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丢了,没了卖艺赚钱的道具,所幸这几日已经攒起数目可观的资金,两人商量着继续往北进发,买了票赶上火车,像两只逆了方向的候鸟顺着季风飞往白雪皑皑枯草入殓的冬日,隔天到达终点站,一座正位于北极圈的小镇。传说中圣诞老人的故乡。极北风情,林海雪原,空气雪洗过似的湿润纯净,苍翠针叶林簇拥的建筑小而精致,仿佛装在水晶球里的卡通城堡,摇一摇就有雪花泡沫伴随着歌谣纷扬而下。
    他们在此逗留了叁日,住在当地土着民族萨米人的小民宿里。小小一幢圆木屋子造得质朴自然,他们在里头裹着驯鹿皮烤着炉火,喝一碗土豆炖松鸡汤和甜果酱,又跑出来趴在农场篱笆上观看驯鹿闲庭信步,巨大鹿角仿佛将整个森林顶在头上,行走间就是山移峰倒。还去了圣诞老人邮局,盖邮戳时丽塔凑过来看,舒伦有些难为情地挡住收信人名。他们来得不巧,对游客开放的破冰船只在冬季运行,请的萨米导游有着糙黄皮肤和焦黑卷发,一边带路一边讲着,冬日极夜里的极光宛如水母长长的触须拖曳过整个天幕,当地人在极光下的封动湖面上赛鹿,冰面倒映绮丽天空,鹿群奔跑在湖天一线。
    再往北便是广袤无垠的冻土冰原,他们乘坐卡车到达一座叁百公里以外依雪山修建的天然滑雪场,坐缆车攀上雪山顶,朝下望去,雪坡上一个个疾冲而下的人影宛如翻滚碎石。舒伦曾经只在小型人造雪场滑过几次雪,丽塔趁机逗他,打赌说后下去的人请这几天的晚饭,他抿着小薄嘴唇不服输又跃跃欲试地进入雪道,雪白坡道朝下无边无际地延伸,像蜜獾背上那条长长银带,滑下去时冷冽凉风扑面而过,身体失去控制般在全无摩擦的雪面上顺势往下,接近自由落体的惊险畅快。越往下越快,瞅见不远处一个雪丘时,少年几乎来不及拐弯刹停,趔趄绊倒的身体撞上丽塔,像互相碰撞的保龄球瓶一样牵扯着倒下,几乎是抱在一起滚雪球似的滚下雪坡,直至狼狈栽进坡底一个雪坑。他在下方当了缓冲垫,连滚十数圈的脑袋里转起星星,丽塔摔在他胸口,呛了一大口雪连连咳着喊他是倒霉熊变的。防护到位,雪层厚实,没受什么伤,只浑身粘了雪,像雪白糖霜中滚过一圈的姜饼小人。这下倒好,也不用再分谁请谁。
    雪场周围开设有其他极限运动场所,晚饭过后丽塔撺掇舒伦一块去蹦极,到地是一片巍峨峡湾,远古冰川开凿的U形裂谷宛如深入极北大陆的一条经年疮疤,陡峭崖面直劈往下近千米,没入与北冰洋接洽的湖湾,峡湾两壁被小型冰川、冰层和冰瀑覆盖,釉一层冰蓝外壳,仿佛巨大蓝宝石暴露在外的细菱切面,在白日下粼粼生辉。
    玻璃栈桥笔直伸进峡湾中央,跳水板似的,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丽塔拉过去报了名,站上玻璃栈桥,朝下稍稍一望都眩晕得厉害。
    挤在队列中,他紧抓栏杆的手沁出薄薄一层细汗,心里敲响一万只退堂鼓,咬住唇抬头朝上望。远处白雪覆盖的山脉冰川连绵不绝,近傍晚披裹一层淡紫罗兰色的冥冥薄暮,冷瓷色的圆日在峰峦中渐沉,只露半张描了边的面,多像一个缺氧的幻觉。他想起塔尔缇斯,多奇怪,几天来刻意回避不去想他,一旦紧张不安恐惧的软弱情绪在心脏上咬出孔隙——被勒索逼迫、被混混们骚扰、以及现在,比起身旁的丽塔,他第一反应还是那人,他唯一可以当成长辈依靠撒娇的人。大抵依赖成了习惯,真正离开了稍微一碰都幼鹿剔角的疼——但他不要他,怎么办,养了他好些年的继父不要他,纵容爱护像一张餐巾纸轻描淡写地抽走,人也成了远在天边、冰冷而遥远的太阳,日暮之际毫无眷恋地远去,从此以后漫漫长夜,不再有一缕阳光施舍给予。
