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皊回忆着那个“鱼鱼姑娘”的举动,后知后觉的品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比如,那个假的余愉称呼江厌辞为门主,而真的余愉每次都会甜甜地喊师兄。
    月皊恍然点头:“是我太笨了。”
    她松开余愉的手,转身走到挖的小坑旁蹲下来,去捡那个匕首。这支匕首是之前余愉送给她的。因为它比寻常的匕首要小巧许多,月皊几乎日日都带在身边。
    她一边用帕子去擦匕首尖刃上的尘泥,一边软声道:“原本好生气,想着等挖好了地道就把这匕首给扔了。既然是冤枉了你,那可得好好收起来才是!”
    余愉很想告诉月皊她是不可能挖通地道的,因为从这里往外挖,只会通往大山腹地。不过她望了一眼地上的小坑,觉得也没必要说了,反正月皊根本挖不出去……
    又有脚步声,这次不是一个人。
    江厌辞知道那些人会过来跟他要解释。不过现在并不是跟他们解释的时候。他朝月皊伸出手,待月皊将手递给他,他握着月皊的手走出地下的暗室。
    羽剑门的人有太多的不理解,就算心里猜到了大概,还是想向江厌辞要一个明确的答案。这些年,他们过分地依赖着江厌辞,万事都凭着江厌辞来决断,带着他们往前走。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哪个,心里都有些惶惶然的不真实,这种无措让他们来找江厌辞,他们需要江厌辞的发话。
    可是看着江厌辞牵着月皊从石室里走出来,他们瞧着江厌辞的脸色,竟一时谁也没敢开口。
    眼睁睁看着他从身边经过,十一终于忍不住开口:“门主,事情是我做的。要罚要杀请便,但是师父为什么还活着?你得……”
    江厌辞停下脚步,十一下意识地住了口。
    “你们这么有本事,已经不需要再听我的话了。”江厌辞没有回头,牵着月皊继续往前走。
    十一还想追问,阿梅急忙拉了她一把,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说了。
    从长长的一条走廊走出去,便到了地上。一座偌大的庭院出现在月皊的视线里。月皊好奇地打量了一圈周围,又轻轻去拽江厌辞的手,软声问:“三郎,你是不是有事情要去处理?”
    眼下比起解决羽剑门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先将月皊安顿起来。在确定她身上没有任何伤之后,江厌辞吩咐下面的人给月皊准备沐浴的热水,还有她爱吃的几道热菜与甜点。毕竟她被关了一天一夜。
    将月皊安顿下来之后,江厌辞才离开,去解决羽剑门的事情。
    他沉默地往前厅走去,不长的一条路,却显得格外漫长。那些零碎的记忆断断续续浮现在他脑海中。
    等他到了方厅,羽剑门的人都在那里等着他。
    江厌辞望向被扶到椅子上的师父。
    虽然知道他还活着,可是命人将他带到长安来之后,这也是江厌辞第一次见到他。
    羽剑门的确曾为圣人做事,去除掉那些不该是圣人除掉的人。可是圣人并非全知全能,他竟不知羽剑门的第二代门主,竟是安祁王的人。
    在自己受了重伤武力尽废的情况下,又恰逢江湖之上的仇人来寻仇。本可以带着羽剑门中所有人撤离的门主,狠心造了一场灭门血案,借着江湖仇人之手,再暗中对自己门内弟子下杀手。
    只留了不到十个弟子。每一个都是他精心挑选的练武奇才。
    他用仇恨做养料,孤注一掷地培养着几个弟子。他之所以没有在那场灭门血案中假死,是因为他需要在血案之后,作为证人,亲口编造谎言。又过了三四年,在确定仇恨的种子已经在几个孩子心中种下后,他又编造了一场圣人的谋杀,让他自己假死。如此,灭门之恨,多了杀师之仇,便更浓厚。
    江厌辞没有杀他,而是将人交到羽剑门的师门手足之手,让他们自己下决定。
    那些从小陷在血仇痛苦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即使不再是孩童,即使经历了很多事。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仍是难以接受。
    亮光一闪。
    江厌辞将掌中的一件东西抛给了浮离。浮离接过来之后才发现是一枚小手指长的铜剑,以羽毛为饰。
    从不有情绪情绪的浮离在看见这件东西的时候,面色也微变。
    这是羽剑门门主的信物。
    “什么意思?”他问。
    “既然你们已经不再信任我,这门主就该换人。”江厌辞道。
    “没有!”余愉快要跳起来,“我永远都相信师兄!”
