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压抑,完全无法动弹,几乎无法呼吸,冷汗流了一茬又一茬。
    来人,谁来救救她。
    林昭昭用力地抠自己的指甲,脆弱的指甲根部,被她掐破,湿漉漉的血液顺着十指慢慢流下来,只有找到痛意,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裴劭,你在哪里啊。
    我又在哪儿?
    她有点分不清,这是在洞穴里,还是在水缸里,直到眼前一片片晕眩,胃也开始抽痛。
    濒死的感觉扼住她的喉管。
    骤然,外头传来脚步声时,林昭昭惊觉,那件事已经过去五年,她现在,还有别的危机。
    她用力咬着舌尖,尝到血腥的味道,疼痛果然是有用的,她感觉飘着的灵魂,慢慢落回身上,刚提袖擦擦鬓角汗水,便听外头方阳对女人说话声:“把事情交给你你就是没法办好!等着主子问我们的罪,到时候一起死!”
    女人喏喏:“我也没想到她会……”
    “啪”的一声,是方阳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快找,指定是在这一片!”
    “找到人就弄死她,东西等我们逃到南诏再找人翻译。”
    话音落了后,便没听到他们的声音,大约小一刻,林昭昭轻轻喘息着,刚以为他们远去,却发现,洞穴外的脚步声又沉又稳,步速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近,几乎就踩在她耳畔似的。
    一步、两步、三步……
    林昭昭靠在墙壁上,肩膀慢下滑,她缓缓闭眼。
    倏地,她又立刻睁开眼,用力撕下雪白中衣的一角,咬破手指,在破碎的衣角上,颤颤地写下两个字:裴劭。
    想见他最后一面,不想留给他的最后,是来不及和好。
    她太懂那种痛苦。
    直到这时候,她才晓得,她就算装得再平静,却从来不是无欲无求,她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假如可以重来……
    可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
    来不及说了,那就带到棺材去,但是,或许连入土为安都不能呢。
    她和林尚,真是亲父女啊。
    林昭昭勾勾唇角。
    突的,“哗哗”一声,掩盖洞穴的杂草被扒拉开,光亮如一柄剑刺进狭小的洞穴,林昭昭抬眼,呼吸一顿,眼瞳猛地一缩。
    裴劭背着光,整个人嵌在赤色朝阳的光影里,身形描摹出清晰的剪影。
    他眼中酝着疲倦,情态紧绷之下,明显大松口气,便俯身,一手将她拉出黑暗阴冷的洞穴。
    他的手掌,一如既往地干燥温暖,坚实有力。
    那是一种依靠。
    许是外头光太亮,林昭昭眼眶一阵酸涩。
    恐惧,惘然,遗憾,庆幸。
    有时分明只是弹指一瞬,却用了一生那般长。
    第二十六章 往事   你的命,是你自己挣……
    雪净堂。
    午后申时,春日高悬,晴光艳艳,枝头繁花舒展,一只鸟鹊停在窗棂上,小黑豆眼乱瞟,叽叽喳喳叫着。
    归雁正蹲着身,在给林昭昭膝盖上药。
    看那血淋淋的伤口,忽的,她再是忍不住,眼泪“啪”地滴在地上,忙用手背抹抹脸颊,小声抱怨:“那些匪徒,太过分了。”
    满霜端着一碗热汤药,用汤匙搅动药汁,舀出一勺,对林昭昭说:“来,三奶奶,我喂您喝。”
    林昭昭笑了笑,“哪到没法动,还得你喂了,我自个儿喝吧。”
    说着,她捏起碗沿,仰头饮下黑浓的药汁,这是养胃的汤药,十分苦口,她一咽完,满霜立刻递上手帕和香甜的蜜饯,顺便往自己嘴里塞了个蜜饯,脸颊鼓起一小块,义愤填膺:“最好抓到那些坏蛋!把他们吊起来,抽!抽完还要洒盐水!”