    丽塔排在他前面,双脚上绑着橡皮筋绳索,张开双手摆出幼鹰试学飞翔的姿势,正面俯跳下栈桥,发丝纷扬,发出孩童般快乐疯狂的尖叫。天际角的落日本该西沉,却在沉下去叁分之二个面时轻轻擦过山峦脊梁,又轻盈缓慢地升起,像展平双翼蘸过海水飞掠的海鸥,大片大片日出的光色仿佛冲没咖啡的牛奶冲散傍晚,晦蓝与青白斑驳交融,时序都迷离倒错在漩涡之中——对了,对了,他怎么忘了,夏季的极北大陆正处白夜,长达数月的几百个日夜里,太阳都不会落下。
    花的产生是为了贴近你的心,那怕只是短暂一瞬。*
    他在这时倒下悬崖。
    最新手的绑腰后跃式,自由落体中仿若飞翔,重力俘获的身体直坠而下,峡湾底部的湛蓝冰面飞速扩大、再扩大,似乎接纳一枚水滴般张开无垠怀抱。到达最低点几乎与冰面相撞时,腰上的橡皮绳猛地收力弹起,以一个尖锐拐角将身体送上高空。弹起、落下、弹起、再落下。身体在失重与超重中剧烈角逐,擂鼓的心脏几乎蹦出喉间,尖叫不知何时溜出舌尖,眼前冰河峡谷都跌进万花筒里倒转着失真。倒真像生出一对翅膀,在极北广袤纯净的天空乘风飞翔,胎儿躺在母体羊水中会做梦吗?是否也是这样,被腰上一根脐带连缀着、轻飘飘自由飞舞在混沌梦境之中?
    一次蹦极短短六十秒之内,好似大梦一场,长得仿佛看遍山河湖海,又短得好像在一个眨眼之间。他懵懵懂懂想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整整一分钟的幸福,对于一个人的整个一生来说,难道这还少吗?*
    丽塔凑过来,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笑得闷声闷气说好玩吗,还塞给他一张勇敢者证书,里面的配图是他在半空中的精彩抓拍,发丝散乱面容轻搐毫无形象,看得他羞红了脸几乎想把照片销毁。
    回了旅馆两人照旧住在同一间房,丽塔洗漱完就上床钻进被窝,比平常睡得早些。舒伦没太在意,睡到半夜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喊他,揉着眼起来,隔壁床的女孩蜷缩在被窝里只露一个脑袋,脸颊烧得通红,微张的嘴唇干燥裂皮,虚睁的双眼半睡半醒间透出梦魇混沌之色,胡乱喃喃着梦话。第一次看见从来开朗率性的好友露出如此虚弱之态,他怔住,回过神来才想起触摸她的额头估测体温,烫得惊人,大概是发了高烧。他跑进浴室接了盆凉水浸透毛巾,端出来擦过她的脸颊脖颈,又盖在额头上冷敷。过程中丽塔抓住他的手斜过身干呕,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囫囵呕出。他担忧地拍着背安抚她,替她擦拭唇边的污迹,待她稍微平静一些,便披上衣服抓起背包冲出房门买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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