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朝雨说:让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自己去客栈睡大觉?我可做不出来。
    季晚疏侧脸看向她,说:你昨晚不是说到了天亮就出去等我吗?快去。
    我这会儿又反悔了,温朝雨说,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呢,更不说他们还是我亲生父母,他们没脸见我,我倒有脸见他们,接着跪罢。
    她口吻平淡,但态度却很坚决,季晚疏不欲再劝,也就噤声下来。
    宅子里清清静静,到了正午也不见什么人走动,季氏夫妇房中的灯火燃了一夜,到此时都还隐约能见到些许光亮。丫鬟小厮们都不往前院来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着这处,进进出出走的都是角门和侧道,没有一个人敢路过此地。
    眼瞅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黄昏又将悄然而至,季晚疏逐渐有些跪不住了,正打算走到爹娘房门外辞行时,忽见家中的管事先她一步去了房里,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那管事才躬身出来关上了门,行到阶下搀扶住了季晚疏。
    小姐,老爷和夫人让我来传话,叫你不必跪了。
    季晚疏说:那
    去门口说罢,管事道,夫人有话要和你讲。
    季晚疏站起身来,顺手将温朝雨一扶,作势要带着她上阶去,温朝雨却是后退道:你们母女谈话,我就不去了,就在此处等你便好。
    季晚疏看了她一眼,吩咐那管事给温朝雨搬了把椅子来,自己则又走到门外继续跪下,唤道:娘。
    门窗紧闭,房里光线偏暗,季夫人两眼红肿,换了一盏新灯,季老爷坐在矮榻上沉闷不语,夫妻俩都像是一夜过去便苍老了许多。
    两人都听到了季晚疏的声音,却是谁也没有开腔回应。
    伸手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缝,季夫人拿帕子捂着嘴,透过那缝隙远远地瞧着院子里的温朝雨。
    时近黄昏,日光像是掺了金粉的流水,越过云层淌满了整座宅院。温朝雨坐在木椅上,一只手拢在袖子里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轻轻地揉着膝盖,几只鸟儿落在她脚边的空地上,温朝雨垂眸看着它们,侧颜轮廓分明,安安静静,眼角眉梢都噙着一种令人倍感亲近的善意。
    她一看就是个爱笑的人。
    季夫人未语泪先流,压着声音说道:老爷,你快来看看,她长得多像你啊
    季老爷魂不守舍地坐着,眼里布满血丝,并不回话。
    我瞧着,那孩子像是断了一只手,季夫人扶着窗台,凌乱的发髻间有几根显眼的白发,好端端的,怎么就把手给断了?
    季老爷抹了把脸,满面疲倦道:别看了,趁着天还没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让她们走罢。
    季晚疏又在门外唤了一声。
    季夫人容色哀愁,又看了温朝雨许久才合拢了窗,她脚步趔趄地走到门边,隔着两扇房门对季晚疏说:晚疏,跪了一天一夜,你起来罢,别把腿跪坏了。
    季晚疏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回首看了看身后的温朝雨,轻叹道:我离宫不能太久,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回去做,您有话就直说罢。说完了我们也该走了。
    季夫人愣了半晌,额头轻轻抵在门框上,低声道:走罢走罢。路上小心些就是了,到了宫里记得修书一封,与我们报个平安。
    季晚疏说:您和爹不出来见一见我们吗?
    季夫人心头一片怅惘,拭着眼泪说:该怎么见才好呢?又有什么必要相见呢?晚疏,我和你爹想了一夜,也算是想通了许多,但你要我们出去和你们见面,这事我们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几番哽咽,断断续续地道,我们哪来的脸面去见那孩子?
    季晚疏眉头紧蹙,埋首道:我明白。
    你此番回来,原也不是为了征求我们的同意,不过是要知会我们一声罢了,季夫人说,所以我们同意与否,也没有任何意义,便是固执己见阻挠你们在一起,你也不会听了我们的话。事已至此,我和你爹也只能接受,你要和谁在一起,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们管不了,也无颜再管。阿娘只盼着你过得开心,那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季晚疏说:娘
    趁早上路,回宫里去罢,季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却还不能闹出动静,只能压抑着声量道,成全了你们,往后也不会再过问,我和你爹只能如此了。至于别的,你也不要逼我们,看在我们两个老东西年事已高的份上,你也让让步罢,我们各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彼此都留个体面,不要闹得太难看,你觉得呢?
