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的到来,城内氏族一清二楚。鉴于她不表明身份,众人也乐得装糊涂,仅派人盯住驿坊,再无任何举动。
    仆人们回到坊内,立即将听来的消息上报。
    原莺仅是点点头,说一句“知道了”,就继续埋头竹简,核对搜集的物资,发现还有不少缺口。
    离开西都城,她才发现自己何等狭隘,又是何等自以为是。
    难怪母亲对她失望,鸣弟不再亲近她,大姐也从中都城送来书信,字里行间将她好一顿数落。
    失去庇护,原莺深切体会到人情冷暖。一个女公子的身份不具备更大意义,以她的能力当真是举步维艰。
    若无母亲和鸣弟的馈赠,她未必能走出边境,遑论深入草原。还有大姐,来信训斥不假,随信而来的还有两大车物资。
    当日,原莺捧着竹简泣不成声。
    她无比后悔,却没有回头路。
    庆幸君上还愿意给她机会,去漠北是她唯一的出路。
    想清楚之后,原莺振作起精神,放低姿态请教家臣,开始大力搜集物资,准备将携带的绢和用不上的金玉全换成粮食、工具和牛羊。
    听取家臣的建议,她低调进入玄城,在城内交易一批奴隶。
    这些奴隶主要来自草原,不谙种植也不擅长放牧,但各个身体粗壮力气不小,对建设封地有极大的用处。
    婢女禀报城内传闻时,原莺刚算过奴隶数量,认为不太够,准备离开前再买一批,至少凑齐五百。
    “主,听闻君上和羊氏家主甚密,未知南赵侯听到几分。”婢女见原莺对城内传闻毫无兴趣,眼珠子一转,道出郅玄和羊琦的传闻。又刻意提到赵颢,话中的挑拨再明显不过。
    原莺手一顿,从竹简中抬起头,目光落在婢女身上,带着一丝冷意。
    婢女毫无觉察,自以为得计,继续怂恿道:“南赵侯无妾,想必寂寞。北上愈发荒凉,主该多加考虑。”
    在婢女的印象中,原莺不情不愿北上,极容易受到挑拨。这番话入耳,十有八九会动心。
    不想话音刚落,一支刀笔迎面飞来。
    寒光闪过,脸颊剧痛,婢女抚过痛处,满手鲜红血色。
    “啊!”婢女发出惨叫,痛感加深,血越流越多。
    原莺站起身,一脚将她踹倒,厉声道:“来人!”
    门外的侍人应声而入,原莺手指婢女,道:“杖一百。”
    听闻此言,受伤的婢女魂飞魄散,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要求饶。
    沾血的手染红裙角,原莺勃然大怒,厉声道:“拖出去!”
    婢女被强行拽开,堵住嘴,直接在院内行刑。
    原莺胸膛剧烈起伏,抓起竹简摔在地上,怒火越燃越旺,已然是怒不可遏。
    她的父亲是国君,母亲是大氏族女,她是原氏女公子,骄傲不容践踏!
    她或许蠢笨,或许自以为是,但她绝不会失去骄傲。胆敢唆使她行此等下作事,杖死太轻,合该千刀万剐!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百杖打完,婢女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原莺怒火未消,命人将其拖去下房。侥幸未死贬为奴隶,死了一卷草席送去城外,随意丢在哪里,浅坟都无需挖一座。
    婢女怂恿原莺为不入流之事,罪不可恕,无人敢出面求情。
    在被拖走时,婢女从昏迷中痛醒,发出几声低哼,脸庞被乱发遮挡,满眼尽是绝望。
    从这一刻开始,她再不能服侍女公子,即将沦为地位最低的奴隶。
    在场婢女侍人全低着头,压根不敢看她一眼。
    往日交好的两人最为冷漠。她们唯恐受到牵连,心中又惊又怕,头低垂着,下巴抵在身前,双手牢牢攥紧,掌心满是冷汗。
    挑唆怂恿女公子,谁给她的胆子?
