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手里有不稀罕的物吗?”方圆快走几步,离不孝徒远点。他还没问他呢:“你既靠科举入朝做官,那为何归京二十余天不上朝?”晚饭后,景易吃饱了,向他告了一刻的状。
    “你不是都看了?”楚陌轻眨眼,就近日这形势,过去行差踏错过的大臣,哪个不是缩着脑袋在熬?他们才不会在朝上挑事。既无事,他去早朝做什?
    方圆刹住脚,回头道:“带小虎子吗?”
    轻嗯了一声,楚陌脚下不停,自他身边经过:“不说太爷,我岳父岳母年岁也都过五旬了,去年又经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哪能带得住小虎子。安安又舍不得将小虎子丢手给乳母带。我不舍她劳累,自是要帮着带。再者,小虎子是个男娃,由我带也好一些。”
    真看不出来。方圆跟上不孝徒:“为师以为你不会喜欢小虎子。”
    敛下眼睫,楚陌弯唇:“你也说了这是你以为。”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小小的男娃缩在已死父亲的怀里。画面中男孩的面目已经模糊了,但父亲…却依旧清晰。
    阴阳怪气。方圆瞪了他一眼,甩起胳膊超越他,继续走在前:“有事没事还是要常去朝上走走,如此吏部、户部也不会将你遗忘,漏了俸禄。”
    “他们不敢,我会找上门要。”楚陌抬首看了眼天:“告诉我你把东西埋哪了?我去挖。”他没工夫跟个一人好全家好的老和尚瞎耗。
    方圆翻了个白眼,运力脚下快走,顿时只见足影。楚陌紧随他,仅百息,便翻进了贤王府。
    府中庭院皆如往昔,方圆面上无异眼里无波,领着楚陌直奔禾祥院。所经之处,无一根杂草。花草树木瞧样子,应是才修剪过不久。
    入了内院,走幽长小径,每十丈一岔道。岔道缓缓上,过去便是寿山岭。寿山岭乃黎朝末帝初登基时耗百万两银修成的。于山岭夹缝中种青松矮竹,引活水穿山,养飞鸟走兽。不过那是曾经了,如今的寿山岭里有飞鸟无野兽。
    绕过寿山岭,又是一楼亭。方圆轻轻点足就翻上了长廊。楚陌随他,点足才跃起就隐隐听到鸟儿扑翅声,凤目一凛,望向不远处的寿山岭。没有翻身,落地丢下小锹,左手在玉带上一抠,拔剑飞掠向寿山岭。
    方圆亦察觉不对,跳下长廊,紧追在后。不过三十息,两人到了寿山岭中心。除了石亭,再无其他。老和尚抽了抽鼻子,有血腥味。移步向右,果然在石亭檀木围栏上发现一血手印。
    掏了方巾出来,轻轻一擦。白色之上,血色尤为醒目。
    楚陌望向那根血手印围栏。寿山岭中心有八条通向外的斜道,那条围栏前后各指向一条,分别是东西。他们是从南来。看血手印,刚那人之前该是面朝西,那就是从东来。一般人在慌忙之下,大多都是径直逃。不管是不是,追去看看再说。
    方圆不随他,反向去查。
    入了正西斜道,奔走仅五息,楚陌就慢了下来。五丈外,一盘发妇人跪地趴在石壁上,感知不到她的气息,地上一滩血。
    提高警惕,缓步上前。楚陌看地上血在外延,便知她伤处还在流血,那该是刚死。再观她抠着石壁的手成爪,不是死前异常疼痛便是非常愤怒。软剑伸到她喉下,挑起她的脸。
    疏眉三角眼,鼻梁不高唇丰厚,是那种丢在人群中不易引起主意的长相。两眼凸起,其中还残留着惊恐…意外。目光下落,心口都被血浸透了。查过妇人,又瞧向石壁。
    这是条通向西的斜道,宽三尺,并不窄。妇人受了重伤,察觉有人来,往西逃,又被人一着毙命,那她怎趴在石壁上?除了石壁,其周遭没有旁的挣扎、打斗的痕迹。
    一盏茶的工夫,方圆寻来了,下瞥了一眼,不多问一句,便与已收回剑的楚陌一道离开。这座寿山岭里…被老鼠打了洞,可以预见一会不孝徒又得埋汰他。
    才出了寿山岭,楚陌便问:“还要去禾祥院吗?”
