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玟伸出手来,搭在他肩膀上,哄孩子似的道:我又没有骂你,我不是还来看你了吗?
    萧玄谦看着他的脸,早就怒火全消,但还睁眼说瞎话,面无表情地道:你是专程来辅佐天下的,不是专程来找我的。
    谢玟道:这难道不是你的天下吗?
    萧玄谦见他竟然如此理所当然,以为对方还真是半夜过来检查功课的,而不是因为想他了。小皇帝委屈得冒酸气儿,乌黑的眼睛盯着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绷住这张沉稳的脸:老师真是普渡众生,心怀百姓,你真该是个天上的神仙转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玟心中咯噔一下,像是本就绵软的车轮遇到一个坎儿似的,不仅没撞过去,还在泥土里下陷沉淀,窝心得厉害。
    他沉默了一下,语调温软地道:你这么大个人,怎么总在我的话里挑刺找茬,要我哄,要我宠,一句没说到你心坎上,你就过不去,觉得我不疼你。
    谢玟推了推他,对方不情不愿地稍微让开,他便自然地后退一段距离坐起身,拉出一个正常对话的情形。
    我第一次见你,你那么坚韧沉默。后来我考察你,也觉得九殿下坚毅刚强、隐忍低调,跟别的皇子不同,怎么一到我这儿就变了。谢玟道,当年你在我房门外磕头,自己说要登临九五、要做治世明君,现在我稍微过问两句,你就嫌我记挂着朝堂政务,没在你身上分心。
    他语气虽缓,但一字一句,说得没有半分虚言。看着像个事业股,怎么长成个恋爱脑。谢玟低声地批评一句,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懂,就继续说下去。我以前以为你是渴望权力,渴望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到了最近我才逐渐明白,原来不是这样,是你这人算了,不说了。
    他越说越觉得,这话不可能铺垫出告别来,只能让他越来越徘徊犹豫。谢玟停下话,对面挨训的小混账便又贴了上来,凑到眼前给他解下衣扣、卸下玉簪。
    谢玟背对着他,宽大的一张床,他就只靠在一侧,被子掩在肩头,就占那么一点儿地方,闭上眼睛也不困,心中翻江倒海地想着自己为什么来,来了怎么又说不出实话?既然要走,既然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故乡,怎么还平白生出这些矛盾和不舍?
    谢怀玉自己检讨自己的档口儿,身后忽地伸出一只手臂,从一侧环住他的腰,活像是变态吸猫人把床边趴着的猫咪费劲巴拉地拖进怀里一样轻柔但执着地把他勾进床榻中央,陷到萧玄谦的怀里。
    谢玟要真是一只猫的话,也是剪了爪子的猫,只在被褥上留下一道轻轻拖拽的痕迹。他被小皇帝扳过来,转身面对着他,呼吸直直地扑入耳根脖颈。
    萧玄谦低下头埋到他肩窝上,深吸一口气,然后侧过身把人紧紧地搂进怀里,声音低柔:你在我身旁,却不在我怀里,我受不了。
    谢玟闭着眼道:我的皇帝陛下,伴君如伴虎所言不虚,你可真是麻烦。
    萧玄谦不在乎这种评价,他被我的这种形容烧得心头火热,根本选择性过滤了伴君如伴虎这几个字,忍不住凑过去亲他,热意难耐地舔咬他的唇瓣,闹腾得要命:我这么麻烦,你还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谢玟道:我是你的老师
    还有呢?萧玄谦问,我不相信只是这样。你总藏着自己,我看不清楚你。
    或许是回到现代所带来的心头压力,又或许是对方真情流露地太过炽热,谢玟也无法含蓄内敛、独善其身,他像是被一只手拖着拽着、拉进热切沸腾的水泽漩涡中,唇瓣动了几下,很轻微地说道:我对你是不同的。
    他没有看对方,所以也就没见到萧玄谦熠熠逼人的眼眸。小皇帝浑身上下都充盈着一股灵魂的安定和满足,他简直恨不得跟这个人融为一体,让他长长久久地跟自己契合、缠绵,成为他的骨中骨、血中血。
    他极大地被安抚到了,那些狂躁和抑郁都降服在被爱着的感受之下。
    萧玄谦道:再说一遍好不好?我还想再听你说一次。
    谢玟没有再说,但他却抬起头,摸索了一下,很生疏地堵住了对方的唇,不过很快又分开,忽然问道:敬之,如果有一个地方会让我感觉到很开心,会让我很放松,你愿意让我去吗?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萧玄谦一时没能体会到其中更为深沉、更为幽然的内涵,而是道:你有想去的地方?
