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寒表情空白了片刻,回过神来便腾地起身,动作大得险些把桌子都掀翻了,自己也被桌脚绊了一下,陆时寒都顾不上感受近乎钻心的脚疼,一无所觉的想要往外冲,“快,快回家看看!”
    刚大步冲出院子,衣角就被紧追而来的秦海拉住了,他面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显然还没从自家少爷像脱缰野马的表现中走出来,又着急又无奈的提醒道:“少爷,您这还在当值,是不是先向刘大人告个假?”
    好在陆时寒还能听进建议,脚步一顿,便从善如流的转身,“嗯,我去找刘大人。”
    刚迈出步子又被拦住了,秦海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刘大人在左边的屋子办公。”
    他现在的表情无奈到近乎绝望了,深刻怀疑这样不稳重的少爷真有必要请假回去吗,回去不会给他们添乱吗?
    陆时寒不知道书童的想法,他正准备调整方向重新出发,已经听见动静出来的同僚齐永年善解人意道,“是家中有事吗?谨年不必拘礼,先回去吧,愚兄这就替你去刘大人处走一趟。”
    他们办公地隔的近,别说齐永年早已明白来龙去脉,大半个翰林院也都知道了。
    就算没听见他们主仆二人的对话,看着动静也能猜到大概,陆大人成亲多年无子,仍对发妻不离不弃,近来陆夫人怀孕待产的消息无人不知。
    翰林们也是很八卦的。
    而齐永年等作为跟陆时寒关系更亲近的同僚,八卦的同时也为他感到开心,后继有人是喜事。
    说起来,他们身边子息艰难的也不只陆时寒一个,董子玉同样成亲多年无所出,他夫人便主动为他纳了妾室,如今董家妻妾都有所出、儿女双全,也算是后来居上了。
    但是齐永年他们私下都觉得,陆夫人恐怕不会像董夫人这样贤惠体贴,又把他们陆大人吃得死死的,如今她自己能生儿育女,简直是皆大欢喜,所以齐永年也很理解陆时寒此刻的表现,主动发挥老大哥的优势站出来帮他善后。
    说曹操曹操到,另一个屋子办公的董子玉也冒出来说,“先恭贺谨年了,你跟弟妹在京也没多少亲戚长辈,晚些我让夫人也过去一趟吧。”
    都到了这个时候,陆时寒也顾不上客气,长长一揖道:“愚弟情急无状,有劳几位兄长了。”
    众人一边道着恭喜一边笑吟吟目送他离开,并真心祝愿他们的陆状元能够苦尽甘来、一举得子!
    带着一身祝福的陆时寒回到家,颜芝仪已经被扶进了提前半个多月就布置好的产房,且在秦海去接稳婆大夫的同时,小六儿也第一时间去通知了颜大哥颜大嫂,加上得到消息前后脚赶来的荣太医和林婉,以及离得近常有照料的张夫人,小小的院子可谓热闹非凡。
    陆时寒回家的第一时间,不顾稳婆和杨妈等人的劝阻坚持进产房陪颜芝仪说话鼓劲,然而随着客人越来越多,他这个男主人也不能一直躲产房,只能被迫出来招待客人。
    客人到访也不全是添乱,都带上了各自的礼物,颜大哥家准备的是柔软厚实的棉袜睡鞋等,给颜芝仪坐月子用;林婉带了新生儿穿的衣物,都是用上好的料子,她自己亲手缝制的。
    不过最壕的还是荣太医,带来了一支价值不菲的老人参,交代陆时寒如果生到后面气力不济,就喂些参汤,但也不能多喝,喝多了容易引起产后出血。
    由于颜芝仪还在长时间的蓄力读条中,他们表达完关切和祝福,也确定陆家这里井井有条没出大乱子,等到天黑后,也都各回各家了,连颜大嫂都回家带孩子了,只有颜大哥坚持留下来陪妹夫熬通宵。
    这时陆时寒又有时间回产房,却很不幸的被拒之门外,因为颜芝仪担心他进进出出给自己带来细菌病毒什么的,她不知道怎么消毒杀菌,只是简单粗暴的让需要进产房的都洗澡换过干净衣服才放行。
    陆时寒之前能进来,是因为她才刚刚开宫口,好像在医院这个时候也不需要进无菌产房,她才勉强允许他进来看一眼自己。
    事实上,颜芝仪怀孕时折腾得陆时寒□□,到生孩子的时候却觉得老公已经可有可无了,这个关键时刻,比起作天作地,她更信赖科学生产。
    临近产期,颜芝仪就亲自精挑细选、对比多家后定下了经验丰富的大夫和稳婆,求生欲很强的她怕临时出意外,还做了备选方案,也给另外两位大夫稳婆交了定金,如果到时候用不上他们,定金不用退。
    首选的稳婆和大夫都迅速到岗,颜芝仪的信心就足了很多,这位大夫与其让她满意,医术高超的同时还有个回娘家守寡的女儿,常年帮父亲打下手,相当于资深护士了,定下他们家的时候颜芝仪就提出了要求,让大夫女儿进产房帮她接生,价格按照稳婆的例给。
    就这样,颜芝仪产房里有两位专业人士,还有杨妈和百叶两个自家人,她觉得很安心,帮不上忙的老公还是乖乖在外面等消息吧。