    十一脸色变了又变,她跪下来,铁青着脸:“事情都是十一一人所为,他们尽数不知!即使将我逐出门,也不该是门主离开!”
    “浮离比我更适合掌管羽剑门。”江厌辞毫无松口之意。他已经决定的事情,没有改变的道理。不再看厅内众人震惊、彷徨和不舍的神情,他毅然转身。
    离开这羽剑门旧,也是与荒谬的过去做切割。
    余愉看了看逐渐走远的江厌辞,又回头看了看坐在椅子里的浮离师兄,快要急哭了。
    她从有记忆里就生活在羽剑门,从有记忆里就要听江厌辞的话。
    江厌辞是她爹啊!
    她爹要走了,不管她了啊!
    今日之事让所有人一时难以接受,恰逢江厌辞这个主心骨在这个时候离开,所有人都有些懵。可他们太了解江厌辞的性格,竟一时不能去挽留。最后,他们纷纷不知如何是好地望向浮离。
    浮离摊开手掌,捻着掌中这枚羽剑门的信物。良久,他微用力,将这枚铜剑折断。
    “羽剑门没有必要存在了。”他抱着他的剑起身离去,表情冷漠。
    余愉眼巴巴看着浮离师兄也走远了。她哇的一声哭出来,生气地瞪十一:“都怪你!你不就是喜欢师兄,看他要和别人成亲心里不舒服吗?你找什么借口呀!呸,亏我以前觉得你和师兄天生一对,你连廿廿的指甲盖都不如!”
    ·
    江厌辞本想这就带月皊回家,可是他回到屋中时,见到月皊趴在枕头上睡着了。
    阿凌压低声音:“娘子还是有些怕的,这一天一夜都没睡过。”
    江厌辞弯腰,帮她将被子盖好。
    他没有过去了,可是会有令人憧憬的未来。
    江厌辞让月皊先睡着,他离开了一趟,去了天牢,去见安祁王。
    见他最后一次。
    一身囚衣的安祁王神情反倒是很淡定,他问:“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疑的?”
    “从我回到江家的那一日起。”江厌辞道。
    安祁王很诧异。
    江厌辞望着这个曾被他称为父的人,平静地说:“你应该见过我父亲。听说我与他五官有八九分相似。”
    在义父口中,他是路边捡来的孩子,用锦被抱着,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安祁王愣住了,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有功亏一篑的憾然。他的确从一开始就知道江厌辞的身份。江二爷干出那样的事情的确与他无关,他见到一个妇人匆匆抱着婴孩抛去乱葬岗亦是真。只是抱着婴孩的被子刺绣精致,谨慎的性格让他派人去查,查到了江厌辞的身份。
    他没有拆穿江二爷的事情,反而将江厌辞养在了身边。为的,是想着日后他这身份有大用处。甚至,他故意安排了江厌辞与李漳的相遇。
    安祁王如愿将与大皇子关系很好的江厌辞送到京中,更方便他去杀皇帝。这一切,成于江厌辞的身份,也败于他的身份。
    他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一个人会和他的父亲生得这么像。更没有想到江厌辞知道自己五官极肖其父之后,就开始怀疑他。
    安祁王长叹一声,望着阴暗潮湿又狭窄的牢房。不出意外,他的余生都会在这里度过。
    他这一生,尊贵过,也卑烂过。终究是不服气和仇恨,让他的余生连安度都成了奢求。
    可他并不后悔这些年的筹谋。没了命根子,不再算个人,活着的每一日都是痛和恨。成王败寇,输就输了。
    ·
    江厌辞回去之后,月皊还没有醒过来。他本想着在这里留一夜,明日再回家去。可他刚上了床榻,月皊便醒了过来。
    她蹙眉望着陌生的床榻,寻求庇护般靠过来,软声:“我想回家。”
    “好。”江厌辞立刻答应。
