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车虽然不算豪华,却也还算舒适,斜躺着一个发须尽白的干瘦老头,闭着眼睛在睡觉。
    洛白探头观察了他一会儿,轻轻地嗷了一声。
    我可以进来吗?
    老头睁开眼,和车帘下方的小豹对视了几瞬,又闭上了眼。
    洛白觉得这是允许的意思,便整个身体钻了进去。他不好意思上座位,便有些拘谨地坐在车厢一角,安静得没有一丝存在感,只骨碌碌转着眼睛打量四周。
    车厢内放着一盆炭火,烧得很旺,洛白见老头依旧闭着眼,便伸出两只前爪,在炭火上面烤。
    刚才他在雪地上奔跑,爪子浸了雪又湿又冷,这样烤了会儿,将毛烤干至雪白蓬松,又在炭火前慢慢转圈烤全身。
    当他转向老头时,发现他已经醒了,正用那双苍老混浊的眼睛看着自己。
    洛白一动不动地和他对视着,寻思他要是赶自己下车的话,那也只能下去继续跑,却不想老头竟然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睡觉。
    洛白吁了口气,走到车厢一角趴下,开始想着楚予昭的事。
    也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现在还有吃的吗
    正在胡思乱想,面前突然掉落一样物品,吓了他一跳,结果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青布靠垫。他去看老头,见老头换了个姿势躺着,便知道是他扔给自己的,伸出爪子将靠垫拨近些趴了上去。
    他开始跑了太久,又累又担心,现在车厢温暖,靠垫舒适,恍恍惚惚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回忆起了一些事。
    树林里奔跑着两名男孩,皆是上气不接下气,大的那个衣衫挂着几条碎缕,像是被什么撕扯出来的。
    哥哥,那熊,那熊好像没有追过来,我们要不要歇歇?
    现在不能歇,它可以,可以嗅闻气味追踪,我们得跑到前面那条小河,整个人泡进去,它,它就闻不到了。
    年幼的洛白毕竟腿短,有些跟不上,大一些的楚予昭便拽着他胳膊,半拖半抱地往前跑。
    洛白咬了咬唇。他刚才和哥哥一起在树林里捡菌子,竟然遇到了一只黑熊。最近村里猎户说过山中有熊的事情,却并没引起他的警惕。毕竟他生活在这里,从来只在后山见过麂子或是兔子,最多有那么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猪。在他意识里,这里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熊这种大型猛兽。
    但他和楚予昭就那么遇到了。
    他们从山坡上往下滚,顾不上一头一脸的灰土,没命地往前跑。黑熊不敢下陡坡,便冲向旁边树林绕着追,这样给了两名小孩逃脱的时间,一口气跑到了山这边。
    再坚持一会儿,前面就是河。
    楚予昭一手拖着洛白,一手拿着准备砍柴的砍刀,汗水从他的脸侧滚落,衣衫后背也浸透。
    他此时已是少年模样,身材高挑但单薄,俊美的脸庞初初有了成熟男人的轮廓,却又透出尚且青涩的稚气。
    洛白跑得发髻都歪了,几缕头发洒落在颊边,一双大眼睛里分明全是惊恐,却也没有哭叫,只抿着唇跟着不停地跑。
    洛白费劲地扭头,没有看见黑熊的踪迹,边跑边道:哥哥,好像,好像它没有追来。
    楚予昭自小习武,听觉比普通人要灵敏,他能听见远处林子里有树枝折断的咔嚓声,还有大型动物奔跑时,地面发出的闷响。
    那声音越来越靠近,按照这个速度,他俩在被熊追上之前,是赶不到那条河的。
    但他并没有告诉洛白,看见旁边山壁上有处一人大小的山洞,便将洛白往那处拖,将人塞进洞,喝道:你就在里面不要出来。
    那哥哥你呢?洛白惊慌地问。
    楚予昭伸手摸了摸他脸颊:莫怕,哥哥就守在洞口。
