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逸轩见我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神情一滞,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你这般看我,会叫我觉得自己极其失败。”
    上谏昏君下讽佞臣的御史被我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也确实会叫人觉得挫败。
    为免继续打击司空逸轩,我善解人意地将自己的眼神转换成木然,摆正了姿态不带丝毫感情地问:“你应该不会就此罢休吧?是否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司空逸轩的视线重新转回眼前拦路的马车车队上面,抱起手道:“之前只知道六公主要求上贡的物品和支取的钱银都符合规制,所以我对这些火浣布并未在意。没想到前几天偶然听到一个消息——近几年大沅国泰民安,石棉开采得到扩大,尤其今年,各地火浣布的产量几乎翻了一倍,但由于需求众多,价格并没有降多少——也就是说,要把全国境内的火浣布都买下来,六公主在户部帐上所支取的那点钱银完全不够。这就不禁让我感到疑惑,她多出来的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司空逸轩此时又来关心六公主的事情,让我无语,我撇撇嘴,嫌弃他道:“查不了刘茂的贪墨就查六公主的贪墨,反正只要完成你今年的业绩就行,不管贪墨的人是谁是吗?”
    我的话并未激怒司空逸轩,反而换作是他怜悯地望着我。
    周围仿佛静默了一瞬,我停顿片刻,在他怜悯的眼神之下恍然大悟:“刘茂把贪墨所得的钱都进献给了六公主?!”
    司空逸轩对我刚才的迟钝总算捡回了一点信心,欣慰地道:“还好你没傻到底。”
    我虽明白过来,内心却仍感一阵云海翻腾,颇不是滋味。
    此时车队已经到了头,随着最后几辆马车从我眼前驶过,道路被让出,刚才被堵在道路两旁的百姓得以开始行走。
    我站在原地没动,望着最后一辆马车悠悠远去的影子,仿佛能看见六公主对着我扬眉吐气、满脸得意的表情。
    我沮丧道:“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六公主抢火浣布这件事最好不要管,免得让陛下对德妃和德妃一双儿女愈发愧疚,做出更要命的补偿。”
    “我是这样说过没错。”司空逸轩打开折扇,慢慢地边扇风边道:“但我的意思又不是要六公主把火浣布交出来,而是要六公主把刘茂贪墨行贿的证据交出来,二者并不矛盾。”
    我并未觉得这二者的后果有什么区别,呵呵干笑道:“贪墨行贿所得均要上缴国库,六公主交出证据,就意味着必须将用那笔钱买到的火浣布上交,届时水部要火浣布便可直接向国库支取,且不花费户部的拨款,让六公主忙活半天却是为他人做嫁衣,此举简直是往六公主肺管子上戳,她会答应才怪。”
    司空逸轩浑然不在意地“嗯”了一身,转身面向我,语气严肃地交托重任道:“此事就由你来办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闻言大惊,往后退了一步以示自己坚决不蹚这趟浑水,“我又不是御史台的人,为什么交给我来办?”
    “要不是你先把六公主气哭,她会这样绞尽脑汁来针对你?”司空逸轩反问。
    “我……”我那埋没已久的良心促使我想起六公主当日哭着跑走的样子,我那日确实过分了点。
    “要不是你家那位风头正盛,御史台查刘茂贪墨一案会遇到这么多阻挠?”司空逸轩步步紧逼。
    “我……”我和姐姐嫁进东平王府,因为夫家权势的关系,没感到什么挤对,确实忽略了旁人的压力。
    “要不是为了重审余进宝的案子,御史台用得着查刘茂贪墨?”司空逸轩再接再厉。
    “我答应就是!”由于生怕司空逸轩那张利嘴再说出什么叫我尴尬的话,我赶紧顺了他的心意把事情担下来。
    司空逸轩满意地扬眉道:“甚好。”
    他说完以后,摇着折扇,风度翩翩地转身,离去了。
    我就说他今日有空跑来与我说笑不正常,原来是早就挖好了坑等我跳,奈何他说的有理,这件事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此时耍滑推脱未免太没担当,只能老老实实往坑里跳。
    应是应下,事情该怎么做我还是得从头想。
    要六公主交出证据肯定得要我跟她见面,我虽然不能自由进出皇宫,但叫魏成勋带我进去,去东宫麻烦一下季昭恒倒也……等等等等,这样一来就是我求着她交出证据,气势上输了一截,成功的概率大打折扣,不妥不妥。
    我骑马来到南楚郡主所在的驿馆,再次用王府的令牌畅通无阻地上了二楼,敲开南楚郡主的房间门。
    房门应声而开,南楚郡主站在门后,看见来人是我,眼中闪过疑惑,一脸探究地望着我。
    “单姑娘?今日怎么得闲来此?”
    我微微挑了下嘴角,尽量用一副显得自己甚是轻松的语气道:“自然是有事想找你帮忙。”
    南楚郡主犹疑片刻,让出门口的路,请我到屋内坐下,直接问道:“何事?”
    我说:“我想请你把六公主约出来,与我见上一面。”
    南楚郡主语气玩味地“哦?”了一声,“单姑娘自己没有见六公主的渠道?”