    谢玟点头。
    只要那个地方在启的国土上,我便能陪同你前去。如果是塞外之地,无论是雪山、大漠、还是向南的海岛,给我一些时间取得,也没有不能去的地方。
    是你不能去的地方。谢玟道。
    萧玄谦怔了一下。
    他意识到对方说得是你,是自己不能抵达之处。别人或许不会将这话放在心上,但是他不同,他跟萧天柔一样,对怀玉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疏离冷寂感受至深,熟悉得简直达到了畏惧的地步。
    对方的超脱并不是名士的超脱,好像已经见惯了另一番天地的风景和文化,所以对眼前的这些就算喜欢,也无法产生归属感。而这种归属感缺失,曾经让萧玄谦恐惧窒息、患得患失,那些对方时刻会离开的模糊感觉,早就几次三番地占领他的理智、渗入他的骨髓里。
    但萧玄谦没有听谢玟说过世外之地,他刹那间沉默下来,呼吸声沉得像一块厚重磐石,他的臂膀越收越紧,似乎在泥泞深潭里喘不过气,半晌才道:我让老师不舒服了吗?
    谢玟只是轻微地提及了一下,对方便难以接受地蹭了蹭他:你告诉我,我会改的,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怀玉,是因为我执意亲征,你生气了么?
    谢玟无言以对,他光是这么试探着询问一下,就已经耗费了许多心理准备。小皇帝这么难过地一拖,他哪敢直白坦诚地掀开,告诉对方我要回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了,这不是真要把人逼死吗?
    不是因为那个,谢玟道,我只是问一问,你不要多想。
    萧玄谦抬手按住了额头,长长地调匀了一下呼吸,声音低哑:我会很害怕的。
    他一受刺激就会头痛,但因为谢玟在身边,就算疼得再厉害也能收敛住,这次也是一样。萧玄谦重新环抱住他,受伤似的解释道:我不是任性妄为,老师,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但我实在等不及了那些立后纳妃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下去。我想平西北,根除此患,等不及名将出世,更想扫荡积弊、斩除贪官,再为谢童铺路这算下来要多少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我如今还不着急,什么时候着急?
    谢玟静默倾听。
    你可以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么?他问,或者老师是气不过我以前做错的事,所以才这么说来惩罚我那这样也好,你别不高兴、别生我的气,一直都是我辜负你。
    他握着谢玟的手,不住地揉捏着对方的指节,仿佛要在这反复的动作中寻取到一丝安慰。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天性冷酷的人,也会因一丝一毫的态度转变而乍喜乍悲,患得患失。最强大的力量不在于权势地位,而在乎掌控了软肋。尽管谢玟并没有要拿捏住这一点,他从不会依仗着得到的东西而去肆意伤害。
    谢玟甚至不知不觉中有些心疼,温柔地哄了好几句,又被对方恳求似的索取承诺。他无奈低语道:我真没有要抛弃你的意思,你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我不是永远都站在你这边吗?
    他抬头亲了亲对方,眼眸湿润多情,被这双眼睛注视时,仿佛会产生一股得到全世界的浪漫幻觉:真拿你没办法,快睡吧。
    萧玄谦盯着他的眼睛,好半天也没说出个回应来,而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追逐过去,加深了这个轻盈的吻。
    谢玟被他握住手腕,这种充满压迫力的姿势,竟然没能激起他对彼此亲密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他的心平静如水,仿佛沉没进一股徐徐散开的波纹中,他忽然深刻意识到在此刻,不,在更久之前,尽管一直逼迫、索取、一直推着他向前走的人是萧玄谦,但在两个人的关系中,他才是那个始终高高在上,保持冷静,不肯施舍情爱的人。
    他才是感情中的士导,是左右天平的砝码,是逮捕野兽的陷阱、制服怪物的牢笼。
    他是那个掌控走向的决定者,是制造对方软肋、掌控对方的软肋的人。在亲手塑造了这样的萧玄谦之后,又一点点地把他掰成眼前的样子,那些带来痛苦徘徊、令人难以支撑的伤患和旧事,其实也是他赋予萧玄谦另一种生命后,对方传递而来的反馈。
    直到如今小皇帝强悍而出众,完全可以凭借才能做一个千古名君,自己只能起到修正辅弼的作用。但同样,这个人也脆弱得一碰即碎,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摧毁对方。
    我会摧毁他么?谢玟扪心自问,我能做出决定,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吗?