    少年的手掌并不宽厚,带着暖热的温度,洛白抓住那只手:你也进来,你也快钻进来。
    这处山洞虽然不大,但容下两个人藏身还是绰绰有余。
    楚予昭摇摇头,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但并不难听:没事,哥哥就在外面。
    不行,那熊会看见你的,你得进来。洛白还想将他往里拖,少年却已挣开手,面朝黑熊奔来的方向,双手握紧砍刀,用自己单薄的后背将洞口堵住。
    黑熊的鼻子非常灵,就算两人都躲进了洞,也会被它找到,既然跑不过,当下之际只能硬拼。
    前方的树林拼命摇晃,黑熊就要出来了。
    楚予昭的心跳得很快,面色一片惨白,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恐惧之下,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但尽管如此,他也坚定地用背挡着洞口,紧握砍刀,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扑来的黑熊,一步也没有挪动。
    他似乎要用那并不宽阔的胸膛和并不粗壮的胳膊,将那只庞大的黑熊挡在洞外,保护住后背那方洞口里的人。
    洛白在洞里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只惊慌地问:哥哥,那熊来了吗?
    楚予昭看着那只冲来的黑熊,汗水顺着额头滑下,却用沙哑的声音强作镇定道:还没有,别怕。
    洛白一直在脑海里交战。
    他倘若用豹形,再加上娘教给他的法术,就算打不过黑熊,也能确保两人平安逃离。可娘平常千叮万嘱,那些话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他是豹的话已经根植于心。
    娘说这话时的模样他也记得,不再如平常那般严肃,茫然中透出几分凄凉,眼睛里闪着水光。
    洛白,娘的这些话你要时刻记着,特别是不能让你喜欢的人发现你是豹,不管曾经有多少动听的话,那些甜言蜜语最不可靠,一旦发现了你和普通人不同,便会像你爹一样,逃得不见踪影
    洛白怕楚予昭发现自己是豹,怕他就像娘说的那样,逃得不见踪影。
    他喜欢这个他从河边捡来的哥哥,比起眼下这只黑熊,他更怕哥哥发现他是豹后,便悄无声息的离开。
    所以尽管他变成豹后能带着哥哥脱身,他也一直没有变,只跟着哥哥一起狼狈奔逃。
    他带着几分侥幸心理想,黑熊不会非要和他们过不去的,只要藏起来,找不着人就会离开。毕竟这后山还有其他猎物,单纯是饥饿的话,黑熊完全不必来攻击他俩。
    不过要是黑熊真要追来的话,为了哥哥的安全,他就算暴露,也要变成豹了。
    楚予昭其实是可以逃的,只要他顺着山壁向上,爬上半坡的一个落脚点,在黑熊攻击洞中的洛白时,他便可以悄悄逃走,但他半步都未曾挪动,只面朝黑熊,挡住身后的洞口。
    黑熊已经看见了楚予昭,仅有的一只独眼透出嗜杀的凶光。它停下嚎叫,慢慢走向楚予昭,似乎在享受猎物们死亡前的惊恐。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黑熊,从它瞎掉的一只眼就可以看出,它生性凶残好战,捕猎并不是只为了果腹。
    洛白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只催促楚予昭快进洞,楚予昭没有做声,因为他现在全部心神都放在对面那只黑熊身上。
    他看着黑熊纵身扑来,那庞大的身形在瞳孔内迅速放大,甚至可以看见它张大的嘴里锋利的牙,闻见那令人作呕的腥臭。
    这瞬间,他顾不上去想自己会是何种下场,会不会被那锋利的爪尖和尖牙撕成碎片,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