    “渠道是有……”我装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摩挲着下巴喃喃道:“但之前已经因为一些小事跟她有了过节,把矛盾闹大不太合适。”
    “不过是去见上一面……”南楚郡主在给我倒水时,好奇地觑我一眼,状似无意地问,“怎么就会把事情闹大?”
    我沉着脸严肃道:“因为听说六公主收受了朝臣的贿赂。”
    南楚郡主递给我茶水的手微微一顿,被她及时用一个灿烂的微笑掩盖了过去,茶水递到我手上,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是么?”
    “御史台的御史告诉我的,消息来源可靠。”我补充道。
    “既是如此,直接按你们沅国的律法来办就好。”南楚郡主问:“你叫我约她出来私下见面,又说不想跟她把矛盾闹大,言下之意,是想徇私,不让她受罚?单姑娘何时与六公主关系这般好了?”
    “自然是有我的考量。”我的真实目的当然不能让南楚郡主知晓,她和六公主的关系比和我的好,这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不知郡主可否帮忙?”
    南楚郡主曼然一笑,“我会把话带到,至于六公主肯不肯见,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哦,对了。”我故意装出一副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郑重其事道:“劳烦郡主再帮我带一句话——六公主就算不把自己当沅国公主,不考虑沅国百姓的死活,最起码也要考虑一下自己亲哥哥的未来,切莫太过自私。”
    南楚郡主听得莫名,略微皱眉,偏了偏头问:“此话何意?”
    “六公主应该会知道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她若来见我,我再告诉她也不迟。”南楚郡主递给我的茶水水温正好,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语气轻快道:“多些郡主款待,我还有事急着去办,下次一定请郡主喝茶。”
    说完以后,我立马起身告辞,不给南楚郡主多打听的机会,起身回了王府。
    今天这一趟趟的跑得我甚是辛苦,我摸着咕咕叫的肚子走进房内,看也不看檀旆在哪儿便开始嚷嚷:“我好饿啊,做饭了没?”
    我跑进书房见檀旆不在,疑惑的同时倒退着往后走,后背骤然撞上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怀抱的主人赶紧扶住我的腰和手:“走路看着些,我在你后面你没看见?”
    檀旆将我整个人转过去面对他,“不过就是带句话而已,说这么久,怎么?聊起旧事,难以忘怀,情不自禁?”
    “盛淮办案需要刑部的帮忙,我受累帮他往刑部跑了一趟带话给表哥,回来的路上被运送六公主礼物的车队堵了一会儿耽误了时间。”我一条条数着自己晚归的理由好消除他的疑虑,再讨好地挽着他的手臂笑道:“我与盛淮之间哪有什么旧事?我和他的事还不如与你的多,而且我们之间都是柔情蜜意。”
    “你今天怎么这么狗腿?”檀旆对我的这副样子相当不习惯,凝眸看着我的脸仔细思索了片刻,面无表情道:“把令牌还给我。”
    我做这些事就巴望着他能忘了跟我要令牌,没想到最后还是弄巧成拙,我压抑住内心的起伏,假装严肃道:“我过几天还要再去一趟,带着令牌方便些,再借我几日。”
    “你要去的时候再同我要。”檀旆的表情不容置喙,摊开手掌摆到我鼻子底下,“还我。”
    我闷闷不乐地把令牌拿出来,万分不情愿地交到他手上,末了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这块令牌能自由进出哪些地方?我能知道吗?”
    檀旆想了想,觉得告诉我也没事:“沅国各大官署、驿馆、父王麾下军营、皇宫前殿中的议政殿。”
    的确是……非常方便啊。
    如果这块令牌被我弄丢,落到不法之人手上,后果也是相当可怕……这样一想,檀旆要仔细保存这块令牌也就合情合理了,还是让他收着吧,放我身上一点都不安全。
    第102章
    我问檀旆今天计划和我一道出门时,贸然来找他那人有什么事,檀旆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一卷书册随意翻阅,简短地答道:“漠北的事。”
    这四个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小事,我忙追问道:“什么事?跟军务有关?”
    檀旆淡漠地“嗯”了一声,回头看到我脸上的惊惶,声音放柔,“以大沅如今的国力,漠北不敢造次,几十年前那种漠北异族南下,长驱直入直捣旭京的场景你是见不到了,大可不必忧心。”
    沅国境内的歌舞升平都是边境的战士以生命和鲜血拼杀所得,虽不会像几十年前那样惨烈,可落实到个人头上,代价依旧巨大,檀旆故意说得云淡风轻,是好为了安慰我。
    自古以来,军人的家眷都免不了担惊受怕,如今我也不能例外。
    但是多余的担忧只会徒添檀旆的烦恼,我最好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做出一副没心没肺、天塌下来照样吃喝的态度。
    然后我中午果然吃撑了。苍天可鉴,我真不是故意。
    餐具撤下以后,檀旆带着我在屋里绕圈走消食,他左手揽着我的肩,右手给我揉肚子,嘴上还不忘嘲笑我圆滚滚的肚子跟怀了孩子似的。
    我心血来潮道:“要不你来演练一下,就真当我怀了孩子,你会跟孩子说些什么?”
