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略国君府门前的小插曲,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才真正令人意外。
    赵颢造访西都城,郅玄本应设宴款待。两人有婚盟,关系非比寻常,宴会规格定为最高。
    卿大夫们跟随君驾来到府前,不等下车就被通知宴会取消,请各自归家。
    赵颢随员被安置到驿坊,引路人恰好等在一旁,显然是早有准备。
    “请随仆来。”
    一名身体魁伟的侍人在前引路,行动间步伐沉稳,每一步的距离仿佛尺子量过。肩宽背阔,放松的状态下仍能看到肌肉线条。比起侍人更像是战场厮杀的士兵。
    侍人奉郅玄旨意,且有赵颢手书,一行人压下疑惑,准备依命行事。
    换成在别国,出现这种情况,他们势必会心生担忧,不惜在城内发生冲突也要闯入国君府。
    如今在西都城……
    随员们面面相觑,目光饱含深意。
    有城外一幕为铺垫,回忆战车入城后的情形,再没眼色也该明白,这个时候不宜叨扰。谁敢强出头,百分百是出头的椽子,等着挨削吧。
    侍人行走在前,不忘观察身后,有同僚在两侧递眼色,当即掌握众人的反应。
    队伍抵达驿坊,坊门正好打开。
    见到负责坊内事务的吏目,侍人递出一枚铜牌,当面传达郅玄口谕。
    吏目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负君上信任,必将一行人安排妥当,吃穿住行事事妥帖,不出任何差池。
    “务必精心。”侍人叮嘱道。
    “那是自然。”吏目有接待云侯等人的经验,对相关流程驾轻就熟。该如何安顿队伍众人,不同身份享受什么待遇,如典章条目烙□□头,全部一清二楚。
    见吏目胸有成竹,行事有条不紊,侍人心中大定,同一行人告辞,打道返回国君府。
    很快,驿坊内走出二十余名驿仆,穿着统一,发髻梳得整理,指甲不见一点污泥。长相未必多出彩,然而精神饱满,干净利落,看上去就让人舒心。
    在驿仆的指引下,随员们陆续下车,穿过坊门前往下榻处。
    坊内可以行车,也有专门的栓马处。今天情况特殊,数千人的安排工作压力不小,想要不出差错,势必要打破一些规则。
    吏目讲明缘由,随员们表示理解,没有为难对方,下令驾车者引马调头,从驿坊的侧门进入。门后靠近马棚,更利于停车栓马。
    “君请先行。”
    马车和行李安排妥当,随员们穿过正门,步行前往下榻处。
    老人、孩童可以乘坐安车,比战车体积更小,无需牛马拖拽,能依靠人力推动,在坊内行动更加方便。
    女眷们谢绝车辆,大多选择步行。
    同后世的封建王朝不同,此时的氏族女能参与家族决策,更能胜任家主,以族长的身份在朝堂上发声,于战场上策马,权利地位不亚于氏族男子。
    随赵颢南下的几家中,有两家是女子掌权。她们力排众议,带领家人离开封地,转而南下发展,魄力非同一般。
    初离北安国,族人常有抱怨之声。
    英明的决策者指出前路,仍无法避免有人拖后腿。不满的声音发酵,个别人一直絮絮叨叨,口出抱怨。
    好在这类人仅存在少数。更多家族成员信任家主,决心在南方开创事业,证明自己不比嫡支弱,甚至可以更强。
    众人随赵颢前往草原,亲眼见证双城发展,不和谐的声音骤然减少。
    个别人或许缺少战略眼光,目光短浅,可他们终归不是瞎子。对比设想中的荒凉,颢城和玄城的繁荣超出想象。
    饱受震撼之下,怀疑迅速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信心和期待。
    相信南下能有机遇,跟随赵颢能大展宏图;期待能早日抵达南赵国,切切实实开展一番事业。
    怀揣这种信念,随员们不介意赵颢加速赶路,都在盼望早日抵达西原国,其后转道南下,尽快前往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随员们大多将西都城当做临时落脚点,更多将注意力集中在南方。
    前行途中,几位家主在马车上碰面,商议南下后该如何立足。
    众人的设想五花八门,手段也各有不同,唯一相同的是,各家家主达成共识,第一步必须压过当地氏族,特别是南幽氏族的残存力量。
    “初步合作,其后各凭本事。”
    先集中力量战胜最大的对手,设法在当地站稳脚跟。等前朝的势力不足为惧,就可以放开手脚为家族争取利益。
    这个过程可能很短,也可能相当漫长。基本在于对手能不能打,意志够不够坚强。
    离开北安国,不意味行事作风发生改变。
    比起政治手腕,北安氏族更喜欢以武力服人,快意恩仇,干脆利落。
    南赵国的本土势力将面临严峻挑战。
    他们会惊讶发现,不仅赵颢是一尊杀神,从北方迁来的氏族也个顶个凶神恶煞。
    所谓一力降十会,甭管是阴谋诡计还是背后谋算,面临砍下来的刀子,统统毫无用处,顷刻变得苍白无力。
    设下的圈套来不及发挥作用,对方已经打上门,在自家庭院耀武扬威。
    针对这种情况,本土氏族束手无策,南迁的氏族得心应手。
    此消彼长,强弱自能一眼分辨。
    此时,南迁氏族的计划停留纸面,尚未能实际进行。