    他知道躲不过,只能趁黑熊对着他攻击时,用手里的劈柴刀,划破黑熊的肚子。只希望在划破它肠肚后,自己还能有站着的机会同它缠斗,让洛白可以逃走。
    黑熊庞大的身躯带着风扑下,锋利的爪尖刺进楚予昭肩头。少年闷哼一声咬紧牙关,不顾肩头处传来的剧痛,双手握紧劈柴刀,奋力向上捅,待刀尖刺入黑熊胸膛,再用尽全力往下剖。
    黑熊吃痛,发出一声惨嚎,爪子也往下划动,楚予昭胸口顿时出现几道深深的爪痕,鲜血喷涌而出。
    他无视自己的伤,继续握紧刀向下,口里发出怒吼,手臂上青筋暴起。
    随着刀刃下剖,黑熊的惨嚎声越来越大,同时嵌入楚予昭胸口的爪子也跟着用力,像是想将他的心脏生生掏出。
    剧痛中,楚予昭视线开始模糊,身体里的力量也在快速殆尽,但他依旧握着刀柄没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死它,不惜一切杀死它,不能让它有机会去伤害洛白。
    洛白变成豹从洞口挤出来时,眼前就是这样一幅惨烈的景象。
    那只体积庞大得足有楚予昭几倍的黑熊,正伸着爪子抓在哥哥胸口,而那胸口处,正往外喷涌着鲜血。
    洛白脑中空茫一片,似乎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被楚予昭胸膛处涌出来的血染成了一片殷红。
    他被楚予昭的血激得失去了神志,以至于后面回想这一切时,都只能记起满目的红色,还有一些零碎的片段。
    那些片段里,小豹发出绝望的嘶吼,跃起身咬住那只抓进楚予昭胸膛的熊爪,拼命撕咬,拉扯,嘴里尝到一片腥咸,不知道是熊的血,还是楚予昭的血。
    小豹的牙齿还有些稚嫩,他却能听见牙齿嵌入骨头的声音,再咬碎,撕裂,连皮带骨地拉扯。
    他咬断那只熊爪,再扑向熊头,活似变成一只真的野兽,绝望而愤怒的撕咬,扯下大块连着皮的血肉。
    也许是太痛苦,也许是不愿回忆,洛白已经将后面的事都忘记,但那种痛彻心扉和悔恨,却刻印在了他的骨髓里。
    他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变成豹,后悔在哥哥遇到危险时,没有变成豹。
    如果,如果还能有以后,我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我发誓,只要哥哥有危险,无论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救他!
    第74章 去往边境
    耳边当啷一声重响, 洛白倏地睁眼跃起身,双眼异常凶狠,狺狺着露出尖牙。
    但眼前却没有那只黑熊, 也没有伤重的楚予昭和大片鲜血, 他感觉到身体在摇晃,茫然地打量四周,一时想不起自己这是在哪儿。
    嘬嘬嘬,嘬嘬。
    他顺着声音看见一名老头, 穿着富贵花暗纹的蓝色缎袍,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去边境的马车上。
    那名开始一直躺着昏昏欲睡的老头, 已经坐起身, 嘴里嘬嘬着, 伸着干枯颤抖的手, 往前递着一块骨头。
    饿了吧?来吃, 嘬嘬。老头见洛白看向自己, 又用干瘪的下巴示意他前方地面, 那儿也有。
    洛白又看向前方, 看见那里躺着一块骨头。
    骨头散发出诱人的肉香,让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液, 毕竟他午饭没吃便出了宫,一直在雪地上奔跑, 这样睡过一觉后, 虽然疲累消退, 精神恢复的同时也感觉到了饥肠辘辘。
    可是他又不是狗, 再饿也不能去捡地上的骨头吃啊。
    老头见洛白对着两块骨头来回望, 但是却端坐着不动, 便端起旁边的一只碗,颤巍巍放在洛白面前。
    那是一碗白米饭,还泡着香喷喷的鸡汤。
