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同帝语调平淡无波无澜,但在福官听来却如丧钟骤鸣,他白着脸滑倒在地,五体投地道:陛下圣裁,奴婢生是陛下的人,死亦是陛下的鬼!
    鬓角冷汗滴滴滑落在地上,被羊毛毯子吸收,渐渐的地毯濡湿一片。
    昌同帝耷拉着眼皮靠在太师椅上,小腿微用力往地上一蹬,太师椅小幅度晃动起来,他闭眼假寐,足足三刻钟后睁开眼,你跟着寡人多少年了。
    福官两膝盖跪木了,像两节朽木杵着。略微抬起上半身回话,肌肉牵动下体,瞬间一股不受控制的酸麻从小腿蔓延至全身。福官不敢失态,强撑着回话道:回陛下话,奴婢跟着陛下已有三十五载。
    唔,三十五载风雨,如今留在我身边的人只剩你一人。昌同帝语气有些哀伤。
    陛下,昔年之事奴婢对天发誓从未告诉过任何人,陛下若是不信奴婢,奴婢便一头碰死已证明心。听得此言,福官冷汗更像开了闸,指天发誓的像昌同帝表忠心。
    昌同帝坐起身子向他伸手,大伴,我知道你怜惜凌儿,但他是寡人与惜弱唯一的血脉,我又何曾不怜他爱他,只是
    福官抱住昌同帝的手,眼睛鼻子全挤出水哭嚎道:殿下,老奴明白,老奴都明白。
    等不了了,我等不了了,且去安排吧。
    福官背过身揩了揩鼻涕,又转回身盯着昌同帝脚底问道:陛下,日子定在何时?
    昌同帝踱步到窗边,此时正指大暑,早起的朝阳已经露了几缕华光,傅御伏诛之日,如今还用得上。
    风雪楼刚熄了烛火,庆妈妈手里捧了把瓜子在楼里巡视,她上下嘴皮翻飞不停,这儿,哎,这儿!腾出只手拧着龟奴耳朵把人扯到木梯边,这儿这么脏看不见,怎么干得活?
    搂在扫地的龟奴急匆匆进来凑到庆妈妈身侧耳语几句,庆妈妈脸色不变,嗑瓜子的动作却慢了半拍。
    像没事人样打发了龟奴,庆妈妈拍散手上的灰,顺道弄出清脆动静让众人向她看来,别收拾了,把门板子放下,今儿提前让你们收工,来几个眼神好使的去街坊上四下看看,这是另外的活计,工钱另算。
    当时就有几个小门子眼里一亮,自告奋勇报上名来。
    将一楼人安排妥当,庆妈妈美臂一展,活动了下慵懒的骨骼,心里暗骂,臭小子天天呢给老娘找事。
    听见前楼里乒乒乓乓的响动,宋凌歉然道:又给娘子找麻烦了。
    与他对坐的正是风雪楼前任湘君流罗,岁月在她身上仿佛从未流逝,一如当年初见。流罗闻言笑笑,她向来如此,雅人闻三声,琴声箫声读书人,她也闻三声银子声,算盘声,账簿声。你一来总有许多事累她去烦,她自然不待见你。
    这话说得损人,正巧前楼尖利的叫骂声又传来,二人对视一眼,皆笑。
    陪我四下走走吧,总在一处骨头都坐硬了,流罗披上层薄纱向宋凌说道。
    宋凌自无不可,虚扶了把流罗,二人沿着后院溪流绕行。
    凌,你今日来所为何事?流罗提了只藤篮,里头放了只玉碗,一面走着一面收集花上晨露。
    宋凌替她撩开树枝,我欲往柳州,特来辞行。
    流罗动作一顿,碗中晨露倾了半碗出去,她拧着眉,小康县?
    宋凌点头,正是。
    狄戎要求之一,礼朝割让柳州境内小康县以北土地给狄戎。
    至于为何是从小康县以北割让,还真不是狄戎善心大发愿意放过这个狠薅羊毛的机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小康县盘踞着一窝悍匪,这一窝悍匪在三年前狄戎和礼朝打得不可开交时突然冒头,因战后两国元气大伤都没能腾出手去收拾匪窝,没料到一时疏忽,居然酿出这泼天祸根。
    墙角夹缝间生出参天建木!
    战后第一年,礼朝境内天灾人祸不断,数不清的流民逃离故土北上去投奔小康。
    战后第二年,匪贼已颇具规模,朝中众臣有议,称那窝贼首之所以能得百姓信重,全赖贼首宣城自家是义匪,从来劫富济贫绝不欺压良善。而柳州是贫瘠不毛地,种树树死,栽花花败。那匪首不知死活大量接收流民,终有一天他养不起那些人时该怎么办?