    “去。”方圆往东:“那些东西都是…我陪毓儿埋的,很零散。除非他们将禾祥院全刨了,不然肯定有遗漏。”
    毓儿,是老和尚的儿子。楚陌不再言语,心里开始想石壁。那石壁上应该有暗门,估计就在妇人趴着的那块地儿。若这条斜道有,是不是意味着其余七条也有?它们都通向哪…
    楚府里,吉安抱着小虎子还站在檐下。大的犯困打哈切,小的两眼炯炯,仍盯着二门的方向。吉孟氏洗漱好,绞干发,便过来正屋:“娘抱一会,你歇息会儿。”
    小虎子到了姥娘怀里,继续盯门。吉安瞧他这样,戏言道:“怪我,我之前不该说要逮他们个正着。”低下头在儿子小怀里拱了拱,再次对自己发誓,明天…明天白日里一定不能再让小东西多睡了。
    等到亥时初,终于将人给等回来了。楚陌黑着张脸走在前,身后跟着正伤怀的方圆,其手里还提着只小布袋。
    “噢,”见着爹,小虎子立时便弃了姥娘,小身子冲向前。楚陌快步走近将他推回岳母怀中:“你不急,待爹换洗后再抱你玩。”
    吉安已经感知到气氛不对了:“我让厨房给你和师父备水。”才抬腿,横来一手,将她拦下。
    “这个是予你和小虎子的。”方圆一个眼神都不想匀给不孝徒。真真是长了眼只为好看,一点不识货。挖出一袋珠子怎么了?他以为三岁的小娃藏宝能藏些什么?挖出的十八颗珠子里,好歹也有一颗小虎子拳头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万金难求。
    吉安看了一眼楚大老爷,不知这师徒又是因什么闹了不快,笑着道:“多谢师父。”瞧外露的形状,里头装的应都是球体。
    方圆瞥了一眼不孝徒:“夜明珠是给你的,剩下十七颗东珠等小虎子长大些,给他斗珠子玩。”
    夜明珠?吉安拿着的布袋有些烫手了:“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收着吧。”楚陌没好气地说:“这些都是你相公从各个旮旯里刨出来的。”还有七十三颗仍躺在贤王府禾祥院地下,他是不会再去刨了。
    看了眼沾满尘的黑靴,吉安坦然收了:“你们先进屋歇会儿,喝杯水润润口。”
    楚陌跟儿子对望着,神思又回到了贤王府寿山岭。挖完珠子,他们又往寿山岭走了一趟,那具尸身已经不在了,连痕迹都被清得干干净净。看来为了以后一家老小在贤王府住得安心,他得下点工夫了。
    一夜好眠,次日辰时,方大娘和宥大嫂采买回来就跑去正房。
    “不知是谁透的风声…南市都知雍王和谢家二姑娘在羲和园里…”宥大嫂两手合在一块,十指交叉:“这样了。现在外头全在可怜雍王妃。”
    吉安怜悯不起来,她倒觉雍王是谢家二姑娘最好的归属了。哪有一个好姑娘…会惦着别人的夫君?为着私欲,甚至不惜害人性命。而她又何曾招惹过谢家?
    落到自己亲姐姐手里,只要安分,日子不会难过。但怕得陇望蜀,那下场就难说了。
    风声一出,雍王府也干脆,五月初八天没亮就将人抬进了王府。叫吉安发笑的是,这天一亮,她男人还没起,门房就来报说谢家下人送信来。问信儿呢?门房道,送信的人儿说主家交代了必须要亲交到楚大将军手上。
    “你让他回吧,我们楚家与碎花胡同谢家没这么大交情。”
    “夫人就该这般。”门房后退两步,转身快跑出去。都什么人呀?之前谢家二姑娘身边的婆子去告御状,可是说得清清楚楚,她家主子要害北伐军主帅楚大将军夫人。还敢送信来?真是没皮没脸。
    一刻后,方管事又跑来:“夫人,谢家的下人不走,就坐门外守着,说今日不把信交到爷手里,他没活命。”
    吉安坐榻上翻着江南送来的账本:“也对,他是依命行事,那我就不为难他了。”合上账本往内室去,到里间见楚陌已经醒了,正闻着小虎子的小嫩脚丫,走近小声问道,“臭吗?”