    作者有话要说:  骨中骨,血中血:
    原句是《圣经》你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此处为改编。
    第50章 朝会
    一夜的沉思没有结果。
    启明六年正月二十四,早春。
    春寒料峭,今年的冬日褪得格外慢,蓬松土地上还没冒出新芽,犹有残雪未消。
    对宣政殿久旷多年的谢帝师,也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休整与假期,重新出现在了文武百官的视野当中。朝堂之上早已换了数批新血,过半的朝臣只闻其名,而不曾见过,但一些位高权重、资历日久的老臣们,却忍不住悄悄地注视、考量着他。
    无论是皇帝的旨意、还是那位突如其来的镇国公主萧潼,他们都无法被这样单薄苍白的解释说服,只不过必须在皇权面前低头罢了。而谢帝师死而复生这四个字,从来都带着格外玄幻的色彩。
    帝师看上去容貌如初,神情气度也与之前并无不同,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这重返朝堂里是否有什么内幕、更无法验证京畿中的传闻。而在众臣行礼过后,这位第一次公开露面的帝师大人还未有任何动静,位居上首的陛下便开口道:老师身体未复,不必久立。
    此言说罢,垂立在天子身侧的崔大监便拾级而下,将帝师一直请到陛下的身旁在龙椅的右手边,格外设立了一个御座,上面铺着毛绒软垫,柔软地蔓延过椅背。
    在启朝的先例中,只有国主年幼、太后或太傅听政辅佐时,才会特设此座。
    这是什么意思?群臣之中,冯齐钧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脑子乱糟糟地思索着,又是调任文士、起复旧员,又是特设此座,一身圣眷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他曾经经历过皇权对权臣的排斥,目睹过登基之后的多年种种。尽管他归根到底是属于萧家的忠臣,但依旧不得不承认陛下绝非仁善宽厚之君。
    这一遭都要把人的脑袋打懵了。冯齐钧不知道是先觉得谢玟能耐大、居然把天子治得服服帖帖,而是先想陛下才是真有本事,都作成那样了还能把人哄回来。
    他悄悄看了沈越霄一眼。同僚中的小沈大人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一脸我对他俩的事儿不感兴趣的神情,在诸多麻木脸和疑惑脸中显得格外突出。
    御座离龙椅并不远,但也说不上是触手可及。不过谢玟身下的这个却好似在距离上做了手脚,离龙椅近得有些过分。
    萧玄谦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低声道:今早起来没见你喝药
    小皇帝的举止已经够出格的了,谢玟光是扫一眼高琨、温瀚宇等人的脸色,就知道这些铁血帝党、当朝重臣们的心都拧成一个麻花儿了。他如果不是一个男人、且还是天子年少时的恩师,估计现在就有上前死谏的言官,非得把脑袋交代在这金殿上不可。
    他抬手抵住唇,轻咳了一声,打断道:干正事。
    萧玄谦只好移开视线。
    朝中政务谢玟了解得七七八八,又与小皇帝促膝长谈良久,所以对他们当前热议之事很清楚。不多时,朝中的官员已经站成两派,慷慨激昂、唾沫飞扬,彼此气得脸红脖子粗,攻扞不休,正是为西北之患。
    出人意料的是,高琨等人极力反对,反倒是那些新入朝的文士武将,对萧玄谦征平西北的意向狂热不已。这位天子是先帝的九殿下,众所周知,九殿下当时正是因为军事才能而一举被拥立为太子,他曾在一年之间清剿临南八郡、剪除逆贼党羽,更深入腹地,穿琼州、过泰岳,所过之地至今仍太平安康,千里无匪患。
    然而陛下当初,有诸位老将军从侧翼为助,直渡曲水,成绞杀之势,才有大胜。当今我朝虽盛,跋涉千里入寒地,征游牧之族军中积弊甚深,陛下万金之躯,实在不能前往。温瀚宇昂首辩道,难道就无人敢为此帅?天子亲驾,足以让天下武臣羞惭撞柱而死,尔等颜面何存!
    颜面何存!他身后的诸臣跟随着议论起来。
    颜面岂有边界百姓重要?岂有农时春耕重要?岂有启朝国威重要?一个面生的健硕武臣道,末将不敢提领主帅,是因天底下最强悍无匹的主帅正在上首!玄龙纛旓立于冰雪寒地,皇恩浩荡至此,军士将领自当无有不从。一可破拥兵自重,二可解边境之患,三可夺胜扬威,势压边土除此之外,谁能提领主帅、谁能震慑边将?温常侍您么?!
    健硕武臣身侧传来几声低低地笑。
    下面吵得一团火热,谢玟见众人如此沉浸式议政,便小声跟萧玄谦道:一直这么吵?
    萧玄谦偏头听完,低声道:两天了。
    谢玟:你不制止?
    萧玄谦理所当然:为什么制止?
    谢玟:分明你心中早有定夺。
    萧玄谦顺理成章地道:不听他们吵架,我不好安排留守京都、监国理政之事。
    谢玟感叹:不知高大人、温大人两位重臣,可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陛下在想什么。
    萧玄谦:他们逾越到我有些厌烦了。
    小皇帝看起来真的被那些劝诫立后的奏折惹得不快。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龙椅的边缘,时不时往谢玟身上看一眼,两人置身事外、悄声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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