”
    安若被噩梦魇住,意识混沌,只知眼前之人是令她安心的所在。是以,又一次扑入怀中。只是警醒得比昨夜快些,她迅速抽身而出,胸口还因为喘气不停地起伏。一面急促道:“对不起,往后数日怕都要如此失态。”
    楚元逸静静地凝着她,什么都没说。
    只在次日,他面色冷厉与属下道:“再等一日,陛下派去的人若再不动手,你便动手。”
    扮鬼去吓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且以她最亲近之人的面容。如此歹毒,哪怕过了十年,仍令安若深受其害。这般心思,便是在那深宫中怕也是少见。
    三日后,原定国公安向渊与其夫人病死流放途中的消息传入京中,安若默然听着,心下未起波澜。流放之路三千里,又曾是高位之人,活着走到才是稀奇。
    当夜,安若再度被噩梦搅扰。猛然坐起那一刻,她终于没有扑到楚元逸怀里,而是极为克制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再度躺下时,忍不住自嘲一笑,原来儿时梦魇,并不会因为坏人的离去一并离开她。
    此后数日,她一日比一日克制,后来变得只慌乱之下唤一声“石竹”,待楚元逸坐到床侧,她的眼光甚至已经恢复清明。
    楚元逸明白她是想要与之对抗,可越是对抗,越是脸色苍白满脸虚汗。那般脆弱,像是灵魂被抽离身体,只剩下躯壳。每一次,楚元逸想要开口令她放松些,便想起她这般模样是为了将来一个人好过活。她的将来里,没有他。
    挣扎到最后,他无数次升起心软放她离去的念头,又每每被恶念侵袭。
    直至最后一日,楚元逸收到楚颜的来信。她已至城外十五里,无可拖延,明日归京。这一夜,窗外雨声微弱,雨停后月亮甚至冒出头来。他知晓是这雨季走到了尽头,往后便是干冷的秋。
    床侧传出急促的呼吸时,楚元逸坐起身,做好了预备疾奔而去的准备。
    然他等了片刻,忽听得一道低低地唤。
    “殿下。”
    她在叫他?!
    第68章 指望
    安若又一次梦见被恶鬼欺凌, 那凶狠的模样仿佛要将她撕碎。可不知怎的,忽然从远处走来另一道身影。那轮廓模糊,她却一下子就知道, 来人正是楚元逸。恶鬼似乎怕他,当即不见了踪影。
    安若惊异地望着他,不知为何他竟会来救她。下意识,便喊出了声。
    这一声唤将她自个从梦中唤醒, 亦瞬间浇灭楚元逸残存的心软, 只余下恶念横生。
    楚元逸再次疾奔至床前,女孩依旧坐起身, 面上几乎找不见惊骇。她似乎已经完全抵抗住梦魇侵袭。这念头一起, 他心下又是惶然。两人沉默片刻, 他低低道:“梦见我了?”
    安若道:“似乎是你,看不清长相。”
    “梦见我什么?”
    “恶鬼怕你。”
    “我比恶鬼还凶悍?”楚元逸下意识说罢, 转口便道,“这样正好,至少你不怕我。”
    “这几日,谢谢你守在这里。”并非他凶悍, 大约是他一直守在这里, 不知觉间便是心安, 是以方才梦见他。幸好, 再麻烦他也不剩几日。
    两人又是沉默, 安若低垂着头并不去看他的眼睛, 在这日复一日里, 她终于确信了他的喜欢,同样确信她无法给予回应。因而除却这一声“谢谢”,再不知能够说些什么。幸得楚元逸也并未多做停留, 他与往常一样,嘱咐她好生歇息后便是起身离去。
    他仍旧躺在榻上,呼吸均匀,令她心安。
    这日清晨,两人照旧一道用着早膳。姜嬷嬷前来回话,安歌小姐自前几日回到安府,一切顺遂。
    安若低低“嗯”了一声,刚要开口请楚元逸日后略微照应些,外头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一道清丽的身影迈入院子。
    “公主殿下!”安若轻呼出声。
    另一侧,楚元逸同时放下竹箸望去。
    “我看三哥哥的府上,不止外头热闹,里头也很热闹。”楚颜的声音顺着身影一道来到桌前,她依旧明媚,看不出半点奔波的劳累。
    安若自然不知,原本楚颜是有些奔波,马车之上实在疲累。后来脚程放至最慢,她索性耐下心欣赏沿途的风景,哪还有疲惫一说。
    楚元逸道:“外头有什么热闹?”
