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鼻尖发酸,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眼前的谢珩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那人似有所感一般朝她这边看了过来,眸色有些许的困惑,可他什么也瞧不见,停顿了片刻便转身入了回廊。
    恰好这次有个三十多岁的副将从回廊尽头大步而来,嗓音粗狂道:“主上,方才首辅大人来过啊?”
    旁人都恨不能原地消失,只这人不怕死地往谢珩跟前凑,压低了声音劝道:“您与他到底是堂兄弟,又同在朝中手握重权,就算合不来也不好当着下人的面这样吵,这传出去也不好听。”
    谢珩唇边勾起一抹冷弧,“名声这玩意,孤什么时候要过?”
    副将顿时就被噎住了,连忙话锋一转,说:“这首辅大人也真够钻牛角尖的,您说要娶温酒显然就是为了应付小皇帝,绝了他以替您纳妃为由派眼线到您身边盯着的心思啊,亏他还是首辅呢,这都瞧不出来。”
    “不。”谢珩看都不看他,语气如常道:“孤是真的想娶温酒。”
    副将闻言,瞬间呆若木鸡:“……”
    谢珩都走出十几步远了,那副将才猛地回过神来,快步追上前去,诧异无比地说:“主上您这……也不像是病了的样子啊,怎么忽然瞧上了那个温掌柜?”
    “不是突然。”谢珩只说了这么四个字,步履从容地往前走去。
    “不、不是突然……那您是早就看上温掌柜了?”副将一边风中凌乱,一边追着问:“那您既然看上人家了,为什么直接不上门去求娶?那么多人都笑她嫁不出去,您就这样看着?”
    谢珩脚步微顿,默然道:“求娶过的,她不答应。”
    “啊?”副将惊呆了,“您这样的人物求娶她,她竟然不答应? ”
    连一路跟在谢珩身后的温酒听到这话,顿时惊诧万分,满心疑惑:
    前世谢珩求娶过我?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谢珩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恼怒道:“她眼神不好,不喜欢孤这样的,偏偏瞧上了孟乘云那样的伪君子,掏心掏肺地对人家好!”
    副将闻言顿时傻眼了,整个人都在风中凌乱。
    温酒听到这话,顿时:“……”
    以前她只是奇怪,为什么谢珩每次碰见她和孟乘云在一处的时候脸色总是格外难看,还常常针对孟乘云挑事儿。
    温酒那时候只觉得,谢家这几兄弟格外的惹人厌烦,却不曾想,谢珩心中存了这样的心思。
    她只怪自己当时有眼无珠,辜负了真心,虚度了年华。
    她愣神的功夫,谢珩越说越气,直接穿廊而过去了这府中最高的那座楼,温酒紧跟着他的脚步,行至门前一抬头就瞧见了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藏欢。
    温酒抬手揉了揉眼睛,看着谢珩推门而入,神色忽然变得复杂。
    这座楼,她知道。
    且算是耳熟能详。
    传言说摄政王谢珩好美人,夜御数女仍觉不足,在王府之中修水榭造楼台,从各处搜落能歌善舞的美人充入府中,人数之广远超后宫佳丽,尤其是这座高达九层的藏欢楼,造的雕栏画柱,极尽奢靡,御史台的人因此事上奏骂街,气病了好几个。
    小皇帝对此只是笑笑并不多加约束,一众王孙大臣就趁着谢珩不在朝中的时候扎堆骂摄政王骂得唾沫横飞,等下了朝就收罗各种各样的美人偷偷往摄政王府上送。
    温酒也曾听闻摄政王府上的规矩,美人也分三等,二等三等住在各处院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人满为患时还常常被一句话就遣出王府。
    绝色都入了藏欢楼中,但凡谢珩回帝京,必定宿在此处,楼中灯火通明,夜夜笙歌。
    她此刻瞧见谢珩进了这藏欢楼,明知前生之事无可更改,自己也管不到那时候的谢珩每天是怎么过的,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哪怕亲眼看到他天天拥美在怀,榻上美人流水一般换着,也没法子。
    可温酒这时候心情微妙得不像话,连眼眶里的湿意都顾不上了,连忙跟着走入楼中。
    她进去之后抬头一看就愣住了。
    眼前景象同她想的、听到过的,全然不同。
    藏欢楼里空无一人,别说绝色佳人了,此处连个鬼影都没有,楼阁之中镶嵌了夜明珠用以照明,所有墙面都砌成了同样大小的格子,每一层都用云锦铺就,放着数以千计的酒樽酒杯,白玉的、琉璃的、青铜的各种款式应有尽有。
    连放置酒杯的底座都是用晶石雕成的,在夜明珠的光芒笼罩下在每一个格子里熠熠生辉,满楼华光异彩,奢华无比。
    温酒置身其中,环视了一圈之后,眼睛都被晃花了,心底满是惊奇与震撼。
    藏欢楼里藏得不是美人,而是这些酒杯?
