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酒楼的雅间中。
    李循微挑了半截软帘,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饮子店中端坐在窗前吃饮子的沈虞。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沈虞手中端盏的动作顿了顿,忽然朝着他这边望过来。
    李循手一抖便落了手中的帘子,狼狈地避到一旁去。
    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直跳,他也不知怎么,来时的冲动渐渐淡淡去,竟又生了几分怯懦与气馁。
    想他从小到大便是府中嫡长子,众星捧月一般,后来明熙帝爱重他,将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导,还从未因一个人如此患得患失过。
    偏偏就叫他遇上沈虞,求之不得,屡战屡败又心有不甘,一整颗心都系在她的身上,日思夜想,寤寐思服。
    还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她曾去大慈恩寺为沈逸上香,想来今日便是堂兄忌日,她既是来拜祭曾经的恋人,云台山就在眼前却又不肯上去,无非是近乡情更怯,倘若他就这么冲动地跑过去质问她,把她气伤心了,气哭了怎么办?
    罢了,再寻合适的时机便是。
    李循略微沉了沉心,再度打起帘子,瞧见沈虞已放下了手中的饮子,下了楼去。
    *
    却说沈虞下楼,待阿槿付账之后两人出了饮子店,她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蹙眉四下张望,阿槿问道:“这是在寻什么?”
    “你有没有觉着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阿槿摇头, “你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不如我们先回去?”
    沈虞揉了揉眉心,“没事,可能是我想多了……”
    两人的背影渐渐走远,李循才从酒楼上下来,走到一处巷口,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从房顶上跳下来跪倒在李循脚下,叉手道:“属下郭九见过殿下。”
    “嗯,”李循淡睨了一眼地上的郭九,“你做得不错,继续到暗处保护太子妃,不过她不喜欢被人跟踪,你最好祈祷不要被她发现……”
    “属下省得,殿下放心!”郭九忙道。
    本来说好了再也不见,从此之后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但走的时候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留下郭九。
    这会儿若是真见到沈虞,只怕又会被她骂不守信用……嗯,不过,自己在她眼中好像就没守过信用罢?
    食言而肥,李循轻哂。
    他从巷口走出来时,沈虞人已经不见了,不过李循知道她和阿槿就下榻在附近不远的鸿来客栈,他也是今日刚到江州,连骑了两日两夜的快马从嘉兴赶回杭州,一身的风尘都尚未洗去。
    陈风他们都没跟过来,他需要找个地方暂时对付一晚上,最好是住到沈虞的附近。
    李循人生得高大俊朗,周身又萦绕着一股清贵威严之气,周围的小娘子小媳妇们纷纷向他投去了目光。
    李循皱了眉,走了没几步发现身后竟有人在跟踪他。
    “滚出来,何必躲躲藏藏,鬼鬼祟祟。”
    无人的小巷中,一个妇人手中拎着菜篮从角落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试探性地问:“沈……沈大哥?”
    沈大哥?
    李循转过身来。
    妇人手中的菜篮掉到地上,眼圈儿骤然一红,闪过诸多不明滋味的情绪。
    真的是沈大哥!
    “沈大哥,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变了这么多?你竟还活着?沈姑娘可还知道你还在人世?!”
    那妇人不但丝毫不畏惧李循,竟还十分激动地凑上了前来。
    见他面无表情,忙着急地解释起来,“你不是认识我了?我,我是文娘啊,你再仔细看看,沈大哥,从前我就住在云台山的兴国寺中,与你和沈姑娘比邻而居,你不知道,你失踪之后沈姑娘找了你整整两年,她后来是找到你了吗,为什么你们两个再也没有回过江州?”
    文娘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在李循身上,他想猜不到也难——这妇人口中的沈大哥不是旁人,正是李衡无疑,至于沈姑娘……
    李循面色铁青,沈虞将他当作李衡的替身也就罢了,他喜欢她,一切都可以不去计较,可若是旁人这样说他——他只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妇给碎尸万段!
    “让开,我不是你的什么沈大哥。”
    男人脚步像带着疾风似的从文娘面前大步越过,文娘还想上前询问,两人猝不及防撞到一起,文娘不小心跌倒在了地上,目瞪口呆。
    这才几年没见,沈大哥的性子变成了这样?!
    文娘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叹了口气。
    她将地上的果菜捡起来,重新拾回篮子里,发现地上竟然还留了一枚银锭。
    她先是一怔,而后揉揉眼睛,将银锭举起来在掌中仔细的看。
    真的是一枚银锭,掂量着这重量,只怕足有十两!
    一定是沈大哥留下的,她就知道一定是他,沈大哥从前便十分乐善好施,既然都给她留了银子,为何刚才又不肯与她相认!
    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文娘将银子收回荷包里。
    这银子她不能要,她得还给他,想着,她急匆匆地擦干了眼泪追了出去,可大街上哪里还有沈逸的影子?
    她一路四下留意着,却依旧一无所获,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一开始看错了,或是认错了,那人当真不是沈大哥?
    她一时失神,又不小心与迎面而来的路人撞到一起,菜篮中刚买的果子和萝卜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几乎要摔坏了。
    幸好撞她的那人没计较,还贴心地帮忙替她将东西捡了起来放进菜篮中。
    那姑娘声音还十分温柔,“娘子,您没事吧?”
    文娘身子一顿。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女上身淡青色团锦流云银丝袄,下着一条白底浅蓝滚边素襦裙,满头乌发绾成一个单螺髻,鬓角缀了一朵素白的绢花,秀美清丽。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双方的眼中都闪过一丝惊喜和不敢置信。
    “文娘姐姐?”沈虞唤出这个已多年不曾唤过的称呼。
    “是我,我是文娘,虞妹妹,当真是你!”文娘上前握住了沈虞的双手,欢悦道。
    复又看向沈虞一侧站着的婢女,忍不住道:“阿槿,你果然也在!”