    “你怎么不问我里头有什么热闹?”
    “你一来,这府上自然热闹。”楚元逸淡淡地瞧着她。
    楚颜不悦地哼了哼,目光却是并未落在楚元逸身上。她径自凑到安若跟前,一眨不眨地凝着安若的眼睛道:“外头有人求着三哥哥纳妾。”
    呃……
    安若略僵了一刹,楚颜眸中深意不言而喻,她却不能当做看得明晰。随即正色道:“此事问过殿下便是。”莫说纳妾,便是做了皇妃,她亦没什么可说。
    楚颜没瞧见楚元逸脸色发僵,只揪着安若继续道:“那怎么行?你与三哥哥琴瑟和鸣,哪能招些小妖精到府上?”
    嗯……
    安若又是顿了一顿,索性望向楚元逸:“殿下身为皇子,本就有为天家开枝散叶的职责,碰上喜欢的女子,纳了也是寻常。”
    “不行!”楚颜断然是不愿,再要挣扎着说些什么,忽的听见一声极沉的“楚颜”。
    这声音从背后传来,激的她浑身一激灵。已有很久,三哥哥不曾连名带姓的叫她。楚颜立时闭嘴,一面极是利索地挪到楚元逸身侧。
    两人目光相对几番来回,楚颜终是了然。
    楚元逸无声道:帮我留下她。
    楚颜下颌后缩身子后撤:你自个不成,指望我?
    楚元逸目光坚定不容置疑。楚颜瞥一眼安若模样清冷,连得知有人将妾侍送上门都无动于衷的模样,一把抓住楚元逸的袖子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三哥,我该怎么做?”
    “随意,我只要结果。”
    “我若是不成呢?”楚颜心里实在没底。他令她拖延许久回京,原以为怎么着也有进展,结果还是不成。她一个外人,只怕更难。
    “那便让石榴留她。”
    楚颜不解,这事与安若的侍女何干?
    楚元逸道:“石榴有了身孕。”
    楚颜立时撇了撇嘴,瞥向楚元逸的目光都带些鄙夷。然待两人分开些距离,楚颜立时换了面色:“有人登门,三哥哥快去接见吧!”
    随后坐到安若身侧,开口便道:“三哥哥说你近来很是不待见他,正是烦他。我有时候也很烦他,活得太清醒太冷静,实在是无趣。”
    这话倒像是在说她。
    安若示意下人将桌上的饭食收敛,方才转向双手托腮的楚颜,温声道:“殿下要成事,沉静些也好。”
    楚颜脸颊在手中微微偏过:“安若你呢,你怎么也将自己活成了这个模样?这样多不好。”
    “无欲无求不好吗?”安若道。
    楚颜一语戳破:“你不是无欲无求,你是从前受过太多苦,不敢有所奢求。”
    “三哥哥小时候其实过得也很苦,母妃难产而死,他生来就背负了罪名。”
    安若默了默,试着宽解:“殿下是无辜的。”
    楚颜却似没听见,眸光渐渐放空,陷入遥远的回忆。“听说当时是保大保小犯了难,陛下说保小。陛下是救了三哥哥的命,却也要了三哥哥母妃的命。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以三哥哥这般活在世上,是要感谢陛下,还是恨他。”
    “太难了!”楚颜摇着头感叹。
    安若照旧宽解着:“殿下是龙嗣,龙嗣自然比一个妃子来得重要。”
    “你也这样想?”楚颜猛地坐直了身子,“这事若是落在我身上,他胆敢选择保孩子,我弄死他。”
    安若凝着楚颜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她想起那一世听来的流言,说四公主养了面首。没成想,这面首竟是殿下的手下暮云。
    她莞尔道:“暮云定会保你。”