    天气日暖,即使是夜里,也不寒冷。江厌辞带着月皊登上马车。羽剑门的人追出来,依依不舍地望着江厌辞。
    “门主……”
    江厌辞脚步停顿,道:“各自珍重。”
    马车离开。月皊好奇地问:“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江厌辞沉默,不是很想讲话。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抬眼撞见月皊满是忧心的目光。他顿了顿,伸手将月皊捞过来抱在怀里,很有耐心地给她解释发生的一切。
    月皊偎在江厌辞的怀里默默地听着,她拉着江厌辞的手,捧在她的面颊上温柔蹭一蹭安慰他。
    马车到达江家门前,月皊被江厌辞抱下来,遇见微生默和微生黎。
    她们父女俩已经焦急等了月皊太久。
    第九十七章
    月皊眼睛有一点红,因这一路上江厌辞对她说的话,因这一路上江厌辞略低落的情绪。
    月皊恍然,原来她的三郎也并非无所不能无懈可击。那些藏在心底深处的东西不外露,不代表不存在。
    三郎没有痛觉,他也不会哭。
    月皊心里替他疼着,又替他红了眼眶。
    夜色深稠。月皊的视力本就不太好,她又满心想着江厌辞的事情,以至于已经离得很近了,她也没有注意到微生默父女二人。
    微生默向前迈步一步,又克制地生生顿住脚步。
    微生黎却已经一手提着裙子,另一只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快步朝月皊奔过去。
    “廿廿!”
    月皊惊讶地抬起眼睛这才看清微生黎。听出微生黎语气里的一丝颤音,她蹙眉问:“姐姐怎么过来在这儿呀?”
    她软软的一声“姐姐”,落在微生黎的耳中,明明是以前时常听到的称呼,今日再听,却别有另一种百转千回的复杂。她松开紧紧握着月皊手腕的手,急急将那幅画像展开,问:“廿廿,这幅画像你是哪里来的?”
    月皊看不太清,弯下腰去凑过去看。她“咦”了一声,伸手将画像拿回来,蹙眉问:“我母亲的画像怎么在你手里?”
    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像卷起来,宝贝得不行。
    微生黎张了张嘴,一时无声。她望着面前的月皊,心里复杂极了。原来初见时的一见如故,那些熟悉的感觉,那些纵使身份诧异巨大也忍不住接近的情分,是上苍早就暗示给她的伏笔吗?
    “姐姐你怎么哭啦?”月皊急声问。
    微生黎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让自己冷静下来。自她看见这幅画像就拿去给父亲看过,父亲亦变了脸色。微生默去查了一下月皊的生辰和她的母亲被江二爷抓走的大致时日,似乎都能对上。可事情还没有确定下来,微生黎忍着心里的激动,颤声道:“画像上的人与我母亲极像。若我母亲离开时腹中的胎儿是女儿,她与你亦一般大。”
    月皊懵住了。
    她怔怔望着微生黎,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晌,她发怔的目光才越过微生黎,望向不远处的微生默。
    微生默也遥遥望着月皊。虽然这些年他已经无数次或亲自或派人来中原寻找阿滟,都毫无消息。可他从未放弃过寻找。这次出使,亦是存了找妻女的心思。
    他朝月皊走过去,声音有些哽咽:“我已托人去查见过你母亲的人,不日就能有消息。”
    他负于身后的那只手微微发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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