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御嘴角小幅度上撇,在将笑未笑的弧度停下,这是即将微笑的暗示,但更像讥讽,这小子啊,是把暗藏的双刃剑,宋允礼若敢用他,免不得将来有一日凶兵噬主。
    说到此处孔日朝补了句:此次罚没罗府,陛下特意下旨,罗府二子未上族谱,未过宗祠,算不得罗家人,特意将宋凌摘了出来,如今记在安乐王名下。
    哈哈哈哈哈哈,傅御忽然毫无征兆的大笑出声,胸膛上下起伏好似破风箱,面上伤口又崩开,鲜血淅淅沥沥浸透纱布,这事办得妙,想是这小后生有哪处惹了宋允礼不快,既要保他又在小处使龌龊。他骤然收笑,口气变得嘲弄至极:帝王心术他学得透彻,容人之量却半点没学到。
    是在笑谁?笑宋凌?笑昌同?又或者笑他自己?没人说得清,连傅御也说不清。
    孔日朝脚底起了旋风,夺命般奔出去,来人啊!快来人!来人止血!
    府医战战兢兢替傅御止上血,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这才退下
    孔日朝这才松了口气,摇铃招呼下人来收拾满室狼藉。傅御冷眼看着他们收拾,他眼底越来越冷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零星犹豫被吞食殆尽。待下人退下,他打了收拾示意孔日朝上前来,礼朝的天也该变上一变了。
    孔日朝顿时面如土色。
    江东,王府。
    老爷,门下送了张拜贴来。王府管事手里捧了张拜贴,等在花房外。
    不是说了近日不见客?花房里传来道宽厚威严的中年男声。
    管事解释道:门下说这张拜贴是冲平少老爷亲自送去,门下不敢轻易处置这才转交给老奴。冲平是王弗阳昔年随着他道士师父四处游历时起的道号。
    弗阳送来?王渠声音听起来略感意外,他这儿子向来眼高于顶轻易不与人来往,又去学了几年道,生生将自己磨成了道人脾性,视功名利禄如浮云浊物一概看不上眼,对追逐功名之人更是不假辞色,放眼天下能入他眼之人不过一手之数。
    王渠推开花房门,他约在花甲年岁身量欣扩,颧骨微微凸起,眉形似剑,眼大鼻高,嘴角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不苟言笑和王弗阳足足像了七分。伸手接过拜贴察看,待扫到下角署名目光略微顿停顿,上京镇国将军府不才晚辈宋独玉拜上,镇国将军府?
    管事以为王渠不知道这是谁,解释道:就是宋郎君讳凌的,跟着巡查使老爷来江东的眷官,他二人也稀奇,同一道来的要分拜两次,不知兴的什么名堂,老爷你可要见?
    请进来吧,王渠将拜贴捏在身后,拇指在镇国将军府几个字上摩挲,良久叹道,可惜了。
    镇国将军府被判罪之事方过了两日,消息还没传到千里之外的江东来,但王家与朝廷常年不对付,他们在上京岂会没点布置?罗府事方过一日,隔天夜里他就接到了从上京送回的加急。
    那宋凌便是罗府唯一余辜。
    管事来唤时,宋凌还颇感意外,居然头一次便见到了?他来时路上已听王弗阳说了,他父亲脾性颇为古怪,哪怕有自己做引荐也极有可能将他拒之门外,他本已经做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但没料到这就能见了?
    不止宋凌意外,坐在他身旁陪客的王弗阳也奇道:看来独玉竟是得了敝父青眼,说着又转向管事示意他自去做事:我带独玉进去,你且去忙罢。
    老爷在书斋等贵公子,管事躬身应诺。
    王府布置古朴大方又颇为雅致,二人穿过竹林又走过修筑在水面上的廊桥,对岸依照高低次序与四时之景栽了成片珍奇花卉,沿着石子路曲折往前,只见两三座抱厦零星点缀林间。
    我就送到此处,王弗阳虚指其中一间抱厦,回时我仍在此处等你。
    宋凌拱手道:冲平此番襄助,凌铭感五内。
    王弗阳大笑道:且去罢,老头子最不耐等人,小心给你吃个闭门羹,待回时再弄虚礼亦不迟。
    刚走近抱厦,宋凌便见一位古貌古心的老者正在等在门外,他迎上前行礼告罪道:晚辈何等何能,劳王宗师久侯,请受晚辈一拜。同时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对,人人皆言王家家主脾性古怪,最好侍弄花草轻易不肯见人,但今日这王家之主为何偏对他一晚生另眼相待?其中定有原由,宋凌说话更是谨慎小心。
    二人各自施礼,王渠引着宋凌入一竹亭,亭中有一竹桌,各自位置上摆了茶碗,桌面另放一副围棋,王渠邀宋凌对弈。
    一局了后,宋凌见火候已至,略一把玩手中莹润棋子,笑道:世伯待晚辈亲厚犹胜自家子侄,冲平兄又将晚辈视为挚友,晚辈若再弄鬼祟之事,那真真不当人子。陛下派晚辈前来江东,一是监视公羊先与贵府私下来往,二是为了查江东走私食盐一事。
    王渠豪爽道:亏得贤侄事先提点,老夫深谢,不过贤侄既然与弗阳交好,应该对我王家人脾性有所了解最不耐机锋。贤侄这好老夫收下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好个不耐机锋,宋凌心中轻嗤,他半点不信这套鬼话,王家和王弗阳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若王家上下皆是王弗阳的豪侠作派对人掏心掏肺不计付出,为何能历经千载风雨而屹立不倒?