    她开始怀疑自己上辈子根本就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
    前世的谢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以前总觉得自己和姓谢的都是死对头,私底下也没少派人查探谢珩的事,偶尔自作聪明的时候还觉着已经知己知彼。
    如今才知当时错。
    且错的离谱。
    她对谢珩知之甚少,便已下定论,这般行径何其浅薄无知。
    温酒转身看着几步开外的谢珩,眼里光华流转,却倒映着他。
    她看着谢珩倚窗而坐,随手从架上取了个白玉杯把玩在手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越发幽深如海。
    窗外花开似锦,满府繁华景象,他却静静待在这里,好似同外头的一切都隔绝开来了。
    楼中华光无限,却满是寂静。
    温酒走过去坐在了他身旁,喃喃自语一般问道:“谢东风,你心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她明知这只是梦境,一切都是虚幻,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这个人,明知触碰不到他的发肤,还是抬手去描摹他的眉眼。
    偌大个藏欢楼里光影浮动,悄然无声。
    过了片刻,几个青衣卫端着佳酿入内而来,放在了窗边的桌子上,走在最后头的那个笑着问了句,“主上今夜又宠幸这楼里的了?”
    谢珩也不答,只勾了勾唇,便抬手拿起一壶酒,姿态优雅地自斟自饮。
    “怎么同主上说话呢?”青二见状,当即开口打圆场,“你们这几个说话没正形的,晓得这些话转到外头变成了什么样吗?”
    一众青衣卫都晓得方才首辅大人找来门上大吵了一通,主上这会儿正满心不悦,个个都极其配合地同青二唱双簧,“啊?还有这事?”
    “传成什么样了啊?”
    青二很是苦恼地说:“明明主上只是好酒,夜换数杯尝滋味犹不足,就因为你们这些人天天乱说话,传到外边就变成了我们主上夜御十女仍觉不足,搞得那些王公大臣都变着法子往王府塞姬妾美人!人多占地儿不说,吃穿用度多费银子啊?我们主上若真是好美色也就罢了,可这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白白养着多亏得慌?”
    谢珩连饮了数杯,听到这里才稍稍展眉,笑意凉薄道:“那些庸人看孤不顺眼,又杀不了孤,连比命长都比不过,塞这么多女子进来,八成是盘算着把王府吃空,让孤穷死。”
    温酒听见这话,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又满是心酸。
    一众青衣卫们见谢珩心情好转,纷纷笑着附和,“主上说得极是!”
    谢珩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青衣们立马悄声离去。
    雕花木门合上的那一瞬间,谢珩把手中酒杯放在桌子中央,暗藏的机关发出细微的声响,一副画自横梁后滑出,挂在了半空中,恰好在他对面徐徐展开,这画中人呈坐姿,画像大小与真人一般无人,此刻悬挂的位置又极妙,看起来竟像是正与谢珩相对而坐。
    他凝眸看着那副画,满目温柔,又掺杂着几分求而不得的伤情之色。
    温酒顺着谢珩的视线看去,细看这画中人之后顿时眸色微滞,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画中风雪茫茫,有一年轻女子坐在火堆旁,穿着淡黄色的罗裙,披着厚厚的白狐裘,墨发被风吹得凌乱,素面朝天,唯有坠在眉间的那颗琉璃珠子格外引人注目,那女子目视前方,面带三分笑,看似温良,却又精明狡黠。
    分明就是温酒二十来岁时的模样。
    她看了画像许久,然后侧目看向身侧那人。
    谢珩举杯敬画像,动作好似已经做了千百次般自然而然。
    他倾杯饮尽,眸色暗淡道:“今日之事若传到你耳中,你是不是又觉着我是在变着法子羞辱你,然后拉着孟乘云一起商量着怎么杀了我?”
    “温酒。”谢珩轻唤了画中人一声,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为孟乘云一掷千金眼睛都不眨一下,怎么就不知道花点银子治一治自己的眼疾?那么个薄情寡义的伪君子,你还上赶着对他好!”
    温酒在边上听着,忍不住说:“那你每回看见我都是一副我欠了你几百条人命的臭脸,也不曾流露出半分对我有意的心思啊。”
    她知道谢珩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仍旧继续道:“你还同人说什么求娶过我,你什么时候……”
    温酒说到一半,猛地抬头看向那副画,忽然想起了那一年的冬天。
    那时候,谢珩也才二十出头,还没当上摄政王,朝中那些各怀鬼胎的老臣最讲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带兵在边境苦战之时,时常腹背受敌,缺衣少食分外艰难。
    那一年天寒地冻,两国交战死伤惨重,粮尽援绝,千军万马困于幽谷,寸步难行,是温酒带着大批的粮食和寒衣冒雪去接应。
    那天夜里风雪如盖,天地苍茫成一色。
    温酒和谢珩在火堆旁相对而坐,见他寒意满身,便将随身携带的酒囊递了过去,“天冷,喝口热酒暖暖身。”
    谢珩也不再提那些旧怨,接过去就仰头喝了大半,大大方方地说了声:“多谢。”
    “谢就不必了。”温酒笑道:“我行商数载,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此番倾囊相救,将军用什么还我?”
    “如此大恩,自然是要还的。”谢珩凝眸看着她,薄唇轻勾道:“以身相许如何?”
    温酒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微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只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彼时,她只当那是谢珩随口讲的一句玩笑话。
    不曾想,谢珩是当真的。
    前世。
    温酒终身未嫁。
    谢珩一世不娶。
    竟这样错过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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