    季晚疏停顿须臾,叩首道:也好多谢爹娘成全。
    以后得了空,还是常回来看看,季夫人说,你哪怕成了云华宫的掌门,始终也是我们的女儿,在外头要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想家了,随时都可以回来,爹娘等着你。
    季晚疏喉中干涩,鼻子发酸,愣了愣才站起身来,眉眼低垂着说:知道了。您和爹也要注意身体,但凡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们。
    季夫人掩嘴抽泣,再说不出话来,她回过头看着季老爷,夫妇俩相对无言,唯有热泪千行。
    门外传来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季晚疏映在门上的影子也随之淡去,季夫人踉踉跄跄地行到窗边,复又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隙,泪眼婆娑地望着那里。
    走罢,季晚疏眼角微红,冲温朝雨挤了个笑,能叫他们松口准允我们在一起,已是难能可贵,别的我也不贪心了,我虽不能叫你名正言顺地回到这个家,但我可以另给你一个家。爹娘终究是老了,体体面面一辈子,我不忍心叫他们后半生抬不起头做人,亦无法当面苛责,更不能要求太多。我能力有限,只能争取到这一步,你会不会怨我?
    怨你做什么?温朝雨牵着她的手,浅笑道,这就是最好的局面了,没有破坏你们一家三口原本的和睦,你我也还能继续在一起,这就足够了,我也不贪心的。
    季晚疏说:就是委屈你了。
    温朝雨说:不委屈,何况有的是人祝福我们,不是吗?
    季晚疏眸光柔和地注视着她,随后轻轻笑了起来,说: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给温季,下一章给秋雪。
    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应该就会完结了。
    第226章
    辰时正,尹秋在睡梦中被满江雪的声音唤醒。
    殿外风大,不知从哪里来,卷着残存的芳菲混在齐齐晃动的红枫里。日光碎在枝叶缝隙间,投下一片零零散散的暗影,像落了满地随手可触的星辰。
    廊檐遮挡了初升朝阳泄来的光,屋子里没点灯,光线略有些昏暗。尹秋裹着被子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满江雪捏着帕子给她洗了把脸,说:醒醒,该起了。
    山上不比山下,人间的五月已经转暖,但云华山地势高,春日来得迟,哪怕时日已经推进五月却还是凉嗖嗖的。尹秋睡得有些懵,抱着双腿坐在榻上半天也没缓过神来,直到满江雪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打横抱起,尹秋才诧异道:师叔!
    梳妆台前盛着热水,白雾缭绕,模糊了铜镜。满江雪把尹秋放在腿上,抱着她坐下来,说:漱口。
    尹秋迷迷瞪瞪的,漱了口,披了衣,满江雪又取过木梳给她梳头发。尹秋匪夷所思道:辰时都还没过,师叔起这么早干什么?我还没睡醒呢。
    这小半月季晚疏和温朝雨不在,宫里的大小事宜就落在了满江雪身上,尹秋也少不得跟在她身边忙前忙后,从梵心谷回来后两人只简单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起了个大早接手了季晚疏的公务。这十多日以来,满江雪每天起早贪黑,伤也没办法好好养,昨日听陆怀薇说今天没什么事,可以放下心来好好睡一场,尹秋乐得昨晚亥时正就睡了,却没想到今日居然这么早就被满江雪从床上拖了起来。
    院子里风花连绵,颇有些春意阑珊的调调,薄光终于折了个弯越过廊檐而来,笼在了两人周身。满江雪立在尹秋身侧,专心致志地给她编着小辫儿,答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去西凤山的宅子里住两日?收拾好了就过去。
    尹秋先是一喜,后又犹豫道:可季师姐还没回来呢,今天虽然得了空闲,但我们若是走了,宫里有个什么突发情况谁来处理?
    满江雪说:已经回来了,之前还来过这里一趟,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这么早就醒。
    她们来过惊月峰了?尹秋说,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你这些天也累了,睡得沉。小辫儿编好了,满江雪打量两眼,似是挺满意,拿过桌上的红绳系在了尾端,从铜镜里端详着尹秋。
    可她们才刚回来,我们这就要跑出去玩儿,是不是不太好?尹秋说。
    满江雪换了个方向,站去了尹秋左侧,继续给她编小辫儿,说:没什么不好,我们刚回来的时候她们不也走了?再说这是温朝雨主动提议的,她还给你带了礼物。
    尹秋两眼一亮:什么礼物?
    满江雪瞧了瞧她,不知为何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她朝书案那处抬了抬下巴,尹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竟见那案上放着只花花绿绿的小风筝。
    啊,说起来立春已经这么久了,我今年还没放过风筝呢。隔得有些远,那风筝表面反射着光,看不太清上头画了什么花样,尹秋按捺着内心的激动,等满江雪把头发给她梳好后,尹秋才欢呼一声,赶紧一溜烟跑了过去。
    然而当她站去了书案前,看清那风筝是个什么样子后,尹秋满心满眼的雀跃与兴奋便登时消散无踪,继而呆若木鸡似地定在了那里。
    听说是锦城特产,那地方有许多扎风筝的手艺人,满江雪净了手,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尹秋的反应,也算温朝雨有心了,出门在外都还惦记着给你带礼物怎么你像是不高兴?