    这话听听就行,万万当不得真。
    老先生可听过敝师?陛下有意启用敝师与傅御相抗。宋凌眺望绿波涛涛的竹海,看似漫不经心的提了句。
    王渠捋了捋花白胡须,疑道:不知尊师尊姓台甫?
    宋凌抱拳遥向上京,敝师姓石号三不。
    王渠笑意猛的凝住,手上不察扯下好几根胡须。石修远,当代年轻人可能对这个人不熟悉,但往前二十年可谓是如雷贯耳,王渠只听说他自变法失败后便不知所踪,不想今日却再闻其名。
    他心思如电,瞬息间将宋凌来意忖了个八九不离十,凝重道:陛下要再启田法?
    宋凌眼眸亮如寒星,冷似冻雪,看向王渠一字一顿道:正是,此法为断傅御之基,老先生可愿共襄盛举?私生子
    第157章 苦海难渡(三)
    宋凌敢说出这话便有七成把握王渠会答应,一来王家与傅御本就敌对,自傅御上台后与昌同帝软硬皆施,出台一系列政策打压王家。如今各大世家除王家外早已成日落西山苟延残喘之局,哪怕是王家其真实情况也不容乐观,出了江东,王家对各地方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其次宋凌与石修远要的只是王家一个态度,并不需要王家实质性的抄家伙上和傅御一派硬碰硬。
    王渠微微颔首示意宋凌接着说。
    竹林瑟瑟穿风过,宋凌终将在心里演练过千百次的说词宣之于口:因傅御有悖天德,欺君罔上,宫中内外在他领导下臧否不分,沆瀣一气,官风靡乱。更有傅御藐视天威,视百姓为猪狗。陛下忍无可忍,欲持天子之剑诛此恶僚,将启敝师再兴田法。
    然敝师久远京城,如今随者甚少,欲兴田法恐艰险重重,因此晚辈斗胆恳求老先生襄助。
    王渠微一沉吟,拧眉道:傅御不当人子。
    宋凌心下一动,有戏。
    但是,王渠做一副左右为难模样:尊师义举,老夫钦佩不已。尊师田法老夫当初曾听说过,可是取田为公?
    宋凌点头,老先生所言不差,正是。
    王渠苦着张脸,走到池塘边扶栏眺望,望高了看是连绵不绝吞云吐雾的小连山脉,往下处看是水道纵横青瓦白墙水乡人家,王渠大手一挥,我王家延存千载,散落各处的族人何止万数,而田地又何止万顷,若是将田产交归于朝廷,便是老夫同意,余下族人处也无法交代,老夫有心襄助,奈何身为一族之长,怎能做那独夫?
    宋凌走到王渠身侧与他一同眺望碧波起伏,笑道:老先生这话却多虑了,目光巡梭一全,指着飘飘插在水面上的细长竹叶道:这叶落得好,不偏不倚。
    不支持,不反对,王渠会意,这是要他当个哑巴人,他心中稍一盘眼里闪过精明弧光又道:但将来若田法当真施行,老夫一大家子族人,皆是体弱纤微,蒲柳之姿,望秋先零。一不能侍弄田地,二又不肯行商贾之道,只会吟诗作对,将来真不知该如何过活。
    这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宋凌心中冷哼,面上笑吟吟道:这也好办,来日田法大兴,凡王氏名下田产虽名义上交还朝廷,但实际上仍由王氏自行处置。
    哈哈哈哈小友颇有乃师风范,果真名师高徒,老朽这厢谢过。王渠变脸的本事堪称一绝,苦着的一张脸旋即笑开了。
    此事谈妥,宋凌扶着王渠回到竹亭再对弈数局,此间王渠礼尚往来说道:劳小友特意知会老朽,小友这般高义,老朽却不能看着小友受陛下苛责,这走私食盐一事老朽恰好有些眉目,如今那贼首正关在我王家,老朽归京时提了他去交差罢。
    什么贼首,怕不是你家小厮。
    二人相视一笑互敬粗茶。
    天色近暮才叙别话,王渠亲自将宋凌送至二门外,同羽已套了车等在门外,这时王渠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油纸递给宋凌,颇为怜悯的看着他,说道:小友保重些身子。
    宋凌一时不解,骡车行出一里多地,宋凌点了盏油封,取出油纸凑上前察看,灯火昏暗,纸上封了层猪油封,内里字符隔着油封被灯火晕染开像纠结盘曲的黑色蠕虫。宋凌心中莫来由得升起股惧涩之感,他抬手揉了揉阳穴,又蓦的想起王渠分别时看他的眼神。
    什么意思?
