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晄不由失笑道:“哪有嫂子侍奉小姑的道理?何况,就算朕同意,怀真也不会同意的。”他转身取过那张花笺,递到卢娘面前道:“你不出宫,谁将这东西还给令尊,告诉他朕已经有了人选呢?”
    卢娘忙双手接过,困惑道:“陛下,这是……”
    李晄躬下身,微凉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目光平和地注视着她清雅秀丽的脸容,温声道:“朕方才还在为立后之事头疼,正好你来了,既然你不愿出宫,那便做朕的皇后,这样就可以一辈子留在宫里。你意下如何,窈窈?”
    卢娘满面震惊,微仰着头愣愣地望着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可能做他的皇后呢?
    身后女官也是目瞪口呆,忍不住惊呼出声。
    李晄瞥了她一眼道:“你先下去。”
    女官识趣地起身告退。
    李晄抬手欲拉卢娘起来,卢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命运便掌握在他手中,虽然知道于理不合,可也不敢拒绝,心中既忐忑又期待,明知可能是幻梦一场,却还是任由他牵引到窗下落座。
    李晄坐在她对面,道:“朕和令尊有约定,朕的皇后必出自卢氏。你的其他姐妹朕没见过,也没时间去了解,既然你熟悉宫中一切,又是卢家女,而且……和长公主交好,不如你来做朕的皇后。”
    卢娘正欲开口婉拒却被他截住了话头,含笑道:“朕知道你孀居,正好朕也丧偶,这么算来,岂不是天作之合?”
    “陛下……”卢娘心中五味杂陈,不由得珠泪涟涟,转过头哀哭不止。
    李晄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道:“快别哭了,自己擦擦脸,否则外边人听到了,还以为朕欺负你了。”
    卢娘接过,嗅着帕子上清幽的水仙花香,心口不由得一阵抽痛。那是他衣上之香,经年未变,可她已不是昔日的烂漫少女。
    李晄见她哭得更凶了,纳闷道:“你当真不愿?”
    卢娘双肩簌簌抖动着,将脸埋进帕子中泣不成声。
    她和李晄初见是在承庆二年端午宴上,当时她陪侍在太皇太后身畔,满座珠光宝气衣香鬓影,晃的人眼花缭乱。
    可是场中最耀眼的少女并非荣懿公主李荻,而是长公主怀真。同样,最夺目的少年也并非皇子李绗,而是韩王李晄。
    她情不自禁地被他们吸引了目光,可是她却吸引了皇帝的目光。
    后来她与怀真交好的目的并不单纯,同样,怀真也是有着私心的——那就是故意气/皇后母女。
    她知道怀真的私心,可怀真并不知她的企图。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见了珠玉般耀眼青竹般挺秀的美少年,又怎么会对言行虚伪心思龌龊的中年皇帝动心?何况他妻妾成群儿女成堆,论年龄都能做她的父亲了。
    入宫为妃,替皇帝诞育子嗣,这是她身为卢家女的使命,她知道躲不开也逃不掉,所以并没有多少奢望,只想在进入樊笼之前多看几眼想见的人。
    除此,别无他念。
    她为了避开李旭的纠缠,只得求助于怀真,她总会义无反顾地帮她,令她既感动又愧疚。奈何怀真和她一样,命运都无法自主。
    入宫受封美人之后,她经历了许多不敢想象的磨难和苦痛,少女时期的心事已如过眼云烟。
    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重逢,更不敢想象他会唤她的名字,甚至提出……
    “妾身已是残花败柳……当不起陛下的厚爱……”她此刻只想逃到一个无人之地放声大哭。
    花香依旧,可物是人非。
    早年间,李晄和很多男人一样,认为女子天生低人一等。可是在被怀真反驳地多了以后,他的想法渐渐也有所改变。
    就像以前,他绝对想象不到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小宫女,并且想和她一生相守。
    他更想象不到,自己会想娶一个孀妇——甚至她还是他的嫂子。
    怀真常说上天待女子不公,他到此刻才深以为然。女儿只是家族固宠的工具,用过的旧人弃如敝履,反正有的是待选的新人。
