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奴对她的行为不以为然,利索地烧起炉子,在瓦罐中放入姜汤和红糖,没过多久,姜汤的香味便布满庙堂。
    他道:“来喝姜汤。”
    谢渺抿唇,回首看他,“张明奴,你信佛吗?”
    “为何要信?”
    “向佛向善,求福禳灾。”
    “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张明奴讥讽地勾唇,“我只信人定胜天。”
    “所以你绑走我,是为跟老天争个输赢?”
    张明奴避而不答,道:“趁热喝姜汤。”
    谢渺不会与身子作对,小口小口地喝下姜汤,精神稍振后道:“你带着我东躲西藏,会增加被捉的机会。”
    张明奴问:“你想我放了你?”
    谢渺点头,诚恳地道:“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才怪!
    张明奴知她在口是心非,心念微转,干脆将计就计。
    “你是这世上第一个为我煮雪梨汤的人。”
    “……”
    谢渺初时觉得他是在瞎说八道,毕竟张贤宗与他一起合谋害死张明畅,足以证明他才是被看重的那个。但随着他的叙述,谢渺看到一个孤苦可怜、备受欺侮的幼童,艰难熬过童年的每一天。
    “我生母是父亲的一名通房,生下我后便撒手人寰。大娘自小视我为眼中钉,指使下人们刁难我。我常常吃不饱,穿不暖,偷偷去厨房捡剩下的饭菜填肚子,若被人撞见,便要告状到父亲面前,得来一顿鞭子。”
    “我弟弟明畅生病时,大娘会心疼地落泪,为他忙前忙后。而我生病时,仆人们将我丢在院中自生自灭,等父亲想起我时,见我昏迷不醒,也只是请个大夫替我开药,从未有过一句关心。”
    “七岁以前,我一到冬日便咳到肋骨疼,屋里没有取暖的炭火,被褥单薄,我常缩在床角,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祈祷春天赶紧到来。”
    “那些日子里,我时刻祈求神佛,神佛却没来救我。”
    张明奴垂眸,难掩落寞,“是神佛先抛弃了我,所以我才……”
    谢渺哑然,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走到谢渺面前,蹲下身子,与她平视,“若我肯放下屠刀,你可愿当我的同路人?”
    这话已近乎明示。
    谢渺蹙眉,握紧袖子里藏着的石块,这是被掳初时,她偷偷捡来的防身工具。原以为不会有用上的那天,这会却得考虑最坏的打算。
    “张明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你所见,我生来低微,苦心竭力仍功败垂成,与其走上不归路,倒不妨寻处世外桃源,隐姓埋名过一生。”他停顿了下,道:“前提是有妻子作伴,儿女绕膝。”
    他眼神灼热,直白地道:“我愿意为你放下仇恨。”
    谢渺强作镇定,“你大概忘了,我嫁过人。”
    “那又怎样?我不介意。”
    “你当真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谢渺懒得再装,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不过是想利用我来羞辱崔慕礼。”
    是利用吗?当然是。可她轻声细语,低眉温柔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使他思绪微凝,道:“谢渺,别低估你的魅力。”
    他倾过身,想触碰她的长发。
    她敏捷地翻身躲开,“张明奴,你清醒一点。”
    她的神情冷,语气也冷,比冬天还冷。
    刹那间,他仿佛回到幼时,周遭是铺天盖地、源源不断的寒意,他在黑暗中渴盼温暖,却一次次的落空失望。
    不,今后他不想再冷下去。
    他眸色骤暗,不顾谢渺的反抗,掐着她的腰往怀中带。谢渺见情况不妙,高举着石块砸向他!
    一声痛呼后,张明奴捂着额头倒地,指缝中淌下滴滴鲜血。趁此机会,谢渺手脚并用地往外跑,不料没跑出多远,便被张明奴揪住头发,粗鲁地往后拖拽。
    他将谢渺摔在铺好的被褥上,随即跟着跪下,一手箍住她的身子,一手解着腰带。
    “你相信我,我不会做得比崔慕礼差。”
    “你!”谢渺顾不上骂他卑鄙,一个劲地伸腿蹬他,“你即便不当正人君子,也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不甜,解渴足矣。”
    张明奴俯下身,深吸一口芬香,刚要扯开她的衣领,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异样。
    是阵阵马蹄飞奔的声音,正往他们的方向来。
    他当机立断捆住谢渺的手脚,往她嘴里塞上破布,扛上肩膀后,转身踢灭火堆。
    谢渺头晕目眩之际,他已带着她从后门飞快逃离,消失在茫茫密林中。
    一刻钟后,有人闯进破庙,环视狼狈不堪的场景,又伸手探向冒着热气的火堆。
    他缓缓收拢五指,俊美的脸庞俱是冷凝,“分头行动,给我继续追!”
