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昇也在隔着幕篱看夕阳,也看着身侧站着的男人。
    “手未沾血,为荆州百姓而铲除一州不留行的沈秋辞沈郎君,做了这些,是够的。”
    她垂眸一笑。
    “徐厚善死了。”
    属于夜晚的凉风穿过浩浩江面。
    沈秋辞似乎有些意外:“畏罪自尽?还是被杨源化下了手?”
    “吃了两颗粽子,有点渴,落在暗河里溺死了。”
    沈秋辞缓声道:“身为金乌,他造下杀业无尽,这般死了,实在让人不解恨。”
    “是。不留行之金乌,为杨氏谋划十数年,为之作刀斧手,南吴齐、符、陈三家上下两千余口,皆死于其手,其中符氏数百妇孺被逼投赣水而死;暗害南吴境内孟致通等不下百人;屠南诏无量山彝人三部千余人,只为了借花粉以蜂追踪的秘法;暗中勾结西北羌人致西北四州各族沉沦战火死伤两万余;勾结梁国吕、韩各家,助其作乱,吕氏为祸一方,害死盐工及其家眷数百,韩氏作乱至今余祸未;南吴借道荆州伐梁,又出屠民之策,使复、安州两地生灵涂炭积骨如山……罪状累累,当认罪伏法,当天下人共唾之,当留名史册作一千古恶人,沈无咎沈学士,沈首领沈金乌,我说的可对?”
    沈秋辞,或者,也可称他作沈无咎。
    比优昙花还动人的男人抬起手,摸了摸头顶的发带。
    那发带是白色的,荆州大牢里,林昇小心翼翼地帮他洗脸,给他覆在了眼睛上。
    那一日,他还以为他们仍可有后来。
    可惜,一日又一日,他们在一起,他知道了她如今的样子,绝不是什么定远军承影部的队长这么简单。
    手有长疤。
    握长刀。
    那承影部的卫副将被传说中的从前大梁定远公如今黎国大辅一手抚养,承的是一样的林氏剑法,偏偏抱剑的姿势与当年的林昇一样。
    她还有个至交亲朋中了乌头之毒,那人怕就是心悦她心悦的天下人皆知的薛惊河薛将军。
    她竟是她。
    多少年来不留行群鸟北飞皆被一柄利弓射落,她就是那执弓人。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不知少年人,已成布网人。
    物是人非。
    “目不能视,真是好事。”他声音轻轻,“看不到你如今看我的眼神,我就不必记在心里。”
    有些艰难,可他还是笑了。
    林昇,不,还是当称她是卫蔷,她只是卫蔷,有十二颗宝石九颗金珠的宝剑不知何时被她解下放在了船上,她的腰间是一把极长的大刀,江风拂弄她长发,晚霞给她镀了半面金身,可她丝毫未放在心上,毕竟这世间令无数人痴狂的千古帝业也被她挥手推开。
    她就是卫蔷。
    握着刀柄,她说:“前有乌头,后有疫鼠,甚至在制黄霉之毒,堂堂金乌手段百出,何必在乎旁人如何看你。”
    “是,我本不在乎。”
    这江上太静了。
    沈无咎如何猜不到,现在这江、这船,甚至卫蔷自己,就是要捕获自己的陷阱?
    “你可曾开怀过?”他伸出手,却没有人会再扶住他手臂,“不论在何处,这半月以来,你可曾开怀过?”
    “自然有过。”卫蔷无需骗他,“沈秋辞是个极好的游伴。”
    男人放下手臂。
    “好。”
    他轻轻点头,脸上尽是笑意。
    “我总怕林昇去见我祖父时,跟他说她看顾了我一路,日日操劳未曾展颜。此忧,我从此可放下了。”
    他后退一步,卫蔷可不许他跳江走脱。
    “剩下的不留行,今日会尽出在此。”
    男人摸了摸袖中白色的布帕,面带浅笑。
    “当沈无咎,我尽可受千刀万剐,做沈秋辞,我不能死在林昇的手里。”
    “到此便可,多谢相送。”
    这句话,他终于能说出口。
    说完,盘旋在南吴十数年的金乌鸟大声道:
    “黎国大辅卫蔷,今日你必死在此!”
    水中与岸上突然有箭激射而出。
    借箭阻旁人,沈无咎带着林昇给自己的一切仰身落进水里。
    卫蔷毫不迟疑,反手以刀鞘挑了船上装灯油的坛子。
    长刀出鞘,灯油尽洒。
    幽幽燃着的玻璃油灯被掷到半空,同样被锋刃一击而碎,长刀流火,火入江河。
    船下成片片火海。
    “传信两岸,不留行一个不留!”
    “是!”
