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严点了根烟,坐在角落里,听着驻唱歌手在唱周华健,眼角莫名的有些湿了,夹着烟的手不经意的一抹,瞳孔微微缩起。
    不知道何时,柳琴出现在他身后,道:“沈警官没事吧?”
    陆严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
    附近出了这么大的事,外人看个热闹也就罢了,柳琴小道消息满天飞,自然知道的多了些,拍了拍陆严的肩,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陆严:“她睡了。”
    “怎么觉得你更沉重?”
    五年前,他出了事,走过了多少个夜晚才走过来。五年后,沈嘉身陷,谁都说不清要经历什么才会好,哪怕他已经有所准备。
    柳琴:“要不要我上去看看?”
    陆严:“不用。”
    “你就这么放心?”
    陆严说:“这种事她得自己走出来。”
    柳琴无奈笑了笑,道:“虽然大姐我呢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这个时候,哪怕她烦你,你也得在身边。”
    陆严沉默。
    他把烟抽完,没再说话,起身去了后院。只是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并没有立刻向前,而是走得很慢,靠在门框上,头一偏,就可以看见那个侧躺着的身影。
    陆严掏出手机,摁了两下。
    里边铃声响起,顿了几秒,沈嘉才接起,不过没有出声,还是躺着,将手机放在耳朵边上。
    陆严声音很低:“给你讲个故事听。”
    沈嘉仍是闭着眼睛。
    陆严说:“我坐牢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朋友,他非常会聊天,那几年看我总是一个人,有事没事就拉着我说两句,特别乐观开朗。我当时就很奇怪,这人怎么跟没事人一样。有一天我就问他,怎么进来的,你猜他怎么说的?”
    沈嘉没坑声。
    陆严说:“他说偷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触电,伤了两个人。”
    沿岸的灯照过来,夜晚的窗外也明亮了些。
    陆严继续说:“我当时就想那是挺倒霉,后来才知道他老婆重病,在医院一个星期就倾家荡产,没有钱,医院把药停了,他筹不到钱只能去偷,钱没偷到,把自己弄进来了,你说是不是更倒霉。”
    沈嘉慢慢睁开眼。
    陆严:“刚进来没两周,他老婆就死了。”
    沈嘉声音闷闷的:“后来呢?”
    陆严说:“后来他一天比一天开心,大家开始都觉得很奇怪,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直到他出狱前一天,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风很轻,夜很静。
    陆严:“他说,活够了。”
    沈嘉问:“什么意思?”
    陆严说:“我当时没明白,直到我出狱才知道,他两年前刚出来的时候就出车祸去世了。你说是不是很惨?”
    沈嘉咬了咬唇。
    陆严:“我每次绝望的时候,都会想起他,觉得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惨的人了,相比之下,我还活着,身边的人也都还在,未来也有很多值得去做的事。”
    沈嘉鼻子酸涩,闭上眼睛。
    陆严:“要不我给你背一篇文?”
    沈嘉擦了擦眼睛。
    就听他道:“自董卓以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曹操比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为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
    他的声音清朗,低沉,清风徐徐。
    沈嘉没有想到他居然背过了《隆中对》的全文,一时之间心里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耳边他的声音,听着听着眼角流下泪来,睡着了过去。睡到半夜,发觉有人给她掖被子,迷迷糊糊之间,她看见陆严靠在椅子上,已经闭上眼睛。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读了这么多年书,看到这样湛蓝的好天气,却只能想到耳熟能详都快烂大街的这两个词,不知不觉也有些感慨,书能读,读而固者,智也。
    审讯室外,沈嘉已经站了半个小时。
    隔着玻璃窗,她看见孟真的样子,已经隔了一夜,像是老了几年,面容有些许憔悴,让人捉摸不透。
    张艺站在她身侧,说:“现在所有证据都齐了,老赵忙了一夜,十分钟前已经检测出围巾上的粘液和少量血液,确实是程铁琻的。”
    审讯室里,孟真已经辩无可辩。
    程诚:“说说吧。”
    孟真低下头:“我和周智认识很多年了,他对我一直很好。回江城之后,我们偶尔联系,他还给了我他父亲房子的钥匙。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怂,把复读当成习惯,总觉得只要念着高三,他父亲就一直在,兜兜转转复读了这么多年,早已经跳不出去了。我那天去找他,就是想劝他,也是在补课班,见到了李欣,知道了她和我一样的过往。”
    往事来由在一瞬间,似乎回来了。
    程诚问:“怎么杀的李欣?”
    “我把她骗去了周智父亲的房子,勒死之后想去灯笼山埋掉,半路上碰见了我妹,就随便扔到巷子了。”
    沈嘉听到这声“我妹”,颤了一下。
    “程铁琻呢?”
    孟真眼角抬了抬,似是有些不愿提起:“我们认识,她对我没什么防范,那天晚上我回家拿东西,顺路碰上了,原本没想杀她,也是怪她命不好,非要拉着我说起自己的感情,我听得难受,就把她打晕了,拖去周智父亲的房子才勒死的。”
    程诚看了一眼右侧玻璃,无声叹了口气。
    “周智参与了吗?”