    这个女子曾经也和他的妹妹一样,鲜妍明媚生机盎然,如今他的妹妹依旧意气风发,可她却枯萎凋零毫无生气。
    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尝试着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
    李晄的决定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包括兖州刺史卢义临。
    但窈窈到底是卢家女,既然李晄要以她为后,卢家人虽然心情复杂,却也只能接受。既然皇帝开口了,那他们也只能照办。
    于是太常与宗正开始着手准备皇帝大婚事宜,怀真接管少府,绞尽脑汁从所剩不多的府库和财税中为大婚筹钱筹物,想要尽量办得像样一些。
    萧祁不负众望,最终说服了陆琨接受卫将军之职。吕朝隐受命回京,和屯骑校尉于永田一起重组北军。
    东西两路大军撤退后,洛阳城的百姓总算舒了口气。
    九州之中,数扬州最为富庶,其次是荆州和梁州。
    程循任给事谒者,受命出使梁州。怀真则回到荆州,辗转各郡,募钱百万。程循也不负众望,说服赵王归顺朝廷,并且带回了所募钱财。
    其他州见状,也都纷纷效仿,一时之间,财货源源不断运往洛阳。万众一心,终于赶在大婚前完成了铜驼大街两边的修葺。
    婚期定在腊月初十,城中张灯结彩焕然一新,百姓纷纷走上街头庆贺。
    卢家在永和里置宅,左邻右舍皆高门华屋,楸槐荫道,桐杨夹植,乃当世贵里。
    皇后花车从永和里出,沿御道一路向西至铜驼大街,在万众欢呼声中向北行去。
    听说皇后原是先帝嫔妃,但入宫仓促,尚未承宠便遇叛军攻城,及至先帝蒙难,她仍是处子之身。因她仁孝贤淑,才德过人,有母仪天下之象,故而被太皇太后许配给今上。
    这种欲盖弥彰澄清,洛阳百姓们大都嗤之以鼻。遭逢乱世,礼崩乐坏,帝室衰微,诸侯坐大,新君别说是以嫂为妻,就算是娶了庶母也不足为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卢家相逼,他不得已为之。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皇家秘辛,百姓们并不关心,只要朝廷能维持法度固守城池,别让叛军再打进来就行了。
    华盖宫车之上,彩幔收拢,宝光莹然,皇后高坐其上。
    九鬟仙髻,赤金凤钗,流苏步摇,彩绣璎珞,容色端庄,温雅宁静,何止母仪天下,俨然有神佛之相。
    送亲队浩浩荡荡到了阊阖门外,代天下迎亲的并非王公大臣,而是怀真。
    虽说妹妹接亲于理不合,可大家已经习惯了重大场合无处不在的怀真,便也觉得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帝后大婚,自是普天同庆,四方来贺,谢珺身为雍州刺史,也在其列。
    位于永宁寺东的原太尉府损毁严重,如今被改建为大将军府,东邻御道,离阊阖门不过一里。
    此时谢瓒和谢瑨因私通叛党获罪,经怀真从中周旋,由斩刑改判抄家流放。大房谢瓒有二子二女,二房谢瑨有一子二女。
    怀真于抄家之日亲自登门,命人将谢珺旧物收拢装箱,以及他的书童仆婢乳母一起送到了大将军府。
    谢梅英傲骨铮铮,不愿寄人篱下,宁可出家为尼,但被怀真强行拦下,并盛情相邀,请她入宫为女官。
    她原本就不是消极避世之人,且性烈如火志气极高,哪里甘心真的出家?所以最终被怀真说动,愿意入宫。
    怀真初时担心那几个孩子受父母影响,对叔父心生罅隙,宁可自讨苦吃也不愿投奔,结果一一过问之后,却发现两家的男孩子都愿追随身为大将军兼驸马都尉的叔父,两家幺女只想跟着姑姑谢梅英,长女则想跟随怀真。她不由极为感慨,看来只有前世的自己是个傻瓜,才会不计后果以卵击石。
    于是,当谢珺回到新宅时,看到三个迎出来的侄子时着实吃了一大惊。
    第151章 .归属长公主后面,还有大将军呢!……
    谢珺再回来时,只感到繁华如梦,似水东流。
    京郊满目疮痍尽是焦土,而且洛阳也不再是记忆中的鼎盛之都。
    原本遍地佛寺,丹素炫彩/金玉垂辉,如今为了重建城池,半数被拆去做了修葺官署府邸的材料——这其中就有为他改建的大将军府。