    去偷?去抢?可他若是真这样做了,义匪的义自然不攻自破,百姓也不会再向着贼众。
    而贼首如果真的打肿了脸充胖子,死顶着,时日一长也只有饿死,散伙,两条路选。
    因此众朝臣议定就那样放着,不管。
    甚至当时瘟病正盛,有些无能官员还故意将百姓往柳州驱赶。
    但谁也没想到,那群匪贼不知从哪儿去找了大把银子,好似抱着金山银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朝廷赶去的难民非但没有拖垮他们,反而成了他们的生力军,规模一日比一日更庞大。
    如今匪众盘踞小康县内,依山修建连营七十九寨,总人数在五万之上。
    他们自号天平义客,外称柳匪,其首领景陌更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至今无人见过其真面目,户部官员翻烂了历来几十年的户籍簿都未曾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柳匪盘踞柳州,朝廷拿他们束手无策,各种手段都用了一通,非但没拔出匪患,反而让自己本就不富裕的国库雪上加霜,老鼠进了礼朝国库都得流着泪空手出来。
    用强,出兵平乱打不过。用柔,出使招降软硬不吃。一波接一波的使者去了柳州却结连碰壁,休说见景陌,他们连寨门都进不去。
    那柳匪还不讲道义,在他们地界从不兴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只要你敢来,有一个逮一个。不止礼朝的人,连狄戎也折了不少人在柳州。
    流罗与宋凌相处多年,自知他性子,只要他决定了的事,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也绝不会回头,她沉默良久,直勾勾看向宋凌道:早去早回。
    宋凌弯腰替她捡起玉碗,娘子宽心。
    此事定了,流罗又说起一事,你托我去找罗芊玉,寻了三年终于有些眉目,赣州涪县曾有人见过她。
    宋凌呼吸一窒,死了三年的心轻微跳动,他睫羽下压藏住眼底神色,过得好吗?
    流罗点头,略带了些笑,嫁了人,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叫凌,女孩叫锦。在县上开了家医馆替人看病,因她疫时曾救了不少人,县上人对她感激涕零拿她当活菩萨供着,并未因她女子坐堂而刁难。
    嫁人了啊,不是小孩了。宋凌的记忆还停留在罗芊玉幼时,胖乎乎的奶团子,平生最爱吃糖,过得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便是母亲不让她吃糖。他攥着手,压抑道:不必惊扰她,就让她在赣州好好的。劳烦娘子多让人照看,玉儿她说到此处,宋凌忽然停了,他忽然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说这番话,兄长?那他真是全天底下最不称职的兄长。
    流罗每每见到宋凌这副神情都胆战心惊,好似一缕孤魂附在死人身上,没半点鲜活气。她向来寡言少语,但对着宋凌总要竭力搜出许多话来讲,你才说不要惊扰,又让我多照看?照看必会惊扰,你莫非糊涂了。
    宋凌拱供手,搬了之乎者也的客套来应对,无一句能见喜怒。
    你难道不想知道谁家臭小子取了你妹子?流罗变着法儿的逗他。
    明心?宋凌语调终于有了起伏。
    郎君好生会猜,流罗抚掌笑道,正是他,他夫妻二人,一人在县里替人做木工,一人开了家医馆坐堂,还有对孩儿,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凌,他们过得很好,你也放过自己吧。
    宋凌抬头看了看天,估算了时辰向流罗拱手道:我这就动身去柳州。
    傅御如今蠢蠢欲动,背地里小动作不断,起兵亮戈只是时间问题,而昌同帝的溶骨症亦渐入终途,随时都有可能向他下手,他不能等,亦等不急。如今的礼朝,谁掌握兵权谁就掌握主动,他与流罗养了千数私兵,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保证万全,若能拿下柳匪
    此行非去不可。
    等等,流罗叫住他,石先生传了信回来。
    石修远半年前被昌同帝派去黄州敦促当地官员推行田法至今未归。
    宋凌脚步一顿。
    流罗取出张信纸递给他,
    黄州驻军似有异动,戒备!戒备!戒备!
    第160章 终章(三)
    柳州,小康县。
    小康县如今模样大变,原本的城镇区已没人居住,一片平原被细致划分成农田,再往后是宽广演武场,千余数汉子赤胳膊亮腿,拉着号子正在操练。
    虽说不是正规军队,但其身量高大,体格勇猛,整体呈现龙*虎猛之势。
    练兵行军,章法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将士们的精气神,如未战先衰毫无斗志,便是再高明的将军来了都练不出名堂。
    演武场再往后,一条阔道修到山脚,沿途有瓦舍木房,门前门后外栽花种树,虽说都是耐寒命硬的土里品种比不得京中娇弱的名贵仙葩,但数量一多也郁郁葱葱,映衬着黄土分外好看。
    沿着阔道走至山脚,入目是坚硬花岗岩垒成的石门,山脚下修了一圈瞭望楼,沿途一步一哨戒备森严。若能侥幸过了第一关,后面还有铁索桥,鸟栈道,足足九道关卡。
    主寨坐落在半山腰,皆是平矮的建筑,多有石洞石屋。柳匪兴起不过短短数年,既要养兵又要供养上下老弱妇孺,自然没有多余财力大兴土木。主寨多数建筑都因势利导,利用原体山势修建而成。
    但群物中唯有一座建筑分外醒目,那是座六层吊脚朱楼,在一众矮房中好似鹤立鸡群般醒目。
    小栓子如今长大了些,嘴角生了青色浅绒毛,已有了个少年人模样,他从狭长的甬道往上爬,在悬崖边的铁锁桥头停下。桥头守了二个红面关公,塔一样往前一杵挡住去路,对牌。
    小栓子解开腰下对牌递给他们察看,冲他们笑道:野火烧不透。
    二人沉声,新景再生。
    三人又齐声道,将军世无双。
    行过固定流程,栓子接过对牌笑道,两位老哥,王爷新酿了米酒等小弟办完差事老哥们捎一坛子下来。
    两人嘿嘿一笑,你小子又偷王爷的酒,让他知道有你好果子吃,对了今日该你巡视正门,这会子还没到换班你急匆匆上去干甚?
