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何梦露派人通知卿言,说在外就医的小张狱警已经醒了。除此之外,两人再无任何明面上的联络。
    没有任何人能被放进来探视,何梦露自己也没办法亲自来,这让卿言被迫又一次体会了好几天的和狱警单独相处时光。当然,这次招待她的不是电棍。何梦露人来不了,想的却很周到,可能是怕卿言无聊,她直接命人将图书馆的周转书架带着各式各样打发时间的书搬进卿言的病房,还将开会时用的屏幕也拉了去,让她没事能看看书看看电影什么的。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卿言这牢坐的乍一看比在家的时候还舒服。当然,如果忽略她现在处于极度虚弱状态这个前提来看的话,确实如此。难得能过几天清净日子,可卿言却连用手臂撑起自己身体都费劲。
    更糟的是,她发现自己开始入睡困难了。明明如今是最需要养足精力的时候,可也不知是卿言格外神经过敏,还是任谁都没法在刚刚遭遇暗杀没几天的节点上安睡,这次的事件就好像在卿言的大脑里装了一个极度敏感的警铃,在她每次即将要睡着的时候,又将她从安眠之乡一把拽出。身体的不适时时刻刻在要求她快些休息,可后怕的本能却总能与之对抗。
    但她知道何梦露一定时不时会通过监控查看她的情况,所以绝大部分时候,卿言只好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在睡觉。
    昏厥是一种很好的补眠方式,它和正常睡觉的区别就在于醒来的时候会极度难受。她的大脑强迫她去听去感知一切异动,这消耗了她补充的绝大部分能量,直到她累晕过去,身体从而通过精神断片的方式得到休息,这一切消磨的是下一次正常入睡的可能。
    这样下去不行,只会把身体越养越坏。卿言没过几天就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在她刚刚有力气下地走路的时候,就提出要见监狱长。
    见狱医面露难色,卿言只好以“这是监狱长的最优先命令”为借口忽悠她放人。何监狱长是监狱里说话最好使的名头,于是卿言成功离开病房,被狱警半架着挪到监狱长办公室门口。
    何梦露几乎是刚打开门,卿言就栽倒进她怀里。何梦露紧绷着脸,尽量面无表情,同狱警一起将她搀扶到客用皮质沙发上,而后用眼神质问下属,这是什么情况。
    狱警连忙汇报:“32879号说,只要她一能下床走动,就必须去监狱长办公室汇报,这是……是监狱长的最优先命令。”
    何梦露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可她此时只能应下:“知道了,你先回岗位吧。”
    她猜想是卿言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这才赶忙拖着病体跟她商量。毕竟病房隔墙有耳,讨论正事不如办公室安全。
    她早已关了办公室的监控,在狱警离开后就已经换上一副私下里的语气,带着些柔软的埋怨:“什么事能比身体更重要?”
    卿言已经体力消耗大半,此刻正歪倒在何梦露肩头,细声轻语暴露出她此刻的疲累:“就是身体的事情,挺累的,在病房睡不安稳。”
    末了,她用更轻的声音补了一句:“有你在可能睡得更好些。”
    何梦露一愣,她没想到卿言会这么说,更没想到卿言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低下头去,看着卿言因疲倦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她的主人半个月前还是监狱里战无不胜的传说,现在却像是玻璃丝缠绕而成的工艺品,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可小狗最了解她的主人,从前她的主人就算碎成沙子也不会向任何人显露出这种无防备的脆弱,她十分确信这个“任何人”之中没有特例。
    她轻柔地将卿言的身体缓缓放倒在沙发上,借口去拿毛毯,站起身来。
    她发觉自己双手都在颤抖。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走的那么快,甚至慌忙打开私人用品柜,只为了挡住自己的脸。
    眼泪像是受到地面的感召一般毫无顾忌地砸下,她甚至哭不出声音。她的主人那么令她心疼,在主人还是那个似乎没什么能够摧折她的少年时,就时常牵动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可她的主人却又那么骄傲,不允许她将这种心疼表现出来,就好像那会催生出一种主人不想要的同情。那时的何梦露不知该如何表达清楚,她从不曾觉得主人可怜,她只是为主人而难过。她的卿言那么美好,可世界似乎忘记对她展露一丝一毫的温柔,这甚至让卿言失去了信任和依赖的能力。
    卿言似乎习惯了一个人奔赴前程,一个人走向死局,何梦露最怕的就是她只能在远处看着,甚至连观望的资格都失去。
    卿言说了爱她,说会慢慢学会告诉她自己的爱。那时的何梦露真的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够击碎她当时所感受到的一切。然后卿言倒下了。何梦露多怕自己会看到她覆着白布的尸体,多怕卿言刚刚学会把自己的爱意表达出来,就被迫将一切画上句号。
    卿言的结局不该是这样。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啊……凭什么是她受这些罪?凭什么不好的事总是发生在她身上?凭什么她不能有母亲?凭什么她的出身这么难以启齿?凭什么她要一直在孤儿院受苦?凭什么她会被崇敬的人背叛?凭什么她会以这么惨烈的方式失去自己的挚友?凭什么她连爱情都要刚刚拥有就失去?