    “都说婴孩是奶娃,一点不错。”楚陌躺平:“小虎子脚丫都散着奶香。”抓住媳妇的手,拉近闻了闻,在掌心重重嘬了一口。
    趁机掐住他的下巴,装模作样来回细看他的脸。吉安锁着眉道:“谢家有信给你,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送到你手上。你快起来去接信,我也好奇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秘密。”
    楚陌笑道:“谢家病得不轻。”右手里的小脚丫动了,立马松开。抬身拉媳妇坐床头,枕在她腿上,看醒来蹬腿伸懒腰揉眼睛的小奶娃。小胖腿一蹬,使了好一番大劲儿,还是没能侧起身。躺平又伸个懒腰。揉了揉眼睛,转头看向爹娘,哈一声笑起,翘腿蹬脚。
    最近小虎子在学翻身,家里几老轮流给他表演过。几日下来,小虎子有事没事就想侧个身,可惜只成功三回。吉安托起楚陌的头,跟儿子说:“肯定是没吃早饭,没力气,咱们现在就吃早饭。”
    儿子被抱去喂奶了,楚陌脸沉下,掀被起身。穿好衣衫,洗漱后去府外拿信。信到手,也不拆。媳妇说了她也好奇,那就等小虎子吃完奶,由她来拆。
    看完信,吉安认同楚大老爷之前说的那话了:“谢家二姑娘确实病得不轻。三月头樟雨去告御状,那母女俩说樟雨与我有私怨,是在给旧主报仇,与她们无关。我这呢,母子平安,也拿不出证据坐实她们的罪,只能放过。
    现在自个遭殃了…就说是我下的手。我与她无冤无仇的,疯了还是癫了,去算计他们?有证据吗,没证据这可是诬告?”
    “把信拿上。”楚陌抱着吃饱的小虎子,往小书房:“我们在信儿最后添句话,给雍王送过去。”
    正合她意。吉安在后逗着小虎子:“就那些皇亲国戚…一个个身边都密不透风的,谁能算计得了他们?”还是在茶水里下药,要真这般容易,皇室早死绝了。
    看他家安安多通透,一针见血。来到案后,将小虎子放在太师椅上躺着。楚陌接了递来的信,提笔在信尾直白写道:“雍王爷,楚某内子不帮你背过。”待墨迹干了,便叫来辛语。
    吉安郑重道:“一定要交代方管事,这信必须亲手交给雍王。见不着人,不撒手。”
    “姑放心。”辛语将信折好装回原来的纸封里,口都懒得封。
    京里都知楚陌不好惹,方管事去雍王府送信,没人敢为难。信送出后,也没人在意雍王看完会是什么心情。吉安忙着带孩子,楚陌用完午饭便往宗人府大牢去。
    宗人府大牢为关进奎文,把旁的犯人都移去了刑部大狱。京机卫统领魏兹力似知道楚陌今日要来,一早就等着了。见到人,拉着进了自己在这设的临时居所。
    门一关,他就差套楚陌耳上问:“你跟我交个底儿,牢里那位还能出去吗?”
    楚陌没吭声。
    心一沉,魏兹力有底儿了:“你进去吧,我现在就调集人手,把这堵得风都吹不进去。”
    楚陌跟着他出了门,一人往牢里去。宗人府大牢多是关皇室中人,这里很干净,也不阴森,明显比刑部大狱要好得多。进奎文现还不是犯人,他只是被拘禁在此,故外头的京机卫也不敢为难。
    顺着道往里,楚陌没收敛脚步。
    进奎文被关在最里最大的那间牢房,着一身便服,正拿着本书在阅。被关了这么些日子,面上不见憔悴,神色怡然。听到脚步声,放下书。见是楚陌,不禁露笑,背手走到铁栏边。
    楚陌站定在一步外,与他面对面,看过牢中床铺、书案、油灯,回视盯着他的进奎文:“待这里,心还平静吗?”
    “你说呢?”进奎文意有所指地垂眼看自己白了不少的胡须:“才被关进来时,我整夜睡不着。不过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倒是放开了。”粲然一笑,“还未恭喜你,漠辽都降了。”
    “现在尚太早。”楚陌看过进奎文的眼,又观他的鼻口:“等我填了老和尚的遗憾,你再恭喜我吧。”
    进奎文眼睫一颤,心不受控地缩起:“老和尚是…程隐太子?”
