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屠龙几乎要抱头鼠窜。
    棚屋里,粟素还在讲着文书。
    “这几年成婚的人没有之前多了,有人便担心起来,好像看见了亡族灭种的那一日,这是不将女人当人的心思了,女人也有生育的念想,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她们自然会生子,就像你让一个男人成婚之后不必操劳家事、不必受生育之苦,还有人伺候自己,男人自然个个都想娶妻生子,女人也是相同,男女本就是相同的。
    “朔州织坊的托育所和产育所就很好,营州鼓励孕妇继续往县学、州学就读,住在学里,京兆府将对孩子的奖励金都只发给孕妇,青州有了‘孕产一言离婚决断’,又增了保娘所来保护、照料孕妇,白山都护府男女轮休产假,这些都是试路之举,过去十几年来,我们在很多的事情上都在摸索向前,新炮的图纸改了三十八次,现用燧发枪又叫七九枪因为试做了七十九次,我们分明是只要知道前路所向就不怕错的,偏偏在男女婚育之事上总有人要立时定下什么法子来,让天下女人立时都愿意生孩子,大惊小怪像驱赶鸭鹅,这何尝不是在怀念旧路?何尝不是背弃公道,高高在上?
    “要是真有一日,我们所在之地女人不愿生子,那是因为我等立足之地已经让她们觉得危险、不公,以至于畏惧生子,不愿延续己身血脉,这是执政之失,非女子之过,是走错了路,不是女人读多了书,是天下失了公道,不是女人贪得无厌。
    “女人是天下一半的百姓,她们选了黎国安身,是选了公道,我们只做理所应当,说这是民心所向,为何她们选择不生,不孕,不育,我们便觉错在她们?”
    “想清这些,看到这些,不去看婚姻那虚作言辞,不将女子当婚姻中的摆设,我们才是在守真正属于每个百姓的公道。”
    灯影摇晃。
    棚屋里落针可闻。
    有个站在后面的婶娘搓着脸,小声说:“听着可真好。”
    冷风里,泪水落下的声音竟然是清晰可闻的。
    大抵是因为有很多泪同时落下。
    会站在此处的女子都是真正站在了绝路上的人,而一个女人的绝路,就是从无处容身开始的。
    棚屋外也密密站了人,有人竖着耳朵听,将粟娘子讲的话传出去。
    站在人堆里的“阿忍”抬头,看见阴云翻滚。
    “我是学过算账的咧。”一个阿婆小声说,“我给我阿父算账,给前头第一个男人算账……算着算着,家里钱没了,我这算账的就被卖了,卖了一次,给一个贩子当了半年婆姨,去了西北贩子要把我卖给羌人,我不肯,他把我卖给了一家三兄弟,生了六个孩子,三兄弟觉得我生的够多了,又把我卖了……我十九岁离开洛阳,再回来四十九了,是给人当洗脚婆子,我做了一辈子活,生了十多个孩子,最后什么也没有。”
    她身材伛偻,脸颊粗黑凹陷连原本的模样都看不清,仿佛有七八十岁年纪。
    “听粟娘子讲书,才知道世上竟然还有让女人当人的地方。”
    她用手掌擦了一把脸上的泪,仿佛都是黑的。
    棚屋里有人问:“粟娘子,咱就想知道咱这样的人去了大辅那,真的没人叫咱疯婆?”
    “对,粟娘子,奴也想问,真的没人再叫奴疯妇?”
    “咱也想问!挨打了咱也知道打回去,可咱真的不是疯娘子了?”
    众人目光汇聚之处,粟素小心将文书收起来,薄薄几页纸应是被翻过千百次,脆得很。
    女人的手有些抖,还是收好了。
    “我没去过黎国,我这疯妇也想知道,黎国既然将女子当人……”
    脸上依稀剩了一份秀色的女子浅浅一笑,笑容却惨淡。
    “一个‘疯’字压下来,就算张大了嘴,耗尽气力,旁人也听不见我说话了,这样滋味,想来黎国的女子是不懂的吧。”
    浅浅的,薄薄的,带着肃杀之气的嫉妒,从她的嗓子里沁了出来。
    “粟娘子说错了。”清亮的嗓音在铁灰色天幕下划破碎雪,一个瘦高的女子站在门边,眉目间都是亮的,“我去过黎国,黎国也有女人都被骂疯妇,能干的、要强的、不肯低头的、有名的女人,连他们的大辅,那个女人也被骂作疯妇,从军的、作官的、读书的、做工的、在田地间笑的……全是疯妇。”
    含着泪的眼睛看向她。
    红的,含着哀带着恨,有自怜和失望,也有空空茫茫。
    拿着刀的女人却是笑着:“黎国,就是这般的疯婆疯妇之国,悖逆不敬,不知尊卑,毫不卑弱,不会谦和,这样的疯妇是黎国的半壁江山,是钢刀铁锄,是天下之主。”
    雪粒落在人的脸上,惊起了谁的心跳声。
    那一下,跳得极重,把心外面壳子都给震裂了。
    “在座七千疯妇,将要改易洛阳城旗,将文武百官皇帝老儿一把扯下,这样的疯妇,天下女子之所向,就像刚刚这位娘子所读文章,字字句句何尝不是疯妇之所言?身为女子,疯就疯了,狂就狂了,掌权柄,挥刀刃,有田亩,千百年来男人以‘疯妇’二字做牢狱,锁下无数女子在深宅之中,一面将女子所做之功绩据为己有,一面将稍有反抗之意的女子斥为‘疯妇’,两字轻轻,将人从此刺配流放于暗无天日之处。”
