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锦垂了垂眼,小声叫道:“爸。”
    沈擎宇恭敬地将手上提的礼物递过去:“纪叔叔好,给您和阿姨带了点小礼物,不成敬意,您别嫌弃。”
    “一家人吃个饭,还带什么礼物啊?”纪君谦微笑,“进来吧,饭已经做好了,就等你们了。”
    两人换鞋进门,殷青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他们进来,殷青动作缓慢地扶着靠背站起来,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妈。”
    “阿姨您好,我叫沈擎宇。”
    殷青缓缓点头:“我知道。”
    殷青得病多年,症状比纪锦更严重,吃药的副作用也比纪锦严重。她现在连跟人交流都有些困难。
    纪君谦走上来解围:“先吃饭吧。”
    餐桌上饭菜早已摆好,众人入座,开始边吃边聊天。
    纪锦上一次和父母见面还是殷青生日宴的时候了。餐桌上纪君谦又问了一下纪锦的近况,但也没太深入聊他的病情,怕影响了一桌人的心情和胃口。
    过了一会儿,纪君谦就把话题转移到沈擎宇身上来了。
    “小宇,”纪君谦问,“我听小锦说,你现在在做运动员?你都打什么比赛?”
    沈擎宇忙说:“我马上要参加《勇士决斗》了。”
    “你的比赛在电视上能看吗?”
    “能的。江苏卫视和几个地方台会播,网上几个大的视频网站也都能看。”
    “哦?什么时候播出?”
    纪君谦对沈擎宇的职业比较感兴趣,问完他比赛的观看时间,又问了他一些比赛规则之类的话题。全程殷青和纪锦母子只是偶尔插几句话,其他时候都在沉默地吃饭。
    吃到一半的时候,殷青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因为手抖得厉害,肉还没到碗里就掉在桌上了。纪锦看见了,默默地夹了一块新的鸡肉放到母亲碗里。
    殷青抬头看他,他避开了殷青的目光。
    没多久,众人就都吃饱搁下筷子了。沈擎宇虽然没吃饱,但这是他第一次到“丈人”家做客,不好意思吃太多,跟着众人一起停筷。
    纪锦见状,忙重新拾起筷子给他夹菜。纪君谦也笑道:“小宇多吃点,别客气。小锦特意跟我们说过,你是运动员,饭量比别人大。那么多菜,你不吃完也浪费了。”
    沈擎宇心里热腾腾的,忍不住在桌子底下握住纪锦的手,轻轻挠他的掌心。
    吃完饭后,碗筷有保姆收拾。纪君谦对沈擎宇说:“小宇,我书房里有几本生理学相关的书,你是运动员你应该懂,你来帮我看看哪本书写得好吧?”
    他这番说辞明摆着是想跟沈擎宇单独聊一会儿,沈擎宇倒是没什么,反倒是纪锦的身体瞬间僵硬了——由于殷青阴晴不定的性格,他从小就不擅长和母亲独处。
    可惜纪锦不能硬把沈擎宇留在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擎宇跟纪君谦走了。
    ……
    进了书房后,纪君谦并没有关门,这样如果外面有什么事他们可以及时出去。
    他拉着沈擎宇在书桌前坐下,和蔼地问道:“小宇,我听小锦说,你们在一起已经三个多月了?”
    “是的,纪叔叔。”
    “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你为什么会和小锦在一起呢?”
    沈擎宇毫不犹豫地说:“因为我爱他。”
    纪君谦微微一怔。
    沈擎宇笑道:“纪叔叔,您是想问我介不介意他的病情吗?”
    纪君谦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是啊……你跟他在一起,会觉得辛苦吗?”
    如果沈擎宇轻而易举地说出不辛苦,纪君谦是不会相信的。他比谁都清楚和病人相处的感觉。生活上的磨难其实并不算什么,可病人犯病的时候就像一个情绪黑洞,会不断吸走周围的能量,最终让旁人感到精疲力竭。
    这个问题沈擎宇思考了一会儿,认真地回答道:“怎么说呢……生活中没有不辛苦的事。为了对抗病魔,阿锦他自己比我更努力……他让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果只是单方面的付出得不到回应,他或许会因为辛苦而放弃。可他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纪锦也在很努力地向他靠拢。即使不喜欢他的职业,纪锦也支持他去做;即使无比厌恶吃药,纪锦也每天大把大把地吞服药片,为此备受折磨……还有他们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相互关照和相互支持……
    沈擎宇要的并不多。只要有爱,他相信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磨难。
    纪君谦又沉默了很久。
    三个月的时间还不算长,他很担心沈擎宇是热恋期一时冲昏头脑才看轻了自己面临的困境。但他说不出任何苛求沈擎宇的话。
    他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好孩子。希望遇到你,是小锦的幸运。”
    “我也希望我是。”沈擎宇回头向门外坐在沙发上的纪锦看了一眼,眼神柔和,“遇到他也是我的幸运。”
    ……
    客厅里,母子俩也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殷青说:“小锦,你有没有……”
    她忽然停下了,过了一会儿茫然地重复:“有没有?”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纪锦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剥橘子。剥完一个橘子,他轻轻将半个放到殷青面前。
    殷青拿起橘子吃了两瓣,忽然又想了起来。她问纪锦:“小锦,你有没有出现过妄想?”
    纪锦摇头:“没有。但我偶尔会有幻听,我会听到各种音乐。”
    躁郁症如果严重了,会出现幻觉、妄想甚至是认知障碍,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纪锦还没严重到那个份上。
    殷青笑了笑,慢慢地说:“前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是一支弓箭,我要飞到世界的靶心去。但你爸爸以为我疯了,把我带去看了医生……”她忍不住朝窗外看了一眼。
    纪锦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们十楼的窗户上新装了防盗网,显然是为了防止殷青跳下去而装的。也许是艺术家的共鸣,这个话题只是让纪锦感到好奇:“世界的靶心在什么地方?”