    尹秋面露难色,提着那只风筝转过身来,一脸无语问苍天的表情道:该怎么说呢
    映着天光,那风筝的全貌终于显现出来:初看色彩杂乱,大红大绿大紫什么都有,涂得十分潦草,还透着几分狂野,简直像是画这风筝的人看见什么彩墨就随手往上乱抹一通似的。且细看之下,这东西有手有脚,还有脑袋,即便是在这样的浓墨重彩之下,也不难叫人分辨出来那是只憨态可掬、笑容滑稽的小猪。
    若要用个什么词语点评一番,那只能是奇丑无比,分为贴切。
    这还锦城特产啊?尹秋脸色精彩,望着满江雪说,是不是拿我寻开心呢?我看这东西一定是温师叔自己做的。
    那你问她去,满江雪说,我瞧着也难看。
    尹秋说:可这好歹也是一番心意顿了顿又道,也许温师叔是在哄我?她那儿说不定还有别的,我们这就找她去!
    满江雪笑了笑,应了声好,尹秋便拽着她的手离开了沉星殿。两人到达梅园时,温朝雨和季晚疏已经在园子里坐着了,一见尹秋举着那只风筝兴冲冲地跑过来,温朝雨便捧腹大笑道:完了,兴师问罪来了,晚疏替我挡一挡!
    温师叔!尹秋大步流星地进了凉亭,将那风筝拍在桌上,无比殷切地问道,你在逗我是不是?你肯定给我带了其它好看的风筝,这个是你拿来骗我的,真的在哪儿?
    什么真的假的?温朝雨坏笑,这就是啊。
    尹秋卡了一下壳,说:我不信,你肯定是故意诓我的。
    温朝雨见她一脸认真,哈哈大笑道:诓你做什么?离开锦城时看见好多姑娘小姐们都在放风筝,我想着你和她们年纪相仿,却是成日除了练剑读书便没别的事可做,觉得你小可怜,所以买只风筝给你玩么。
    尹秋往她跟前一凑,严肃道:你说真的?
    温朝雨拿袖子挡着脸,说:那还能是假的?
    尹秋不可置信道:我之前送了你两盒上好的膏药,我多体贴啊,你怎么就回我一个这么丑的风筝?我都不想要
    哪里就丑了?小姑娘不要乱说话。温朝雨煞有介事道,你这就下山去,找个人多的地儿放起来,我敢跟你打包票,所有人铁定都只看你,不会看别人。
    尹秋拧着眉毛说:可这也太丑了我才不好意思放到天上去呢,姑娘家什么东西都爱美的,温师叔怎么连这也不懂?
    温朝雨说:这不挺美么?我还专门给你挑了只小猪,多可爱不是?
    尹秋不说话了。
    见她神情哀怨地沉闷下来,温朝雨又是一声轻笑,季晚疏看不下去了,对尹秋说:别理她,这人确实是骗你的,她说着,从身侧又拿出一只风筝来,你手上那个是她画的,这才是买来的,看看?
    尹秋立即变了脸,笑逐颜开道:这个好看!
    你怎么这么快就绷不住了?温朝雨打趣,我这正逗她玩儿呢,气鼓鼓的,又不好意思发作,有趣。
    得了新的风筝,尹秋心情大好,但也没把那只丑的丢了,将两个都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四人碰了头,在凉亭里一道吃了顿早饭,迟些时候满江雪便和尹秋辞了行,去马厩挑了匹马儿,趁着时日尚早下了山去。
    经过这段日子的整顿与善后,上元城早已恢复到过去的繁荣昌盛,今日天气好,日光亮,街市上来来去去的都是人影,十分热闹。
    尹秋扶着马鞍坐在前面,满江雪牵着缰绳,将她圈在怀里。两人先是在城中逛了一阵,买了些吃食,后才慢悠悠地出了城,往西凤山上行去。
    西凤山寺庙多,前去烧香祈福的香客也多,比鲜有人造访的云华山更具有烟火气。两人沿着山道上行,尹秋见了那些寺庙觉得新鲜,便多看了两眼她长这么大,还从未去什么庙里祈过福。
    满江雪问道:想去?
    尹秋微忖,摇头道:算了,我不信佛,她这话说得很小声,凑在满江雪耳边道,我只信凡事都得靠自己,求神拜佛也只为心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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