    吃吧,我不想吃,给你吃。老头可能不光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太好,说话的声音很大。
    洛白瞧着那碗饭,有些迟疑地看向老头,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给自己吃。老头又对他指了指碗:吃吧,我一坐车赶路就不想吃东西,可我儿子偏偏要我吃。
    老头抱怨地说完,又窸窸窣窣地从靠垫下掏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摸出几个烤栗子,剥掉一颗喂进嘴,用仅有的几颗牙慢慢咬着。
    我就喜欢吃这个,儿子不准我吃,我就藏着吃。老头含混地道。
    洛白轻轻嗷了声表示谢意,紧了下背上的包袱,便埋头开始大口大口吃饭,鸡汤泡饭很香,他很快就将那碗吃光,还用舌头将碗底的几颗饭粒舔干净。
    老头一直看着他,见他吃完饭,又端起小桌上的那盘排骨递给他:这是我吩咐人专门给你做的,我啃不动骨头。
    洛白直起身,用前爪接过那盘排骨,坐到车厢角落,拿起一块排骨细细地啃。
    你这狗真稀奇,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狗啃骨头会端着盘子啃。
    洛白不予争辩,也没法子争辩,便默认了自己是条狗,只两眼盯着老头,嘴里不停地啃着排骨。
    通人性,好狗。老头啧啧嗟叹:还知道藏进我这马车里躲避风雪,如此灵性的狗,也不知竟被哪家人户撵出了家门,是嫌弃你背上长了个大瘤吗?我大儿子在边境的津度城做官,带了几次信让我去他那儿住,我觉着那里太冷,不想去,但小儿子成天管东管西,不准我喝酒,不准吃烤栗子
    老头一直絮絮个不停,但洛白却没听见他后面的话,注意力被津度城三个字吸引住了。
    津度城,哥哥就在津度城,他要去的地方也是津度城,那可以一直跟着这辆马车去往津度。
    听说津度本地的酒很好喝,烈却不上头,当地的曲儿也好听,好曲下好酒,所以我就准备去津度投奔我大儿子。
    老头说到这儿,嘴里开始哼着小调,半闭上混浊的眼,随着马车颠簸微微摇晃,一幅很享受的模样。
    洛白吃饱了,去到门帘处看了眼外面,发现马车行驶得很快,同他奔跑着的速度不相上下,便稳下了心,坐在马车一角胡思乱想。
    不知道哥哥到底怎么样了,但他那么厉害,一定会没有事的。
    老头唱完歌,有些口干舌燥,想去取茶壶倒水喝,洛白见他歪着身子去拿茶壶,怕他被马车颠下地,便起身上前,跃到桌上,用双爪举起茶壶倒水,再捧到老头面前。
    老头诧异地看着他,再接过茶杯,洛白又跳下地,回到炭火盆前趴着。
    身下虽然是车厢的木地板,但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趴着很舒服。
    老头喝完了茶,那双看向洛白的混浊眼睛都泛着光,再次感叹:我也曾养过几条狗,可是都没有你这样灵性。真是条好狗。
    接下来的时间,老头一直在对他说话,洛白偶尔听听,大部分都在想着心事。
    要说到斗蛐蛐,谁不提一句我的名头?我敢说整个京城,都找不着能有我刘四好养出的蛐蛐强
    洛白不知道这个刘四好,明明看着风吹都要倒,为什么却能不停地说上整日。若是平常,他是很喜欢听的,但现在的确提不起什么兴趣,顶多在他讲完一段后,敷衍地拍拍爪子。
    渐渐行至天黑,马车停了下来,帘子被掀开,一名中年男人探进头:爹,就在这镇子住一晚吧,等到明天天亮这是个什么东西?他看着火盆旁端坐的洛白,惊讶地伸出了手指。
    洛白有些紧张地站起身,若是这人要赶他下马车,那就只能下去。
    刘四好道:这是我养的狗。
    爹,我怎么不知道您还养了条狗?何况您看看,这是狗吗?这是只猫不对,这是豹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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