    一切还在酝酿中,南赵本土氏族没有丝毫察觉。等他们明白过来,事情早已经来不及。留给他们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合作,要么洗净脖子挨宰。
    事后有人回忆,对儿孙怅然道:君上带来的哪里是卿大夫,分明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刀口正对不服命令之人,斩落时毫不拖泥带水,一点不留情面。
    随员们住进驿坊,甲士卒伍安顿在空出的军营,役夫奴隶也是各有安排。
    睡觉前,各处皆有热水和食物送来,保证队伍上下都能满意。
    得知自己也能享受热水,吃的粟饭不带壳,还有一大碗热汤,役夫和奴隶全都震惊不已。捧着饭碗仍难以置信,眼前一切全是真实,不是自己在做梦。
    对役夫和奴隶的反应,驿仆们见怪不怪。云侯等人停留期间,随从的反应如出一辙,无非是旧事重演,根本不值得惊奇。
    若非郅玄察觉情况不对,紧急下令待遇减半,恐怕早就出现乱子。
    真让这些外来的队伍见识到西原国役夫和奴隶的待遇,了解到国人和庶人的生活水平,逃奴现象定会屡禁不绝,甚至可能出现暴动。
    众人安置妥当,吏目亲自带人巡视,检车储水的大缸,小心避免火患。其后关闭坊门,留两人看守,方便夜间传讯。
    众人旅途疲惫,精神亢奋,身体实在撑不住,几乎是沾枕即眠。
    唯独几位家主心事重重,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脑海中飘过沿途所见,特别是高大的水车和修筑沟渠的水泥,令他们念念不忘。
    水车暂且不提,若能将水泥带去南地,不管建设封地还是打造新城都将发挥巨大作用。
    氏族们能够想到,赵颢自然不会例外。等他离开时,队伍中势必会多出几辆大车。
    国君府内,郅玄刚刚沐浴过,倒在榻上不断打着哈欠。
    听到脚步声,他翻过身,单手撑头,见赵颢从屏风后走出,一身轻便的长袍,领口松散,现出颈侧一抹红痕。
    青丝如瀑,肤白胜雪,愈发衬得暗红醒目。仔细观察,红痕的形状分明是一枚牙印。
    想到红痕的由来,郅玄咳嗽一声,略显不自在地转过头。
    赵颢行至榻前,单手撑在边缘,倾身缓缓靠近。
    随着距离接近,热意蒸腾,似烈火燎原。
    郅玄抬起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捕捉到鲜红唇角的笑纹,下意识反手揉了揉腰。
    俗话说得好,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
    百步行过九十九,只差最后一步,临门一脚,坚决不能放弃!
    郅玄心一横,单手握住赵颢的肩膀,另一手环住他的腰,猛然一个用力,两人位置瞬间颠倒。
    赵颢全无反抗,手指描摹着郅玄的腕子,发出一声轻笑。
    郅玄觉得有些痒,却没有收回手。想到方才掌心下的触感,脑子里莫名闪过一句话:累是累,可的确赚到。
    布幔垂落,金丝绣成的图案在玄黑上流淌。
    玄色边缘镶嵌流苏,以彩宝串联,互相碰撞,叮咚作响。
    第二百七十六章
    赵颢抵达西都城,入住国君府,接风宴不设,郅玄三日不朝。
    好在国内无大事,邻国也十分太平,国君几天不上朝并无大碍。有粟虎等人主持政务,不会生出任何乱子。
    趁此时机,氏族们反倒能轻松些许。有一个英明勤奋的国君,大家也是压力甚至,需要休息。
    唯独史官笔耕不辍,比平日更加忙碌。
    新刻的竹简堆成小山,有五册详述此次会面。
    史官笔下春秋,用词造句十分简练,能用一个字绝不会多加第二个。不简练不行,工作量太大,手腕撑不住。
    相关内容落在笔下,在史官看来清晰明了,没有任何争议。传到后世将被如何解读,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国君罢朝三日,事情传入民间,郅玄和羊琦的绯闻不攻自破。
    再没人提到先前的流言,取而代之的是西原侯和南赵侯三两事,以及南赵侯美貌惊人,令西原侯神魂颠倒不可自拔。
    在赵颢入城当日,羊琦逃过一劫,仍不敢完全放心。每日派家仆打探消息,务求掌握流言风向,万一有不测,能立即做出反应。
    或许是鸿运当头,坏消息一个没有,好消息接踵而至。
    “果真?!”
    听完家令禀报,得知流言被盖过,以飞快的速度消散,无任何死灰复燃的迹象,羊琦抑制不住喜悦,一时间激动,竟然从案后跳了起来。
    新婚的甄夫人恰好来见他,站定在门前,目睹此番场景,脚步钉在原地,表情很难以形容。
    羊琦一蹦三尺高,正仰天大笑,发现周围诡异寂静,家令正额头冒汗,不断朝他使眼色。
    意识到情况不对,羊琦收起笑容,朝门前望去。
    夫妻二人对视,一人瞳孔地震,脸色尴尬;另一人沉默不语,表情很是复杂。
    甄夫人叹息一声,对于羊琦的印象被彻底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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