    *
    张明奴扛着谢渺在林间穿梭,冷风似刀,刮得谢渺脸颊生疼。她浑身都难受,脑子却格外清晰。
    不用猜,定是张明奴察觉到有人靠近破庙,才会仓惶带着她离开。来的人是谁?是附近都城的官兵,还是……
    谢渺想到一种可能性,登时心口发热。
    张明奴跑了许久,途中藏在一棵粗壮的古树后稍作休憩。他猜到她所想,用枪抵着她的后腰,低声威胁:“我手里有火器,谁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谢渺激动的心陡然沉寂,后悔地想:那是崔慕礼交给她的防身武器,最后却成了他作恶的倚仗,早知道便该像前世般拒绝——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打破森林静谧,也惊起张明奴的战栗。
    再跑已来不及,他干脆原地不动,屏住呼吸观察。谢渺没法动弹,试着挣脱腕间绳索,奈何力道微小,无济于事。
    张明奴全神贯注望着远处,不多时,视线内出现两匹骏马,为首那人穿着天青色斗篷,姿容出色,风度翩翩,正是崔家慕礼。
    夜色渐袭,遮不去他身上的卓然,仿佛他生来便是骄阳。
    他扫过叶光枝秃的古树林,目光在某处略有停顿。
    那里有一小串的红色血迹。
    他轻抖两下缰绳,沉杨会意,大声地道:“公子,这里似乎没人,属下去别的地方再看看。”
    沉杨走后,崔慕礼跳下马,对着虚空道:“张明奴,我知道你在这里。”
    林间无人回应。
    崔慕礼又道:“过去你躲在张贤宗背后,如今他快死了,你还预备躲多久?”
    一群飞鸟掠过高空,天际乌云激涌,雷声隐隐,无声的危险喷薄欲出。
    崔慕礼的声音清冷,字字清晰,“难道你不想站到我面前,堂堂正正与我对话,决一高下吗?”
    暗处,张明奴死死盯着他。事到如今,他仍是这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凭什么?明明是他占据了上风!
    他确认离得够远后,推着谢渺走出去,用枪管对准她的额际,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崔二公子,好久不见。”他道:“你敢靠近一步,我便杀了她。”
    崔慕礼隔着遥遥距离凝视着谢渺,这一刻,他缺失的灵魂逐渐归位。
    阿渺还活着。
    谢渺也在看他,一个多月未见,他瘦了些,憔悴了许多,想必路途奔波,忙碌劳累。
    她为他的出现而感动,又为他的出现而心悸,复杂的情绪翻涌下,她选择别开眼,装作无动于衷。
    此举取悦了张明奴,“好一个痴情的崔二公子,为救妻子不惜亲身冒险,遗憾的是渺渺并不领情。”
    崔慕礼注意到他的称呼,额际青筋隐现,“张明奴,你要报复的人是我。”
    “你说的没错,因你太无懈可击,我只好另辟蹊径,从你在乎的人下手。崔慕礼,是你连累得渺渺,又有何脸面来寻她回去?”
    “既是我的错,便该由我来弥补。”
    “是吗?”张明奴凑近谢渺耳畔,言语暧昧,“那你可知,有些错一旦发生,再无挽回的余地。”
    谢渺本想朝崔慕礼摇头,表明张明奴说的都是假话,电光火石间又改变主意,羞愤难当地闭上眼。
    崔慕礼见状,霎时红透眼圈。
    张明奴道:“崔慕礼,你还有反悔的机会,我向你保证,旧事一笔勾销。”
    他想当然地认定,崔慕礼不会接受不洁的妻子。他要逼崔慕礼亲口说出实话,揭穿他完美下的虚伪,让谢渺看清风光月霁的崔二公子也有阴暗面。
    他与低劣的自己并无区别。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崔慕礼道:“自阿渺嫁给我的那天起,我便发过誓,此生非她不可。”
    “她已沾染污泥,会使你颜面尽失!”
    “张明奴,你懂情吗?”
    “……”
    张明奴不懂,亲情也好,爱情也罢,他从未感受过一星半点。
    “生死阔约,与子成说。”崔慕礼道:“此情不渝,天地能鉴,日月可昭。”
    树林空旷,他的话语汇聚成一股劲风,径直闯入谢渺心间。
    她鼻间泛酸,含泪望着他,仔仔细细地望着他。那些深藏在记忆中的阴霾豁然消散,留下的尽是明朗。
    她终于肯相信,他正真切地爱着她。
    这不是张明奴想见的画面,他怒从心起,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情深,今日你们只能活一个,你要怎么选?”
    崔慕礼毫不犹豫地道:“放了她,我任你处置。”
    张明奴问:“你当真要以命换命?”
    “千真万确。”崔慕礼道:“张明奴,我视你为旗鼓相当的对手,望你言而有信。”
    张明奴仅迟疑片刻,便道:“我可以放了她,前提是你魂归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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