    “是。”楚陌的目光又回到了他眼上:“老和尚有三恨,一恨胡虏,二恨自己,三恨…黎永宁。”
    双目一紧,进奎文面上没了笑,久久才道:“皇上把我关进来,就没打算放我出去。”
    语调肯定,他还不痴。楚陌没否认:“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事,景程隐只有一子,乃他亲迎回的妻子苏婧圆所出,名景钟毓。”
    第101章 坐等
    “是只有一子, 还是仅承认一子?”楚陌既然孤身来这,进奎文便知自己早暴露了。不过无碍,事至此, 他已退无可退。
    还真是叫他猜着了。楚陌直对进奎文的逼视:“我回京一月了,到现在才来见你, 便是已经向他确认过。他说了,是只有一子。”
    进奎文不信, 蓦然笑之,眼里尽是讽刺。
    “景程隐并不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人。”楚陌不欲再多解释,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你的父亲是谁, 大概也就只有你母亲黎永宁清楚。”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进奎文叫住了楚陌, 面上已恢复平静, 沉凝三息问道:“你知道我的小字是什么吗?”
    楚陌脱口而出:“灵秀, 钟灵毓秀。可这能代表什么?世上灵秀千千万万,难道他们都是源自景程隐?你外放二十年,都做了些什么…需要我来提醒你吗?三十年前, 闳卫府瘟疫又是怎么回事?天知地知你也清楚…再有黄隐语、梁启绢之流, 桩桩件件都在书写着黎永宁的卑劣,你觉她和景程隐是一路人?”
    “我做了什么?”进奎文笑盈盈,看楚陌的眼神充斥着挑衅。
    他出门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 楚陌脚跟一转往回:“你既以为自己是景程隐之后,那又为何一边恨他不承认你, 一边挖着景氏国本喂养前朝余孽?你是觉只要紧紧攀着景程隐,就算事发也无人敢杀你吗?
    那要叫你失望了,景程隐已经被你们母子恶心得回京了。”脚下一顿,回首笑道, “对了,三易庵的人被他全杀了,京郊燕离山上谷木庵也被他夷平了。”
    进奎文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收紧,面上和煦:“你就不怕我跑了?”
    “你觉得你跑得掉?”楚陌转过头继续走:“给你一句忠言,别总活在自以为是里。”
    他一来离开大牢,等在门口的京机卫立时回守。
    出了宗人府,楚陌见魏兹力叉腰站在不远处的榕树下,走了过去。这叫魏兹力有些受宠若惊,但同时心头绷紧,肯定有事儿,还不是轻巧事儿。不等走近,推手阻止。
    “你先别说,让我准备一下。”
    楚陌看着他深吸深呼气,也不觉有什,待其抬手作请了,便道:“有些人活得像老鼠,习性也越来越像,喜欢打洞…”
    魏兹力严肃认真地听着,一字一句都不敢漏。老鼠打洞,他明白,一会就亲自带人查看牢房还有宗人府四周。皇上既把人交给京机卫看守,那除非人死,不然进奎文肯定是出不了大牢。
    这“人死”分两种,一是进奎文死。二嘛当然是守在这的京机卫全军覆没,外加进奎文尸身一具。不会再有第三种可能了。
    见过进奎文,楚陌又进宫去。因着到处抓人,最近朝上是人人自危,少有大臣上折子,这倒是叫景易轻松不少。阅完龙案上七本折子,景易才想着要不要出宫去曾伯祖跟前服侍,就听小太监上禀,说楚陌来了。
    匆匆到殿外看天,今儿这日头还是从东往西,没不对啊。远远见他家楚爱卿那颀长身影,景易背手站檐下等着。
    散在外的密卫有报,午后善之去了宗人府大牢。
    领路的宫人窥到皇上正等着,两腿跑起来,跑出几丈回头一看。哎呦,楚大将军唉,奴才跟您商议了,请您快走两步可行?只这些话也就敢在心里说说,嘴上是一句不敢吱。
    到了清乾殿外,楚陌三两步上了台阶,拱手行礼:“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你见外了。”景易上前想像扶他曾伯祖那般,扶他的楚爱卿。可惜…楚爱卿不给他表现的机会,起身侧过再拱手:“皇上,臣有事要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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