    婢女们想不通,侍人们同样如此。
    他们跟随原莺北上,亲眼见证原莺的变化。女公子能放下身段主动向家臣请教,为人处世和在西都城时截然不同。
    近段时间以来,原莺忙于搜集物资,为建设封地购买奴隶,忙得不可开交,多日未曾发脾气。以至于让婢女忘记原莺性情暴躁,惹怒她会招来严重后果,甚至是丢掉性命。
    婢女被拖走后,庭院中留下一道猩红,血腥味久久不散。
    侍人们迅速提水冲洗,洗不掉直接挖土覆盖。动作尽量放轻,能不发出声音最好,为的是缩小存在感,以免被女公子迁怒。
    原莺重新坐回到案后,随手翻开一卷竹简。心中怒气难消,到底记得正事,没有迁怒旁人。
    婢女侍人齐齐松了口气,行动间愈发小心,唯恐再引发女公子的怒气。
    杀鸡儆猴十分有效。
    自今日开始,鲜有人敢出言挑唆原莺。个别曾有异心的也迅速改正,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生怕被人发现,落得重刑加身的下场。
    原莺心知婢女不是个例,随她北上的人中肯定还有心怀叵测之徒。
    在玄城内,出于各种考虑,不好大动干戈。抵达封地之后,她再不会留手,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必须清理出去。不能杀,那样太便宜他们。统统罚做奴隶,烙印后送去造城。
    自从离开西都城,原莺不止一次认识到人力的重要。回忆郅玄的种种举措,她逐项去理解,实在是受益匪浅。
    越是回想往日,她心中悔意越深。偶尔蹿起一丝怨恨,没等到发酵,先被她自己压制下去。
    她没资格怨恨别人,要怨也是怨自己。
    一片坦途摆在面前,她偏要钻牛角尖,舍弃明光大道,一门心思走上窄路。最终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全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人。
    深吸一口气,原莺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竹简上。奈何被婢女激怒,怒气始终萦绕心头,许久不能消去。
    心乱如麻,千头万绪一并涌上,实在无法处理正事。
    原莺叹息一声,干脆放下竹简,准备偷懒半日,免得烦心之下做出错误决定,导致事倍功半,白费了精力。
    受杖的婢女运气不好,到底没能熬过来。
    察觉婢女断气许久,身体冰凉,同屋的奴隶大吃一惊,忙不迭禀报巡夜的侍人。
    隔日,城门刚刚开启,婢女就被送出城,一卷草席丢在荒地。
    驿坊的动静瞒不过城内氏族的眼睛。坊内有提前安排的人手,相关消息陆续送到氏族案头。
    得知婢女的死因,氏族们不免皱眉。
    别说是原莺,家中女儿被这般怂恿,他们一样会大开杀戒。
    氏族婚姻固有章程,除非嫁给国君,各家嫡女不可能为妾。庶女能做媵妾,随姊妹出嫁,丈夫必须身有官爵,否则不会结亲。
    原莺身为西原国女公子,纵然不是嫡出,身份也称得上尊贵。即使之前犯错,终究没有被夺氏,封地在北,地处荒凉,却是实封的土地,手中握有不小的权利。
    这样的身份地位,只要今后不犯糊涂,婚盟对象绝不会差。婢女竟敢怂恿她接近赵颢,当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所谓!
    难怪原莺会暴怒。
    换成任何一个有地位有权利的氏族女,同样会赫然而怒,艴然不悦。
    通过这件事,出身西原国的中大夫察觉原莺变化。想到家族送来的消息,当即提笔写成书信,派人送去西都城。
    观君上态度,未必是彻底厌弃女公子。如果她能在漠北扎根,亲手创建一番事业,他日未必不能翻身,成为一方势力。
    说一千道一万,出身原氏,身为国君的血亲,天然存在优势。
    如果女公子莺能痛改前非,一心一意建设封地,做出傲人的成绩,国君不会等闲视之。届时,女公子莺或能超群越辈,在兄弟姊妹中独占鳌头。
    机遇很可能存在危险,反过来,危险也时常伴随着机遇。
    氏族们深谙其中奥妙,因而能做出最合适的决断。
    中大夫的书信送到不久,在草原圈地的家族被惊动,纷纷做出安排。他们都想看一看,这位女公子是否真能做出成绩。
    郅玄接到情报,获悉氏族们的动作,对原莺的变化颇为惊讶。
    环境的确能改变人。
    离开西都城,还是在接近流放的情况下,原莺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向好的方向转变,的确令人赞赏。
    郅玄不是心慈手软的性格,针对原莺的所作所为,封北已是网开一面。
    正如氏族们所言,没有夺氏,没有公开斥责,封地荒凉但有实权,能把握住机会,今后注定会翻身。把握不住,身处漠北孤立无援,无论如何翻不出太大浪花。
    这样的做法给了原莺机会,最差也能保存她的性命,不违背羊皓临终所求,也不会让羊夫人和原桃伤心。
    唯一没想到的是,原莺的转变会如此之快。
    翻阅案上竹简,指尖擦过刻划的笔锋,郅玄心中思量,有意对原莺做出另一番安排。
    不过事情不急,还要观察一段时间,看一看原莺是否一时之举。避免仅有三分钟热情,做一做样子,很快又会固态萌发。
    春耕临近尾声,赵颢抵达玄城,在城内停留三日,查看过呈递的簿册,没发现任何问题,迫不及待想要启程。
    在外人看来,相比在颢城时的严厉,赵颢巡视玄城更类走马观花,做的全是表面文章,根本没有细查。
    实际则不然。
    知晓内情的都清楚,赵颢之所以没在玄城发作任何人,不是看在郅玄的面子,而是玄城官员言行一致,所作所为无可指摘。
    呈上的簿册存在留白,却是大大方方,将一切表现在明处。
    赵颢翻阅之后,立即明白对方的用意,自然不会怪罪。出于惜才之心,对郅玄很是羡慕,但不会挖墙角。
    一来墙角太硬,想挖也挖不动;二来对郅玄不好交代,再心动也不能去做。
    如果换成旁人,赵颢绝不会这般客气。
    例如离开北都城时,他就没有手软,队伍中多出数名中大夫和下大夫,皆是拖家带口,随他前往南方任职。
    拖在北都城超过半月,临走总要收些利息。
    鉴于赵颢当时全身飙冷气,貌似准备六亲不认,对他公然挖人的行为,北安侯和世子瑒都没敢阻拦,氏族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树大分枝,强弱有别。
    家族力量再庞大,也要分出主次,更多会投注到嫡支身上。这种情况下,分支想要上位,面临的竞争非同一般激烈。
    随赵颢离开的都是各家分支,身具才干却不能尽情施展。留在北都城会被嫡脉压制,不如到南赵国发光发热,利用自身所学开创一番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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