    “此为不公。”穿着棉衣的女人是这么说的。
    “黎国不是让疯妇消失的地方,黎国是人人可做疯妇,疯的理直气壮之所在。”
    粟娘子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她是断了一条腿的人,因为她想去北疆,被自己的丈夫、父亲硬生生打断了腿,他们说她“疯”了,而一个疯女人,实在比断腿的女人,还要凄惨千万倍。
    诸般痛苦,即使她遇到王屠龙,二人谋划起事,也并没有从她心头稍解。
    直到此刻。
    雪粒纷纷扬扬。
    七千疯妇彼此看看,都是一般模样,灰黑黯淡,浑身是伤,秃发少齿,指歪腿瘸。
    忽然间,一个疯妇突然哀嚎起来。
    像鬼哭。
    人是叫不出这种声的。
    有姓名有体面的人是不会这么叫的。
    永远活在框子里的贤良淑德是会被吓坏的。
    男人,是不会懂的。
    之后,是万千鬼哭。
    ……
    “现在洛阳城中各门的守卫是在太尉韩熹的手中,此人原本是圣后的鹰犬,圣后失势之后他转投了赵梁昏君,平步青云,做到了太尉。”
    “洛阳通往汝州的要道如今在镇国大将军赵源嗣手中,郑州和汴州也都在他手里,昭义节度使因为于裘之事被拿下,现如今泽州等地都在镇军将军程珂手中,陕州的保义节度霍城……这些人如今将洛阳围得很紧,一旦你们攻打皇城的消息传出,他们必然回援。其中最快的应该就是赵源嗣,他手中所握也是大梁最大一股兵力,所以在攻下洛阳之后,我们要立刻准备守城,所以,明天攻下紫微城,你们必要趁乱拿下金吾卫。”
    王屠龙:“……”
    她只听懂了这最后一句,真心希望自己没听懂。
    “那、大……阿忍,要不……”她站起来,试图把正在雪上画出地图的女人拉到自己这蹲下。
    阿忍蹲在地上摆手:“这是你们的起义,我不过是来帮忙的,是你一手建起的疯妇军,你怎能在这种时候想退?”
    王屠龙不是怕了,她只是觉得跟战无不胜的眼前人相比,自己似乎……
    “明天是除夕,宫中设宴,洛阳城中守卫看似会比平时更严,实则各处将军也都懈怠,这也是你们的胜算,韩熹身为太尉,出了这种事他定要出面,将他拿下,事情也会容易很多。”
    阿忍在这个名字上画了个圈,看着这个名字,她眯了眯眼睛:
    “这件事可以交给我。”
    “好好好!”王屠龙连忙点头。
    “要是你们不起事,以你们现在存的粮食,十日内,七千人就会只剩三千,十五日内,旁人会知道你们这里是一群已经无力反抗的女人……”
    阿忍的鼻头被冻得微微发红,竟然显出了几分稚气,说的话却极是凛冽。
    王屠龙沉默不语。
    正是因为知道,她们才不得不死战出一条血路,哪怕最后能有一千人活到半月之后,都好过她们现在。
    是绝境。
    也是阿忍见惯了的绝境。
    “尽管去做。”
    王屠龙立时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里热血奔涌:“好!”
    除夕,也就是天佑元年最后一天。
    一大早,圣后走进零星的雪中。
    她身后一个宫女小心打着伞。
    “娘娘,都妥当了。”
    “让韩熹多调些人。”
    “是。”
    路过空荡荡的鱼池,皇后的脚步顿了顿。
    片刻后,她坐上了包金的凤辇。
    火红色的裘衣裹在她的身上,她仿佛一团火。
    大德殿内,赵启恩有些心神不宁。
    “可都已经齐备?”
    “圣人放心。”大太监石菩低声道,“霍节度使已经带着五千人偷偷返回洛阳,军械都放在了武库,今天夜里只要您一声令下,他就会进宫诛杀世家。”
    “……还有韩熹。”
    “是。”
    赵启恩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韩熹竟然是南吴细作,亏朕这般信任。他该死!”
    三十多岁的赵梁皇帝脸上老态毕现,头发也已经斑驳。
    “世家竟然向皇后投诚,该死!”
    石菩静立在旁,没有在说话。
    他知道,在圣人的眼里,这世上已然没几个人该活着。
    ……
    此时大雪不绝的洛阳城外,七千疯妇挥刀砍去了自己的长发。
    阿忍身在其中,凛凛寒刀划过,长发落在雪白地上。
    第264章 迎新(中)   “朕难道还要向你谢恩吗?……
    东都武库前,校尉带着人仔细看着空荡破败的土路。
    霍刺史命他在此看守武库,只等消息传来,他们就要开库举刀入宫勤王。
    功成名就封妻荫子就在眼前,实在是一丝差错都出不得。
    “都警醒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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