    孟真摇头,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会给你顶罪?”
    孟真摇头:“可能猜到了一些,所以在我跟踪江英的时候,他也跟在后面。只是我没想到,后来还有人跟了过来,当时江英已经死了,我藏了起来,那个人就以为人是他杀的,居然要给他顶罪。”
    看来那个时候,周智就已经做好承担的准备。
    孟真:“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江英是自杀的。”
    程诚:“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她就抱着石头跳下去了。她在我咖啡店来过几次,好像有抑郁症,给人感觉很悲观的样子。”孟真说。
    沈嘉面无表情,看见审讯室里孟真微微抬起头。
    孟真微微侧哞,说:“当年我被抛弃的时候,就知道了,人都是自私的,当时的话说的再好听,过后该对你绝情还是绝情。所以我想,那天下午在奶茶店看见她和人吵架,我就知道她和我处境一样,都很可怜。”
    程诚双眉紧锁。
    孟真慢慢摇了摇头,眼泪忽然决堤而下:“我只是不想让她们太痛苦,爱一个人太痛苦了,每一分钟都很煎熬,整宿都睡不着觉,我太累了。”
    沈嘉别过了眼。
    她忽然觉得可笑,想起昨晚陆严给她讲的故事,如果让她讲,那么自己的这五年就是个笑话,她这短暂过往是个笑话,有关她的故事也是个笑话。
    外面的天气是真好,阳光明媚,不比脚下,阴霾漫天。她站在窗前,站了很久,久到麻木,也不能喘过气来。原本的好日子现在破碎一地,满地都是吃人的骷髅,她不敢弯腰,只能撑着向前看。
    沈嘉当天递了辞呈,不知所踪。
    没有人知道她去哪了,一点消息都找不到,电话已经关机,不久之后再打,就变成了空号。渐渐的过去了很久,似乎大家都忘记了。当初的案子后来也依照程序宣判,江城慢慢的恢复了平静。每条街还是老样子,一到晚上格外的热闹。
    江河酒吧门前,陈江倒了杯送别酒。
    “真要走?”陈江问。
    陆严笑笑。
    “去哪儿?”
    陆严:“走着看吧。”
    这大半年来,他没有一点沈嘉的消息,也去过一些地方,依然扑了个空。现在陆奶奶已经安顿好,他也没什么牵挂,想出去走走了。
    至于去哪儿,他不知道。
    那天晚上十点半,陆严坐上了去南方的火车。他买的硬座,靠窗,看着外面的夜晚,听着火车轰隆的声音,想起五年前他打赢游戏比赛的时候,挣得那笔小巨款。当时的想法是等到国庆假期,买两张票,带沈嘉出来玩一玩。只是造化弄人,他们都没有以后了。
    旁边的女人抱着小孩在哄,哭声响在整个车厢。
    陆严起身,去车门那边抽烟。
    四月的冷风从外面渗进来,不由得让人打了个寒颤。他微微侧了侧头,猛吸了一口烟,抬眼的一瞬,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惊得烟烫在手上,甩了甩手,再抬头,刚才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像是幻觉。
    他在车门口站了一夜,抽了一包烟。
    等到晨曦照亮大地的时候,火车广播通知下一站到了。有人断断续续的下车,陆严回去座位想再睡一会儿,旁边的小孩又开始哭,他皱眉抬脸,刚想说话,便看见火车道边上有一个身影走过,像极了沈嘉的背影。他匆忙起身,拿起背包就下了火车。
    火车道旁,人山人海,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陆严苦寻无果,只好随处溜达。这是南方的一个小镇,空气倒还新鲜,这会儿车站的人已经不多了,清晨的冷风吹到脸上,还是有些哆嗦。他在火车站外转了一圈,看到一个卖红薯的小摊,走了过去。
    “给我来一个。”他说。
    小摊老板动作利落,很快挑了一个上好的给了陆严,看见他不像是本地人,多问了两句要去哪儿。
    陆严道:“这附近有什么玩的吗?”
    老板哗啦啦说了一堆,给他指了一个方向,又道:“你看那边有个公交车,直达最后一站就是小镇,喜欢清静点的去那准没错。”
    陆严偏头看了一眼。
    他一边咬着红薯,一边往过走。火车站附近是挺热闹,正是个大清早,迎来送往,看来去小镇玩的人不少。刚走到跟前,前面的一辆公交车已经出发。
    陆严坐的后一趟车,到小镇已经九点。
    这地方看起来不算很大,却什么都有,也没有形成一体化的商业街,还是保留的挺原始的样子,来观光的人也不是很多,却很幽静,时而会在一处遇见各种小吃摊。
    陆严转到中午,找地方吃饭。
    有一处庭院式的小菜馆,坐落在不算繁华的街边,陆严要了一碗面,坐在门外的小桌上吃。这会儿太阳正好,气温也上去了,坐一下午也倒自在。
    他正吃着,听到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不远处有人问路:“请问您知道清酒街怎么走吗?”
    陆严吃面的动作一顿,慢慢回过头看去,目光微微一顿,抬手抹了抹嘴,僵硬的站了起来,定定的看向那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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