    “调一万兵士以油起火封江。”
    用刀劈开袭来的箭,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看着火光明灭的江面。
    “封江十里,见青衣出水者,见目不能视者……杀无赦。”
    金乌,终究落在了长江之源后的远山。
    早有埋伏的承影部呼啸而来,他们皆备有易燃的火油,十里长江,将成火海。
    喊杀声里,站在火中的卫蔷一手拄刀,站在铁船上看向渐近的金陵。
    长江毕竟东流。
    梅子将挂枝头。
    一抹旧影,被她留在了上一场细雨连绵时。
    第256章 毁苗   “是,依《安民法》,他当死,也……
    后世军事史学家评价黎攻金陵一战,皆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
    火炮集群射击的攻击模式极大地消耗了南吴各个作战集团的有生力量和战斗意志,不仅迅速占领了金陵,也使得大黎攻下整个南吴过境的进程被极大缩短。
    文明十八年三月底到六月上旬,不到两个半月的时间,横跨整个梅雨时节,黎国以不到二十万的兵力完成了对南吴全境的有效控制。
    对比隋灭陈一战的五十万人用了四个月,足见大黎效率。
    野史记载,就在黎国湛卢部龙将军攻入南吴皇宫的时候,长江上曾经有连起绵绵数十里火海,时人以为,水上起火是南吴借鬼兵欲要反攻黎国,可惜已经回天乏术。
    历史学家赫连豆在一次讲座时说起这件野史趣闻,笑着说:“当时的人只想神鬼的可能,如果是发生在十几年后的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他们大概率会以为是船上燃油泄漏,这件事也不会成为什么传说。”
    “赫连老师请问您有没有想过那天为什么会在水上有绵延十里的大火呢?”
    “可能当时的谍报组织在销毁证据又或者斩草除根。”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毕竟鱼肠和承影两个部门是我国第一次见诸于正史的成建制的谍报和特战军队,传说当时的南吴也有相似的组织存在,可能在历史的角落里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交战,那场在江面上的火焰,就是一点藏在野史中的凭证。”
    “总之,不会是因为爱情吧?”穿着黑色立领制服的女人一本正经地开了个小玩笑。
    台下有人笑了。
    号称二十七多万的南吴军,真算过之后不过二十二万余,死伤八万余,剩十四万被定远军就地打乱安置,看着文书上的人数,龙十九娘子就觉自己这颗脑袋又变大了几圈儿。
    这是十四万张嘴!
    招降之后还要收编,教化,归乡,分地……
    龙十九娘子打了个哈欠,旁人只知带兵打仗的威风,哪里知道真打下一处才是麻烦之始?刀枪相接是一场乱战,文书数目也是一场恶斗,昨夜他们这一帐人没一个合了眼的。
    “杨源化以池州军反了他爹才做了这皇帝,自然怕旁人学来,这些年强禁军弱卫军,说是要扩军,却要各州封王自己出钱,只有五万出入已经不算大了,只怕是各家临时又征发佃户以充数。”
    一只手从她面前抽走文书,来人说完,又把文书推了回来。
    龙十九娘子单手叉着腰:“元帅既然早就到了江都,为何还要我们自己带兵?”
    “有何不可?”挎刀歪坐在凳上,卫蔷给自己倒了碗尽数喝下,“这南唐说到底是得你们三部打下来,我来了便来了,走了就走了。”
    摇摇头,已经是老妇年纪的女将挤到了卫蔷的身侧:“之前你带来那极俊美的小郎君如何了?我手下大队长说见了元帅你扶人下马,啧啧啧……元帅你这好年纪,真有看中的只管先试试,听说是生得极好的,只要别是个镴头儿,只管收用了……”
    “不如何,借你这文书给我写个告示。”
    “告示?”
    龙十九娘子一下跳起来:“元帅,你是要娶亲?”
    这心思也不知歪到哪儿去了。
    “你们呀,哪日有人把个男人扒干洗净扔我床上,我定第一个就疑你。”
    “那不至于!”刚刚打下一国之都的传世名将龙十九娘子连连摆手,“白胖子、苏胡子、崔娘子……三子在上,真这么干的也是他们。”
    “发一份悬赏告示。”卫蔷对文书缓缓道,“沈无咎,原领南吴崇文馆学士一职,年而立有余,身高六尺二寸,擅改易容貌,擅用毒,能敌壮士四五,目有畏光之疾……能供行踪者,擒获后赠千贯,能生擒者赠两千贯,能供尸首者,验明正身后赠两千贯。”
    两千贯!
    两千贯!!
    统领万军的龙十九娘子一把抓起自己的铁杆长矛,两千贯她能把整个金陵城都变成她的养猪场,拿猪崽塞满!
    挑眉看她,卫蔷忍不住笑出了声。
    “龙婆,你满头满脸都写了个‘钱’字。”
    “那可是钱……谁不爱?”将长矛立回去,龙十九娘子拿起悬赏告示细瞧了两眼,“这许多年,咱们也并非没发过悬赏令,这也是独一份了。”
    “沈无咎,又被称‘金乌’,南吴不留行之主,乱西北,生乱事,主谋了数次灭族屠杀惨案,南吴之中若论罪孽,除了杨源化,也就是他了。”
    卫蔷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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