    陆时寒就只能在外面跟大舅哥大眼瞪小眼了,唯一让他欣慰的大概就是颜芝仪孕期也没疏于锻炼,坚持做一些孕妇可以练的八段锦动作,以至于重量虽没增加太多,身子却养得极好,在产房蓄力好多个小时也没有力竭的倾向。
    让他手里抱着荣太医送的人参盒子都没有用武之地。
    中途某次,陆时寒还担心她勉强自己,去产房门口问要不要熬些参汤送进来,却听见一声来自妻子的暴躁发言“滚——”,但很快,杨妈难掩尴尬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让他放心,少夫人还有力气,医女也时不时把脉,目前一切都很顺利。
    陆时寒这才抱着盒子回到堂屋,虽然被骂了,面上却丝毫不见生气,反而有些安心,因为仪儿还有力气凶他,看起来精神头挺足。
    “碰壁了吧?”颜大哥看他神情放松,自己安心许多,也有心情打趣了。
    其实他早就想说妹夫这么坐立不安、少见多怪的架势太夸张,跟他平时的表现恍若他人,调侃完便“传授”经验,“其实不用这么紧张,女子生产都是这么过来的,荣太医不也说了,妹妹是头胎,生十多个时辰也是正常的。”
    陆时寒当然也清楚,荣太医那种级别的杏林高手来看过情况,有经验丰富的老大夫跟他们一起守着,产房里还有口碑极好的稳婆和懂医术的医女,这都不知道是加了多少层保障了,他基本上只需要翘着脚等母子(女)均安的好消息。
    但是等待的过程是最难熬的,尤其是妻子在产房中蓄力,几乎没发出多少动静,他在外面一无所知,活跃的大脑总是忍不住设想各种情境,越想越后怕,陆时寒心乱如麻之余,终于头一次向外人透露了自己的打算,“生产动辄十多个时辰,堪比鬼门关走一遭,过于凶险了,倒不如就养一个孩子来得清静。”
    听到这话,一直坐在椅子上闭眼养神的老大夫,都忍不住掀开眼皮,深深看了不走寻常路的陆大人一眼,颜大哥的震惊就更是无法掩饰了,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妹夫:“你认真的吗?”
    颜大哥真正想问的是妹夫脑子没被驴踢坏吧,人家都巴不得多子多孙,他妹也不是不能生,妹夫倒好,居然还只想养一个。
    万一这胎是女儿,岂不就绝后了?
    看到妹夫没有回答他的震惊,且面露犹豫挣扎的样子,颜大哥才松了口气,接着神情复杂的转头看向产房的方向。他曾经也坚信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就在刚才,却差点就要怀疑他妹会传说中的蛊术了,不然怎么就把好好的妹夫迷成这个样子?
    陆时寒确实在挣扎,他也想到了万一生女儿的情况,思想传统的陆状元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儿子传承,何况如今的观念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管圣人当初的原意究竟是不生后代视为不孝,还是没有尽到后代的责任是不孝,可流传至今,人们公认的就是没有儿子继承香火便是对父母长辈的不孝,所以这件事情都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不生儿子,他爹娘真的要进京打死他这个不孝子了。
    但陆时寒并没有挣扎多久便下定了决心,因为颜芝仪的宫口全开,开始稳婆的指导下使出吃奶的劲,下意识咬紧要关调动全身的肌肉,即便知道不能叫出来分散力气,要紧的唇齿间也免不了泄露嘶声力竭的样子。
    这个声音传到屋外,就有种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无力感,一点都不像大多数女子生产时的热闹。
    陆时寒一时间吓得脸都白了,要不是听见稳婆和医女都在大声鼓励妻子并夸她做得好,他就要夺门而入了。
    他这一惊一乍的表现看得颜大哥特别想扶额叹气,他怎么听怎么觉得觉得妹妹声音中透着几分游刃有余,完全不像他媳妇生孩子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鬼哭狼嚎、惨绝人寰。
    但他还没办法吐槽,妹夫都快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随时准备冲冠一怒的样子,衬得还能把茶杯端稳的他好像特别不心疼自己妹妹一样。
    天地良心,他媳妇生儿子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紧张,因为他儿子只是他们夫妻的宝贝,妹妹的儿子却是全村的希望啊!