    檀旆表示接受我的建议,轻轻拍着我的肚子,郑重其事道:“你娘是不是把你喂撑了?爹都知道,辛苦你了,下次我一定劝她少吃点。”
    我气得去咬檀旆,结果被他动作轻巧地闪身躲避,几次都没咬到。
    正和檀旆打闹间,门房送来南楚郡主的纸条,我赶紧恢复端庄的样子,走到门口把纸条接过来,刻意忽略了门房脸上,因为看见刚才檀旆和我打闹,想笑而使劲憋笑的表情。
    纸条上写的是南楚郡主与我约定跟六公主见面的时间,就在后天上午,地点还是驿馆,就在她的房间。
    此事自然是越早解决越好,但我为了不显得自己被动,才故意让她们自己决定时间,好显得我对这件事并不是很着急,可做可不做一样。
    如今看来这办法果然有用,应该是我前脚刚走,南楚郡主后脚就把话带给了六公主,商议好时间以后就马上将纸条送来,一点都没耽搁。
    檀旆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原以为南楚之前想与沅国联姻的举动会让你跟这位南楚郡主有隔阂,没想到你却与她成了朋友——小翎,你总是这般让我感到惊奇。”
    “朋友谈不上,不过能说上几句话罢了。”我话锋一转,“但是这位南楚郡主着实不简单,如果以后可能的话,我的确想和她成为朋友。”
    檀旆因为之前联姻的事刻意避嫌,对南楚郡主知之甚少,听我这么一说,扬眉道:“怎么不简单?”
    “她没有为了保存自己的王室颜面而阻止南楚归顺,反而更心疼南楚的百姓受南楚王室欺压。”我说:“这位郡主,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
    檀旆了然,“我明白你为什么会欣赏她了。”
    檀旆明白与否对我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肯在我与南楚郡主和六公主见面那天再把令牌借给我,好在经过这样一番对话以后,我再跟他借令牌时,他答应得十分爽快。
    檀旆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我很欣赏他。
    我拿着令牌来到驿馆敲开门,依旧是南楚郡主给我开的门,我越过她肩头发现六公主已经坐在里面候着,倒是很准时。
    南楚郡主把我请进屋前,低声对我道了一句,“单姑娘,公主这次并非抱着敌意来的,还望姑娘能言语温柔些。”
    我上次把人气哭叫南楚郡主印象深刻,导致这次还没开腔就先急着提醒。
    我点了点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况六公主只要没做什么越界的事,她就会一直是沅国的公主,就像父亲会一直是沅国的朝臣一样。跟她结仇有害无益。
    南楚郡主放心地让出路来,引我到桌前坐下,这次我和六公主都客气地打了招呼,初始的气氛十分友好。
    “现在我已经到了,姑娘打的哑谜,是否也能揭开谜底?”六公主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气息,“说我要为哥哥的未来考虑,究竟是何意?”
    “我当这事已经摆在明面上,不需要我多说。”我诧异地望着六公主,见她脸上显出几分恼意,才解释道:“殿下想以南楚为依仗,让陛下不得不对你们纵容,这事以前或许行得通,但随着陛下收复南楚的决心愈加坚定,你们如此行事,就是在与陛下作对。”
    “沅国与南楚原本就是作对的关系,明面上装得一派和乐,暗地里刀光剑影再正常不过,你要我不作对……”六公主嘲讽地笑笑,“难道沅国皇室就会接纳我和哥哥?”
    “公主要的接纳是什么?”我问:“要二皇子继承皇位?”
    六公主不答话,眼睛死死盯着我,认为我明知故问的眼神不言而喻。
    我好奇地问:“不知二皇子如何看待此事,他也对皇位极为上心?”
    “单翎!”六公主咬牙望着我道:“你非要跟我来妄议储君之事?”
    “没接触过朝政的人对朝政总会有诸多误解,以为议论政事要小心顾忌着诸多规矩。”我无奈叹了口气,“不许百姓妄议朝政,是不想让某些人的想法借裹挟民意之举来干扰国家决断,真正议政的时候如果还要顾忌这些,只会半个字都谈不下去——如果殿下听过议政殿里的谈话就会知道,朝臣议政时畅所欲言的边界,比你想象的还要广。”
    六公主冷然道:“你是在嘲讽我和哥哥手中没有实权,接触不了沅国权力的中心吗?”
    “真不是,你想多了。”
    六公主与二皇子长期被沅国权力中心隔绝在外,敏感一点也正常,我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真诚一点:“陛下乃有德明君,差人办事只重才干,不会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多心眼,我既然敢跟你说这些,就意味着我也要担风险,所以我绝不会拿我们的谈话去告密,说我们在此妄议朝政——六公主害怕谈,是对自己不放心,还是对郡主不放心?”
    南楚郡主听到自己被扯进谈话,无奈笑了笑,“我又不是得了失心疯,非要跑去跟陛下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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