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有些熟悉,无端让赵归雁觉得温暖,生出几分依赖感。
    赵归雁问过他的名字,他说他叫程琅。
    暗卫是主人手里的一把最锋利的刀,藏匿在黑暗里,终日不见光。渐渐地,他们没了姓名,没了亲朋,亦没了存在的痕迹。
    很残忍,但暗卫的确是这样的存在。
    暗卫包裹在黑暗里,需做到了无踪迹,他们就连模样,除了自己,就连同僚都不知道,面具之下,又怎样的容颜。
    其实如果不是程景颐将私印交到了她手里,她可能连程琅都见不到。
    恐怕,只有程景颐,这支暗卫真正的主人才清楚,谁才是暗卫,是程景颐安插在各个世家的棋子。
    程琅的声音很清朗,似雨后初霁的清和,狄狄花月般照在人心里,摇曳生姿。
    赵归雁很好奇面具之下的容貌。可知道,暗卫唯有在生命终结之时,才会被人看去容貌。
    赵归雁拂过密信,得知敬王今日偷偷离开了回宫的部队,潜入了长安,她心中有些不安,敬王……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各个宫殿的守卫可安排好了?”
    “遵皇后令,已部署好了。”程琅拱了拱手,说道。
    赵归雁捏了一下眉心,觉得很是头疼,她首先要确保的就是皇宫不要轻易被敬王控制在掌心。
    她手里有程景颐的私印,城郊的大军皆是程景颐的亲信,能保证不会叛变。
    可出了长安城,各州县的军队忠心与否,却是不甚明晰了。私印能震慑他们一时,却不能永远压制他们。
    唯有程景颐归来。
    这困境才能破。
    半月前,她不过是程景颐捧在掌心里的小皇后,需要烦恼的也不过是今日的鱼片粥有些腥腻,她不爱吃。
    可如今,那个替她遮挡风雨的人消失了,她不得已扛起整个社稷,这让她无措又疲倦。
    偏偏敬王虎视眈眈,野心勃勃,看样子是要造反。她手中兵权有限,如果皇城被攻破,皇城失守,皇权旁落,她如何有颜面去面对程景颐?
    思及最坏的场景,赵归雁难免有些焦躁,偏她又不能做些什么。
    预产期快到了。
    如果敬王做些手脚,她……
    不知想到了什么,赵归雁脸色发白,手脚也有些冰凉,在这煌煌烈烈的午日,竟觉得脊背发凉。
    忽然,她手边多了一盏茶,袅袅冒着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茶很烫,隔着几指的距离,都能感受到温暖。
    茶碗下面浮浮沉沉,一朵精美绝伦的粉莲灼灼开在了其中,舒展开花瓣,让人惊叹。
    莲花茶。
    莲花清幽香气钻进赵归雁鼻间,淡雅的味道很是好闻,兼具安神静气的功效,很得王公贵族的喜欢。
    不过炮制起来很麻烦,莲花摘下,要将它晒成干瘪的一团而不掉花瓣,又要让它们在茶碗里舒展身姿,与莲枝上一样鲜活美丽,极为考验制茶者的功力。
    赵归雁眨了眨眼,透过袅袅白雾,对上了那双眼睛。
    扇形的眼尾蜿蜒勾折,勾勒出温情和风流,睫毛又长又密,羽扇一般。
    很好看的眼睛。
    很熟悉的眼神。
    关切的,脉脉的。
    与记忆里的那双眼睛渐渐重合。
    赵归雁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指尖搭在程琅木质面具的边缘,刚要摘下,程琅略带惶恐地垂下头,嗓音却是陌生极了。
    “皇后娘娘,恕臣僭越。”
    赵归雁想起暗卫的规矩。
    面具不可摘,摘之,自当绝。
    赵归雁不想因为这一点怀疑而害得一个无辜的人丢了性命,她指尖蜷了蜷,收回了手。
    她捧着茶碗,长睫沾了雾气,凝结了水珠,颤颤巍巍,更是如同雨后新荷,清丽动人。加上这莲花香气,仿佛赵归雁就是这莲花幻化的仙子一般。
    热茶源源不断地传递热意,让赵归雁的身子暖了起来。
    似是想到了程景颐,她也有了很多的勇气。
    赵归雁拨弄了一下茶碗里盛开的莲花,语气冷静:“时刻监视敬王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动,杀无赦!”