    晃了晃将杂念驱散,宋凌翻来覆去监察油纸,这纸他识的,民间有俗称千里哨。急行千里不卷不折,雨淋风吹全不怕。是用来传送重要消息的特制纸张,五言与同羽曾多次用这种纸向他送信。
    将油纸一端凑单火舌上略烧一烧,端点油封化了露出内里印有暗纹的浅黄纸张。
    略晾片刻,宋凌撕下油封,翻面一看。
    共两行墨字
    罗氏全族皆亡
    凌移安乐门下
    天边炸了声春雷,眼见的要落下雨来,王矩打着把油纸伞走到岸边,冲蹲在屋檐下的人说道:回吧,那人不会来了。
    雨水打得伞面哒哒作响,罗锦年听得心里烦,捡了枝小木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捅屋檐下雨水越聚越多的水坑,他骨嘟着嘴反驳:我没在等他。
    王矩叹了口气,见罗锦年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透,持伞往那边倾了轻,顺着罗锦年看的方向望去,稍远些有一青石拱桥横跨两岸,此时雨落得大了,雨珠打在桥石上又散开化成更小的水雾往上翻涌,再远些便是隐在朦胧雨色中的小连山脉。
    被王矩挡住了视线,罗锦年从鼻腔里哼出道气声,手中目棍一砸扬起雨花点点全撒在王矩袍子上,都说了我没在等谁。
    那你在做什么?王矩侧了侧让开,其实小景不说他也知道,准在等谢陌,还算短命鬼有些良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没打算祸害旁人。
    我在看雨,罗锦年摆出副认真看雨的模样,还学着张秀才扯了几句诗,清明时节雨纷纷,客舍青青柳色新,巴山夜雨涨秋池
    王矩嘴角略微抽动,登时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心里咒骂,有辱斯文的臭小子羞于与之为伍。
    画舫还停在水面上,小栓子带了斗笠穿着蓑衣坐在船头钓鱼,不时往岸边张望,见王矩一个人回来了,丢下鱼竿问道:景哥哥还不来吗,我们该走了。
    王矩弯腰替小栓子正了下斗笠,他在等人。
    等什么人?
    陌路人。
    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人倒来得勤快!罗锦年心里各般滋味翻涌,期待又茫然,失落又羞恼,眼眶憋得通红,他发了狠的想:谢陌你要是敢骗我,那我,那我他脑中滚过许多狠戾的法子,千刀万剐,抽经扒皮,再不抽上几十鞭子,但只要一想到谢陌那双银月牙儿似的眼,又统统泄了气。
    你若敢骗我,那日后我就再不同你说话。
    罗锦年从未想过,今日一别很可能江湖路远,一别两宽此后再无相见之日,他像个孩子,总是将想要的视作已有的,他想所思所念之人即刻出现,他又想哪怕今日见不到日后总有再见之机。
    但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哪能事事顺他心意,
    昨夜别时谢陌曾告诉他,明日酉时,清水街边,不见不散。
    忽的,笼在雨幕中的石桥上多了道人影,撑着把月牙白的龙骨伞,穿着同色月牙夹纱锦袍,隐没于水天一色间。
    宋凌执伞的指节白得发青,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他凝视着罗锦年略显虚幻的身影。
    一个人在同一空间同一时间只能存在于一个地方,但他此时却违背常理被劈成两半,一半站在桥上冷静又留恋的凝望自己生命中最重要之人兄长,爱人,亲情与爱情尽系于一人之身,那人一言一行都牵他神动他思。
    另一半照出他心中所有阴暗,正在咆哮不停他才是罗府真正血脉,凭什么一切要你背负!上去告诉他,告诉他!他叫罗锦年!告诉他,他的父亲罗青山死了,他的母亲田婉也死了,他罗家上上下下无一幸免,去告诉他啊!你快死了,宋凌你难道想死时也孤零一人吗?你不想他陪你走一程吗?
    宋凌收了伞,磅礴大雨将他浇了个通透,雨珠汇聚在睫羽上又不堪重负的滚下,他抬起手细细描摹罗锦年身影,将道道心魔封存入心,前路血雨腥风,孽海滔天。夜里孤枕难眠时将心魔翻出数着往日泪与笑,想来也能熬。
    宋凌无声做着口型,
    岁安,我此去上京再做不成人,誓化孽蛟翻云起浪,你走罢,我放过你,罗家也放过你。
    骤雨将歇,天已黑透,残存雨珠从屋檐上落下打在罗锦年鼻尖,似在嘲笑他的愚蠢。罗锦年憋了满肚子气,咬着牙往画舫上走,心里全是被耍弄的憋闷,好啊,想他景将军纵横柳州,今天居然被人给耍了!
    王矩从舱里探了个头,看见罗锦年两条眉毛拧在了一起,脸色臭得像雷公,心中暗喜不已,臭小子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端了盅鱼汤乐颠颠凑上看戏,没来罢?我就说他不靠谱,耍着你玩儿哩,也就你这初出茅庐的傻小子才上风月场的当,啧啧,还是个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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