    虽然盛况不及往昔,可帝后大婚办得还是有声有色,观礼者之众,远胜前几年的荣懿公主大婚。
    说到荣懿公主李荻,驸马霍骧战死后,她因李氏皇族的血脉保住了一条命,被燕王囚在偃师城,准备在称帝后用她赏赐功臣。
    城破之后,李荻落入了青兖联军手中,辗转被送到了御前。
    此时李旭已因十条大罪被追废,她自然也就失去了公主身份,没有了骄傲的资本。
    可是看到新帝身边陪坐的怀真时,却像是受了莫大刺激般突然发作,竟忤逆犯上口出狂言。
    李晄原本就不喜欢,可出人意料的是并未治她大不敬之罪,反而将她送去了乐安公李绗所在的京县,命人暗中严密监视。
    怀真猜到了他的用意,但是并未提点。
    **
    夜晚,大将军府,后院堂庑下,两人并肩而坐,正仰头观赏夜空中璀璨的烟花。
    “陛下看出李荻心怀不忿,故意遣她去京县,为的就是给她机会怂恿李绗谋逆,到时候再一网打尽。”怀真倚在谢珺肩上,握着他的手轻声道:“你说,她会中计吗?”
    谢珺没有回答,反而笑着道:“你什么都没有做,我很欣慰,我的泱泱总算长大了。我真担心你头脑一热,跑去提醒她呢!且不说她根本不会信,就算信了,难道陛下就没有后招了?”
    “我有那么傻?就算真的有点儿于心不忍,也不会为了她去忤逆陛下。当年你出事后,她们母女没少看过我的笑话,我不落井下石已经算仁慈了。”怀真满腹委屈道。
    “泱泱,人只能自救,不要管别人了。”谢珺揽住她的腰,将她双手拢在温热的大掌中,感慨道:“我们走到今天不容易,若是时刻等着别人救,能活到现在吗?”
    “可我还是想救你,”怀真转头望着他的侧脸,忧心忡忡道:“我的命运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可是你呢?你从未跟我说过,在我离开后,你走的是什么样的路?”
    他的身躯微微一僵,神情不由自主变得冷硬严肃,声音也开始发颤,“孤绝之路……不归之路。”
    一大蓬烟花在北宫上空轰然炸开,瞬间的绚烂过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往事不堪回首,所以他不愿细说,但她却也隐约猜到了几分。
    成婚之前他有一次无意间感慨,“我们就像浮萍柳絮般,无依无靠无凭仗,连婚姻大事都无可做主之长辈。”
    那时候她就想要对他好一些,多爱他一点。
    可是这几年她越来越发现深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禀赋,偏生她不具备。
    谢珺外冷内热,而她则与之相反。
    他对她坚贞不渝始终如一,从一开始就只爱她一个人。
    可她从一开始就不止爱他,也爱身边的一切,包括他口中虚无缥缈的苍生。爱情对她而言,从来不是生命的全部,而是锦上添花。
    也许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对等的爱,因为人心是最不确定的。
    她想让他感受到更多的爱意,让他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爱他。
    “我平日大都在宫里,怕这边太冷清,才自作主张将几个孩子接过来住,没有提前和你商量……”她轻抚着他脸上僵硬的肌肉,柔声道:“人多了也热闹一些,你觉得如何?”
    谢珺渐渐放缓了神色,握住她的手道:“泱泱,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用意。”
    **
    以前,侄子侄女们因着父母的偏见,对他这个叔父都较为疏远,最小的几个甚至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他被剥夺官职驱逐出京后,想必在孩子们眼中谢家已经没有他这个人了。
    前世他成婚后便离开了公府,母亲也回到了萧家,除了清明及年节祭祀外,甚少再与家人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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