    凭什么?她想把最好的未来补给卿言,凭什么就偏偏有人要将这一丝幸福的希望都从卿言身边夺走?就连她健康的身体和清醒的头脑都要一并夺去,让她连自我保护都做不到?
    何梦露的眼泪连毛毯的一角都打湿,漫开的水渍明显深了一层。她慌忙用袖子擦了几下,这才抱着毛毯回到卿言身边,替她轻轻盖上。
    至少卿言还可以依赖她。她很庆幸卿言已经愿意为她解开心防,可她又不禁自问,自己真的可靠吗?如果不是她的疏忽,田小萌这么简单直白的袭击又怎么会得手?如果她能放下对狱内传言的顾忌,先把田小萌单独监禁起来,卿言又怎么会中毒呢?
    为什么她这么蠢这么没用?为什么她连保护主人都做不到?
    何梦露恍惚中,只感觉自己手心一凉。她低头看去,发现是卿言将自己的指尖搭了上去,轻轻抓住何梦露的手。
    “你如果没事忙的话,就陪我一会儿吧。”卿言说:“守着我睡着。”
    何梦露回握住她微凉的手,她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安慰了:“我不忙的,你睡吧。”
    她也坐在皮质沙发上,将卿言的脑袋挪到自己的大腿上来,让她能枕着入睡。卿言好像对此很受用,枕着何梦露的大腿、牵着何梦露的手,顺势卧成一个舒适的姿势。她的另一只手碰到被何梦露的眼泪浸湿的那一角,这才意识到何梦露刚刚哭了。她当何梦露是单纯的担心她的身体,于是又将自己从即将睡着的那种舒适感中抽离出来,强打精神道:“主人觉得小狗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转过脸去,带着点笑意对何梦露郑重说道:“你放心,我在恢复健康之前,都只关心自己的身体,其他的事情全都交给你。所以你也别太为我担心了。”
    何梦露咬住嘴唇,不知如何开口。她们俩好像是少年时期的习惯倒转过来似的,何梦露成了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的那个。卿言似乎也是意识到了这点,她想要宠爱她的小狗,想要亲吻她,拥抱她,像往常一样用一个手势就抚平小狗的不安,可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
    她回想起从前小狗那旺盛的分享欲,能将那时似乎生活在透明障壁之中的她推到无比和暖的地方去。那曾是她唯一的救赎,也曾在她习以为常之后,第一份被她忽视的奢侈。也许是为了补偿,抑或是为了回赠,卿言说:“何梦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连何傲君都不知道的秘密。”
    当时她和何傲君约定作生死搭档,两人将自己内心从未说给别人听的故事交换着掩埋。卿言就连当时与何梦露的关系都对何傲君坦白了,甚至在何傲君问她,现在对何梦露作何想法的时候,几乎是默认了那感情依旧还在。
    她因为自尊心而从没想过对谁脱口而出的那些童年故事,她那个难以启齿的身世,她那见不得光的隐晦感情……她都对何傲君说了,也换来了何傲君的坦诚。
    只有这一件,她没有说出口。
    何傲君都不知道的秘密显然吸引了何梦露的注意,她脸上阴郁的神色终于褪去:“什么秘密?”
    卿言枕在何梦露膝上,以最亲密平和的口吻轻声坦白道:“我见过我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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