    楚颜哼了哼,掩住面颊微热。顿了顿继而道:“三哥哥生来就被养在淑妃名下,淑妃无子,也曾真心对待三哥哥。但三哥哥开蒙晚,淑妃每每利用三哥哥将陛下叫来,三哥哥便会连累着淑妃一道被训斥。”楚颜越说,模样愈是感同身受般觉着楚元逸可怜。
    安若本还想着楚颜这话头转的生硬,刚说了暮云,转口又接上方才的往事。但她说的深了,她便继续听下去。
    “此后淑妃对三哥哥便是愈发严厉,自我记事,好像三哥哥极少有空陪我玩耍,总是被罚。”
    “他开蒙后呢?”安若道。
    “开蒙后自然被喜欢了。”楚颜的脸色并未好转,“可是很快就生了一场大病,太医说是吃错了东西,可宫里人人都知道,三哥哥是中了毒,那次中毒他躺在床上许久,落叶都黄了两回。”
    楚颜无奈地摇着头:“后来他就变了,变成了这副模样。无所事事,荒唐无羁。”
    说到最后,楚颜忽然又是望向她:“遇见你以后,才勉强正经些。”
    “殿下是藏巧守拙。”遇见她,不过是不谋而合。
    楚颜偏过头悄悄叹一口气,终是又提起一口气力:“安若,你不觉得三哥特别惨吗?”
    “嗯……”安若略沉吟了下,“确实有些。”
    “然后呢?”
    “呃?”
    楚颜凝着安若一脸平静的模样,险些仰天长叹。她真情实感的替三哥卖惨,卖了这么一会儿,安若仍是无动于衷。得!还是三哥自己来,用他那卑鄙的法子吧!
    楚颜泄了气,也终于顾得上喝一口茶水。清凉的茶水润了润喉,整个人才算舒缓些。茶杯落下,姜嬷嬷从外头走来,躬身禀告:“禀皇妃,公主殿下,来人在前厅,出言定要求见皇妃。”
    “见我做什么?”安若略有疑惑,“收与不收,殿下做主不就是了?”
    楚颜道:“你可知来人是谁?”
    “孟纪之女,孟昭柔。”
    安若脸色立时严肃些,看来她此番前来并非是要做妾,而是另有要事,随即起身同姜嬷嬷前往前厅。
    厅内一片寂静,入内只见一位端庄的夫人,和那夫人身侧静静站立的温婉女子。可那低垂的眉目里,分明又在刻意隐忍。
    来时的路上姜嬷嬷已然同她细细说过,自孟纪死后,安向渊被流放,孟昭柔与林府的婚事也黄了。据说是林砚书并未有悔婚之意,奈何扛不住父亲母亲的威压,断不可因他一人,断了满府荣耀。
    安若一进门,便令所有下人退去。孟昭柔微微抬眼瞥见安若的神色,忽的开口:“劳烦这位嬷嬷请母亲下去喝茶,我有些话想与皇妃一人说。”
    孟夫人自然不愿,但看女儿异常坚决,遂同姜嬷嬷一道离去。顷刻,厅内只余孟昭柔,与她还有殿下。
    孟昭柔来到安若跟前,她一字一顿道:“今日来访,实属唐突。但有一事不得不亲自问过皇妃,请皇妃务必如实相告。”
    安若隐约猜到她想问什么,与楚元逸目光相对后,应了声“好”。
    孟昭柔愈是嗓音沙哑:“家父初五逝世,仵作所查是为利刃划破喉咙。这世上诸多利刃,我亦不知父亲往日与谁有何仇怨,本以为无从查起。可当晚陛下的旨意就一同下来,定国公苛责皇妃,满府流放。”
    “我想请问皇妃,我父与此事可有干连?”
    安若静静凝着孟昭柔的眼睛,血色混着晶莹的泪裹在眼眶里。她一定悲痛至极。安若曾经历过一切,因而万分明白她此刻的痛楚。痛楚被无尽放大,忽然侵入安若的血肉,令她生出些微罪恶,杀人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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