    栓子挠了挠头,底下来了位客人,让我给掌事的送什劳子帖子,我看不出名堂,但那客人不似常人,我也不敢怠慢,因此打算将帖子转交给王爷,由他老爷子定夺。
    给我们兄弟看看,别又是来招安的,没得惹王爷来气,我们兄弟也跟着遭罪。其中伸过手向小栓子要了帖子去看。
    但他们斗大个字不认半个,拿着帖子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又递还给小栓子,这纸还怪香的。
    小栓子凑到鼻尖轻嗅,确实香,像竹子又像桂花,他啧啧称奇心想,莫不是纸里还夹了花?
    巡逻要务不可久久耽搁,小栓子没多留,给腰上拴上绳子过了索道,又爬过鸟道,一番周折终于到了理事堂。
    理事堂是间敞亮大屋,屋外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屋内除了案台别的一概不放,主位放置一张大案,下头两侧分放六张,总计十三之数。
    还没进理事堂,隔几步远便听见噼啪噼啪的算盘声像在打小鼓,栓子吞了口唾沫,视线在大开的几扇大窗上停留,心里胡思乱想,还是给景哥哥说说,让他派人来把窗封上了,真怕先生们哪天被堆成小山的事务逼得跳了窗。
    他往大门一站,日光被遮挡,屋内暗了一度,珠算声住了,瞬间十三道目光齐刷刷盯在他身上。王矩从案台里拔起头,他面颊消瘦,眼底还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整个人像被妖精吸干了精气。
    栓子被他看得发怵,连忙上前高举帖子,一段话说得不带换气:今早来了个人,约莫二十年岁,他说要见我们义客的主事人,我见他气量不凡不敢怠慢便想好言将他劝走,说,郎君且先回,我们这儿不见外人。谁知他给了我张拜贴,让我把这帖子给姓王的主事人,其他不要我管。
    王矩勉强从混沌账册里提起神,将毛笔往头上一别,走到栓子身边接过帖子翻看,心说,有点意思,他们义客行事低调,哪怕是景小子也被他按着不能出去显摆,他自己更是从不在外人跟前露面,这小子从何得知有位主事姓王?还指名要见他,奇事奇事。
    启贴扫过,王矩脸色瞬间僵住,他思量片刻沉声道:请上来。
    栓子走后,他在屋内踱步两圈,向其余人挥手道:你们也走,今日早收工。
    众人拱手,喜出望外道:谢过王师。
    王矩取下头上毛笔在贴上圈了个王字,暗自沉吟道,走江东的关系来,想必对我等底细一清二楚,不论来意为何都得好生招待。
    外间对柳匪最大的不解,一窝子匪贼怎恁的有钱,养兵又养民,桩桩件件都费钱如流水,偏偏柳匪半点不见弹尽粮绝,反而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那么问题来了银子哪儿来的?
    其中玄妙,知者甚少,王矩恰是一个。
    这要追溯到三年前江东行,小景图一时新鲜到了江东早将寻宝的事抛到天边,而他闲来无事便带着地图往小连山上找了找,他寻思着田将军总不可能特意弄张假地图哄人玩笑。
    这一找可不得了,他顺着地图在小连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沟内发现了一大片未经发觉的盐池,这哪是盐,这是数不清的银子!
    王矩心下活络,他本族是王家,深知在江东想背过王家开采盐池根本不可能,因此他私下联系上王家表明身份,他们需要银子,王家需要兵。
    双方当下看对了眼,定下合作协议,王家帮着开采盐池,利益四六分,王家四他们六。
    可以说,义客能发展到如今规模,离不开王家鼎力相助。
    天下谁能想到,诗书传家钟鼎千年的江东王氏居然和匪首勾勾搭搭,私下里暧昧不清。
    吊上茶等了个把时辰,栓子领了人上来。
    王师,我把人带来了。
    王矩抬眼一看,视线捕捉到来人的瞬间顿时愣住,失声道:竟然是你!
    山上唯一的六层小楼,楼顶搭了张戏台子,上面咿咿呀呀敲锣又打鼓,小旦起了嗓,悲音哀转久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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