    不怪赵归雁这边无情,敬王如果真的造反逼宫,她身为皇后,腹中孕育皇嗣,敬王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为了腹中的孩子,她也不能心慈手软。
    更何况,敬王如果没有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就能平平安安,性命无虞。
    夜里,一改风和气清,习习凉风成了凛凛狂风,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场酝酿了多日的暴雨,倾盆而下。
    凤仪宫的庭院里有两缸莲花,如今暴雨急骤,将那几丛莲花打得垂了头,蔫头巴脑地浮在水面上。
    赵归雁坐在窗棂旁,轩窗半开,她将手伸出窗外,雨水砸在她掌心,溅开滴滴晶莹。
    “下雨了……”
    赵归雁喃喃道。
    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一道身影,他手里捧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
    “皇后娘娘,冒犯了。”略带了几分低沉的声音传来,暗卫上前抖开了斗篷,将它披在了赵归雁的肩头。
    又趁着赵归雁呆愣地看着他,十指修长,飞快地系了个结,程琅克制守礼,他的手就放在赵归雁的脖子前,却一丁点儿都没触碰到她。
    明明那样近的距离。
    赵归雁看着自己胸前那个怪异的绳结,不是她惯常系的绳结,是男子的绳结系法。
    电光火石,她的脑海里忽然想起来以前,她曾见过这个绳结。
    那是很远,很远的时候。
    远到,程景颐和赵归雁不过初识。远到两人,情窦刚刚冒出嫩芽,还未曾如同现今,亭亭如盖。
    赵归雁沾湿的手蜷了起来,半晌,她眼眶有些酸,又慌慌张张地别开头,害怕被程琅看出异样。
    寂静无言,却好像又说了千言万语。
    打破这片安静的是一阵疼痛。
    赵归雁忽然感觉肚子开始抽痛,腿上滑过一道温热。
    赵归雁垂下眼,看了一眼身下,裤子是浅色的,如今底部有了深色,一大块很是突兀。
    赵归雁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稳着嗓音:“程琅,让采月去喊产婆和太医,本宫要生了。”
    一向无表情的暗卫眼神僵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
    赵归雁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此刻耽误不得,她扬声,不过语气仍然温和:“程琅!”
    木头似的暗卫回过神,深深地看了一眼赵归雁,脚步凌乱,同手同脚地往殿外跑,他身高腿长,很快就吩咐了采月他们去请太医了。
    临盆的日子将近,接生嬷嬷都是直接住在了凤仪宫的偏殿,以防赵归雁发动,他们赶不及过来。
    程琅一把踹开门,手里拎着一个接生嬷嬷进来了,语气急躁:“快给皇后娘娘看看。”
    接生嬷嬷都快要被程琅的动作吓死了,一尊黑面煞神突然出现,浑身黑漆漆的,戴着面具,一句话也不说,拎着她的衣领就往皇后寝殿跑,她胆颤心惊,腿肚子打颤,还要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以免被勒死了。
    还好没将她带得太远,拐个弯就来了皇后娘娘的寝殿。
    她颤抖着行了礼,就看到了脸色微白的赵归雁,黑面杀神站在她身侧,让她有些害怕。不过她此刻顾不得太多,她也看到了皇后娘娘腿上的湿濡。
    接生嬷嬷很有经验,语速飞快地说道:“羊水破了,皇后娘娘发动了,可以去产房了。”
    为了这一天,程景颐准备了许多,经验丰富的接生嬷嬷,温暖宽敞的产房,价值连城的补药……
    确保万无一失。
    什么都妥当了,除了程景颐……
    赵归雁被宫女搀扶着去了产房,产房内门窗紧闭,男子一律被留下来门外。
    程琅眼睛漆沉沉的,死死盯着产房的大门。
    屋内还没什么声音,因为刚刚发动,要生下来,还要很长一段时间。
    程琅哪里知道这些,他没有听到屋子里有声响,急得眼眶通红,不停地在屋外打转。
    一旁的宫人眼神诧异,这人谁啊?怎么皇后娘娘生孩子,他比里面的人还要急躁不安?
    不过他们也不敢乱说话,黑衣裹身,面具覆面,跟个煞神一样,显然不是寻常人。
    正当焦灼之际,不速之客到访。
    宋太后突然出现在了凤仪宫。
    仪仗很是威风,十几人浩浩荡荡,推开殿门,不经通传,蓝色油纸伞裹挟着风霜,吹进了温暖的凤仪宫。
    伞面收拢,露出盛装的宋太后。
    她今日特意打扮了,年轻了很多岁,岁月不曾在她眼底留下痕迹,她依旧娇美动人,众人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让先帝一往情深的女子。
    大家心底有些怪异,景和帝失踪这么多天了,宋太后非但没有憔悴,反倒有心思梳妆打扮,活像是要去见情郎的小姑娘。
    女为悦己者容,宋太后又是为了谁?
    宋太后看到了众人眼底似有若无的嘲讽,脸上有些发热,今日宋承学会入宫,她因为程景颐,时不时落泪,到底还是憔悴了一些。她在宋承学眼里,一向光鲜亮丽,她不容许她完美的形象有裂缝,所以就好好打扮一番。
    没想到会惹得众人嘲讽。
    不过此刻也不在意了。
    反正赵归雁生下皇嗣,她就不打算留着她了。凤仪宫这些人,她一个也不想留,全部都去给赵归雁陪葬吧。
    宋明翰跟在宋太后身旁,他如松如竹,芝兰玉树,在这阴暗潮湿的雨夜,格外耀眼。
    即使没有健康的身体,他仍是众人瞩目的存在。
    何妈妈从产房里出来,快速地关上门,转身看着这些不速之客,语气微凉:“太后娘娘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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