    殷青摇头:“我只是一支箭,靶心是射箭的人瞄准的,不是我瞄的。我还没能飞过去,所以我不知道。”
    纪锦抿了抿嘴,又问:“那你现在还会有这种幻想吗?”
    殷青轻轻叹气,似乎感觉很惋惜:“吃了药以后就没有了。”
    纪锦想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比较喜欢当一只鸟,至少可以自己选择方向。”
    殷青只是笑:“箭飞得更快,而且不用自己用力。”
    就在这时候,殷青手机铃声忽然响了。她拿起来看了一眼,是提醒她吃药的闹铃——因为每天要吃的药太多了,服药后又容易变得健忘,大多病人每天都需要设置几个闹铃提醒自己准备吃药。
    殷青走向柜子,拉开抽屉,取出五颜六色的药盒。纪锦见状帮她倒了一杯温水过去。
    殷青说:“谢谢。”
    她打开一个又一个药盒,依次取出七八粒药吞下去。
    纪锦忍不住问:“你吃这么多药副作用大吗?”
    他不认识什么病友,关于药的副作用他也不想和沈擎宇多说,免得沈擎宇难受。在这方面倒是难得跟母亲有了共同话题。
    殷青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浮肿的手,眨了眨眼,重复:“副作用?不吃药就没法正常思考,吃了药就没法正常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吧。”
    纪锦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会想放弃吗?”
    殷青抬起眼,母子俩默默对视,这次纪锦没有回避。
    “想过的。这瓶德巴金一共有三十片,上次我一下吞了十片,正打算吃剩下二十片的时候,你爸爸从书房里出来了……”
    纪锦以为是纪君谦阻止了殷青吞药的行为,没想到殷青接着说:“你爸爸告诉我,你也开始治病了。我就去厕所把药抠出来吐掉了。”
    纪锦一愣。跟自己有关系?
    殷青抬起手,缓缓抚摸了下纪锦的脸颊,轻声说:“如果我真的就这么放弃了,你会很难过吧。”
    纪锦瞬间如同被点了穴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多会儿,沈擎宇和纪君谦从书房出来了。
    今天纪锦只是带沈擎宇回来吃顿饭而已,亲子之间关系不是一日疏远的,也不可能在一日之间修复。何况吃了药的人精力比普通人差,殷青午后需要休息,纪锦也一样。
    纪君谦没有多留他们,走上前轻轻抱了抱纪锦:“小锦,回去好好休息,下次再来看我们。”
    纪锦僵硬地点了下头。
    殷青先回屋休息了,纪君谦把沈擎宇和纪锦送下楼后也回去了。
    沈擎宇正打算钻进驾驶座发动汽车,纪锦忽然拉住他,指了指后座。
    沈擎宇微微一怔,跟他一起钻进后座。
    “阿锦,怎么了?”沈擎宇把纪锦搂进怀里。
    纪锦说:“再抱紧一点。”
    沈擎宇就用力把他抱得更紧,恨不能把他揉化了粘在身上。
    纪锦说:“我心里很难过,但是我哭不出来。”
    他开始治疗后已经一个月没发过病了,但不发病并不代表痊愈。他的情绪被药物压制了,身体也被药物给封印了。他的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高兴、悲伤、兴奋、紧张,但是他的身体却失去了感知的能力。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灵魂暂居在一个麻木的躯壳里。
    他想哭却哭不出来。这话让沈擎宇的眼眶迅速泛红了。
    沈擎宇把眼泪忍回去,笑着问:“为什么难过?”
    纪锦心里有很多很多想法,但是他说不清楚。他搂紧沈擎宇,把脸埋进他的脖颈,一遍一遍地重复:“沈擎宇,我好爱你……好爱,好爱,非常爱。”
    即使躯体会麻木,但爱的力量渗透进了他的骨血。如果不是这份爱,在没有信心痊愈的情况下,他根本没有勇气再次挑战治疗;如果不是这份爱,他也不会坚持到现在。
    沈擎宇也不知道他的思维是怎么从难过跳跃到爱的。他捧起纪锦的脸,一遍一遍吻他,说着最掏心掏肺的情话,正经又矫情:“阿锦,我是你的,从头到脚全部都属于你……”
    两人在车后座吻得越来越激烈,纪锦先动手解开了沈擎宇的扣子,沈擎宇把他放倒在后排座椅上。车里没有rh的东西,沈擎宇不想弄伤他,就只是抱着他亲吻。
    纪锦说:“没关系,你进来。”这次不是为了自虐,他倒是希望疼痛能为自己增加更多感觉。
    还没等沈擎宇开口,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车内正在散发的荷尔蒙。纪锦摸到掉在地上的手机,看都不看就按掉了来电。
    然而没过两秒,铃声又响了,这次响的是沈擎宇的手机。
    沈擎宇抓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人是粟安——最近纪锦在休假,如果不是有正事,粟安不会贸然打电话来的。
    纪锦也想按掉沈擎宇的电话,沈擎宇抓住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指尖当作安抚,还是接起了电话。
    “安姐?”
    “小宇,”粟安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切,“阿锦在你身边吗?”
    沈擎宇看了眼身下皱着眉头的纪锦,轻轻用手指碾平他眉间的褶皱:“在。”
    粟安松了口气:“你们现在如果有空的话,能来公司一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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