    林昭昭说满霜:“说话前,先把东西咽下,免得呛到。”
    满霜一边笑,一边又吃个蜜饯:“我这两天,担心得什么都吃不下,一看到奶奶回来,胃口就大开。”
    归雁还是第一次替满霜说话:“就是,她呀,真的少吃了两顿,指不定瘦了呢。”
    心神放松之下,三人笑闹了一会儿。
    待披上外衣,整顿好衣裳,林昭昭往屏风外走去,归雁和满霜,也收拾铜盆盘子,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退下。
    黑檀木雕镂空的屏风后,裴劭身着玄衣,大马金刀坐在宽榻上,日光微醺,覆他半个身影,他一手搭在榻上的小方桌,另一手撑着脑袋,正在按着太阳穴。
    听到声音,他抬眼。
    林昭昭头发打散洗好,上了桂花膏,用香炉烘干后重挽堕马髻,斜插青玉镂雕花卉发簪,并一身湖色罗镶绦云蝠褙子,清浅的色,勾出昳丽秀美。
    她睫羽低垂,在眼睑处打着一层淡淡阴影,一派娴静清凌,半点不像刚经历生死关头的模样。
    裴劭浅怔。
    林昭昭在他对面,抚好衣衫,坐下。
    镇南王的事,林昭昭在回来的路上,心情平静下来后,就已和裴劭说清楚。
    公事已了,裴劭还在,就是为私事。
    闻梅端着红木托盘进来,给两人身前桌子,放上茶盏,林昭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白毫银针清鲜醇厚的口感,在她唇齿间化开。
    她抬起眼,热茶氤氲中,便看裴劭手指下滑,搭在颌角,他似乎在想什么,半晌才说:“等等我让胡天送玉肌膏过来,使用办法,跟闻梅归雁说就行。”
    停了下,他补一句:“坚持用,不会留疤的。”
    着重点“疤”字,林昭昭哪听不出他的话里话,只轻“唔”了声。
    她眼睛往一旁桌面上瞟去。
    三足兽耳鎏金铜炉里,沉香烟气袅袅上升,烟雾在金灿日光下,与自己挣扎撕扯着,最后,全都归于虚幻,消泯不见。
    她出了会儿神,待再看向裴劭时,才发觉,他一直盯着她的手指,黑黢黢的眼瞳一派阴沉,神色晦暗莫名。
    林昭昭的手指不由往后缩了一些。
    那十根手指,每个指甲的根部,都被抠破皮,有的甚至血肉模糊,已被归雁上过药,用白色布条小心地缠好。
    她双手手指修长白皙,因多拿笔,养出一股子书卷气,被这白色布条包裹着,就像上好的白瓷,裂了一道道黑灰的缝隙,脆弱得仿佛下一刻,便会崩裂。
    这伤口,不会是绑匪弄的,否则一来只会更加严重,二来绑匪需要林昭昭执笔,自不会在事情没完成前,伤她双手。
    所以,是她自己伤的自己。
    裴劭心中一紧,倾身。
    他越过身前方桌,握住她的手,想要端详她的伤口,只是,十指连心,一碰就疼,林昭昭发出一声闷哼。
    他愣了愣,放下手,又规规矩矩坐回去。
    少见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甚至于,比数日前重逢之后那种沉默,还要更压抑。
    裴劭咬咬后槽牙,太阳穴又一次隐隐发胀,像扎着一根刺,越来越用力,搅动他的思绪。
    他是个局外人,关心是多余的,所以她叫他忘了这样的她,让他放弃追究。
    应当说,早在三年前,她就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线。
    当时他不曾越过,如今,想要跨过来,也没有办法。
    他不知道她为何错过饭点会胃疼,不知道她身上为何会多出那些伤疤。
    她有不给他触碰的秘密。
    过去三年便过去了,最可悲的是,是失而复得却又失去,这种郁闷,像是一口气吞下二两黄汤,喉头到胃,又辣又苦。
    心中翻腾着什么,害怕又一次不欢而散,裴劭站起身,准备把这雪净堂留给林昭昭。
    突然,他余光却见身侧的方桌上,林昭昭将双手放上来,不止如此,她用来遮挡手腕旧疤痕的丝带,刚刚也被摘下。
    丝带被她放在手边。
    而那双修长细瘦、白皙的手,静静搁在红木桌面上。
    便听林昭昭说:“其实伤口不是很深,因为……”
    “是我自己伤的。”
    她在坦白。
    裴劭撑大双眸。
    她气息颤了颤:“裴劭,这些事我说给你听,不是为了让你为我讨回公道,亦或者博得你的同情、心怜。”
    像是终于决定什么,她肩膀微微放松,道:“只是因为,你想知道。”
    一旦心口那道墙松开,便是再不愿提及的记忆,也如涨潮般,倏地涌回来。
    当时,她因为生意钱财的纠纷,被堂叔塞进水缸里,焦虑、恐惧,她靠抠破指甲根部,感受刺痛,才能神智冷静。
    后来林昭昭才知道,堂叔这个计划十分周全,便是归雁报官,官府也找不到她在哪里。
    漫长的、沉静的、几乎能逼人发疯的黑暗过后,迎接林昭昭的,是百欢楼女子娇媚的欢笑。
    她记得,堂叔和老鸨讨价还价,只用十两银子,就把她卖进百欢楼,她被堵了嘴,一个声也发不出。
    待林昭昭一能说话,她强迫自己冷静,允诺妈妈,说她能给一百两,两百两,只要放她走。
    那身着大红衣裳的妈妈,突的笑了笑,用手背拍拍她脸颊,说:“姑娘啊,你这是得罪了人,可由不得你。”
    妈妈又说:“我知道你心眼多,可别在我这儿耍,不然,我有的是叫你好受的。”
    林昭昭不顾手指疼痛,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她命不该如此,她不服。
    她想起裴劭,远在西北的裴劭。
    他穿着没那么新的玄甲,俊美的面容上,溅着两三滴血液,身后“裴”字军旗屹立不倒,一声令下,他带着骑兵千里奔袭,突厥大军被冲得如一盘散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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