    “嗯,”阿槿笑了笑,看向沈虞,“外面冷,不如我们回客栈说吧。”
    三人进了鸿来客栈沈虞的客房,文娘四年不曾见过沈虞和阿槿,一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沈虞其实也早知她已经嫁了人,有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却依旧含笑耐心地听着。
    从前三人比邻而居,居处一墙之隔,文娘痴长沈虞两岁,她住进兴国寺的时候,年纪差不多和沈虞一般大。
    十二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邻家的少年郎俊朗如玉,温文尔雅,说话时细语轻言,像春天的微风抚过她的发梢,从此之后便是她整个少女时期最瑰丽美妙的梦。
    在母亲病逝后的那一夜,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悲伤不自己,是他在隔壁弹奏一曲《蓼莪》,彻夜不眠,相待抚慰。
    可那时的她家族倾覆,沦为低贱的庶民,他却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她只能隐藏自己的心意在远处远远地看他一眼,哪怕得到的只是他的一个微笑,她都心满意足。
    她渐渐从回忆中走出来,看着眼前的女子,四年不见,她怎么好像也变了许多?眉眼间没了少女时的娇媚活泼,有的只是一潭死水的沉静淡然。
    “沈大哥……是和虞妹妹一道来的江州吗?”她试探着问。
    沈虞沉默了片刻,“大哥他四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四年前我捧着哥哥的骨灰葬回云台,文娘姐姐难道不记得了吗?”
    文娘吃惊道:“怎么可能,我刚刚明明还在西市旁边的一条胡同看到了他……他还……”
    还对她冷言冷语,面无表情地让她让开。
    “他还怎么了?”
    沈虞问道:“文娘姐姐,你说实话,你看到的是我大哥吗,是不是认错了人?”
    “怎么可能,沈大哥那双眼睛我绝不会认错,不过、不过他的脾气好像变了许多,变得有些,有些凶了……咦,虞妹妹,你脸色怎么忽然这么差?”
    沈虞气得浑身发抖,心想她现在不止脸色差,她现在都想直接跑出去踢上几脚那个混蛋!不是说好了要放手么,还骗得她心甘情愿被他那般轻薄了十数日……
    骗子!大骗子!她真是讨厌死他了!!
    “咳……她,她没事,没事。”
    阿槿见沈虞这个咬牙切齿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赶紧过来打圆场,“你别误会,那人确实不是公子,他是……是,只是一个和我们公子生得很像的男人。”
    文娘迷惑,“是这样吗?”
    “他是不是对姐姐说什么?是不是欺负姐姐了?”沈虞问。
    文娘一哂,低头拨弄着腰间的帕子,“没有,妹妹别误会,他就是有些不大高兴罢了,”从荷包中拿出那枚银锭推过去,“我唤他沈大哥,他似是很……有些不悦……就给了我这块银子,虞妹妹若是认识他,便帮我将这块儿银子还给他吧,无功不受禄,我当不起这么多钱。”
    倒是他的做派,沈虞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道:“我和他也不熟,既是他给文娘姐姐的,姐姐拿去便是,反正他这人这辈子最不缺的便是富贵利禄!”
    说这话时她脸上似是因恼怒浮起淡淡红晕,眸中却含着三分恼三分嗔三分无奈,分明是小女儿情态毕露的模样。
    文娘看着她,目光中不禁闪过一丝讶然和异样。
    但她很快垂下眼帘,再抬起头来时,神色已恢复如常。
    “那也不成,你既和他认识,便帮姐姐这个忙,把钱还给他吧。”
    沈虞不想要这钱,但是文娘想当年也是大家小姐,脸皮儿薄,怎么可能拿旁人扔给她银子,沈虞只好道:“姐姐生了大娘,我也没有时间去看,日后若有时间,一定登门拜访,这个就当是我给大娘的见面礼。”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儿镂空灵芝凤玉佩塞到文娘手中,文娘自是百般不应,但盛情难却,还是收入怀中,两人又寒暄几句,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文娘这才匆匆离开。
    是夜,沈虞推开雕花轩窗,望着夜空中澄净空灵的月色。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不要躲了,赶紧出来。”
    等了片刻也没人应答她,沈虞咬了咬唇,“砰”的一声抽了窗支,拉上软帘,趴到床上生闷气。
    气着气着她也倦了,枕着月色沉沉睡去。
    无人看见,对面巷中,藏在暗处的黑衣男子抬头望了一眼俯身在屋檐上的暗卫,后退几步,再次悄悄隐入黑暗中。
    *
    半夜里沈虞睡得正香,自是不知有人趁她睡着悄悄吻她额头,小心翼翼地给她掖被子。
    沈虞睡觉不老实,翻了个身,手直往李循脸上呼,幸好李循躲闪的及时,握住她软软的手腕。
    月光下,她的半截皓腕莹白如雪,纤弱单柔,在掌中仿佛握了一匹滑腻柔软的上好丝绸,李循轻轻揉了揉,望着她的睡颜,在她手背上亲了亲,又亲了亲,直到小手的主人仿佛有些察觉,柳眉微蹙,他只好赶紧将手放下塞回被子里。
    走过桌案旁时,他的身形滞住。
    一束冷淡的月光落在海棠花如意方桌上,数十张栩栩如生的肖像画压在镇纸下,少年郎笑意温润,白衣胜雪,青衣如竹,仿佛淇水之畔,绿竹猗猗,君子如圭。
    寥寥几笔,跃然纸上。
    他的笑容,仿佛可以涤荡这世间的一切尘埃,温柔岁月,惊艳时光。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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