    无可奈何的颜大哥只能放下茶水,陪着妹夫一起在产房门外进行毫无意义的罚站活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快,也或许经历了漫长的黑夜,天际破晓、晨光熹微之时,新生儿的啼哭宛如天籁一般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颜大哥下意识看了眼天际,心想小家伙生了个好时辰,他可得告诉妹妹,大名或是乳名可以取跟晨曦有关的,好听又应景。
    就这一错眼的功夫,身边的人早已迫不及待要进产房,然而再次被拒之门外。
    陆时寒:……
    这次是真没时间理他,屋内的人都手忙脚乱的围着产妇和宝宝,新生儿需要及时擦拭身子、剪脐带并包上干净柔软的襁褓,产妇更是需要马上处理收拾下面,换上干净的被褥和衣物,连杨妈和百叶都被指挥得团团转。
    过了一会儿,稳婆手上的工作完成,才抱着小家伙来到门口,隔着门板向新手父亲道贺,声音里满是喜气洋洋,“陆大人请放心,生产很顺利,母子均安,小公子长得特别好看,哭声也响亮有活力……”
    新手父亲似乎完全不关心的样子,只是急急问道:“仪儿现在如何了,我可以进去了吗?”
    他记得都在外人面前说出妻子的昵称。
    稳婆可疑的沉默一瞬,面上有些一言难尽,但还是很有服务精神的回头确认了一遍,才汇报道,“夫人安好,身上已经清理过了,只是还要换床褥包头巾,大人还需稍等片刻。”
    知道陆大人爱听什么了,稳婆继续用喜气洋洋的语气道贺,“要说还是夫人有福气,我接生了这么多孩子,头胎母亲下面多多少少会有些伤口,夫人除了多费了些时辰,却是顺顺当当,一点事
    都没有,恭喜陆大人。”
    陆大人果然安心许多,又恢复了一贯的彬彬有礼,“那就好,那产房就有劳大婶和几位了,晚些陆某必有重谢。”
    稳婆眉开眼笑,“您就擎好吧,待陆夫人收拾停当,我立刻给大人开门。”
    等了一晚上的陆时寒于是又耐心等待了一刻钟,产房大门终于缓缓打开,想要讨个彩头的稳婆正要把怀中的孩子递给父亲瞧瞧,手臂才抬起,只感觉一阵风吹过,迎面已经不见了陆大人的身影。
    稳婆:……
    颜大哥这会儿也顾不上继续叹气了,他慢了一步,却成了第一个抱上小家伙的长辈,他熟练的从稳婆手中接过襁褓,掂了掂,眼底心底全是疼爱,“好小子,长得可真俊!”
    跟他同样心软成一团的还有陆时寒,只是他是对着大人而不是孩子。
    此时的颜芝仪早已昏睡过去,她浑身上下被百叶她们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汗湿的头发也被梳好用头巾包得严严实实,弄脏的床褥衣物连带血水一起拿出去清理了,屋里还点上了熏香掩盖血腥味,可以说是清清爽爽,不知情人的进来都想不到这里是产房,睡得正酣的颜芝仪也不像是刚生产的产妇。
    但外人会觉得她的样子一切安好,陆时寒却只有满满的心疼,和恨不得以身替之的愧疚,目光从她苍白的小脸往下,定格在被不慎咬破皮的唇瓣上。
    唇瓣干涸甚至有些开裂,早不复日的娇艳红润,却依然让他魂牵梦萦,陆时寒目光停留了几秒后,旁若无人的附了上去,用自己的津液滋润过她的唇瓣,才抬起头,声音虽轻却十分郑重的说出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仪儿辛苦了,往后也不必再受这种罪了。”
    颜芝仪:z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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