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意已决,就连皇帝也左右不得,叹息一回,只得由她了。
    这个异母的妹妹,是皇考称帝后出生的。乔太妃原是投诚来的起'义军小头领胞妹,怀上身孕的时候正是攻城的紧要关头,也不得好生作养,故而她先天便带了一股不足之症。
    因为长年拘在屋中养病,小的时候她和皇帝并无多少来往;是在那一回,皇帝惹得先帝暴怒,连累她无端受了场惊吓后,有意补偿,长公主母女的日子才日益好过起来了。
    手足之情,是在愧怍的基石上渐渐深厚的。但兄妹相处的机会,依旧不多。
    这一年的秋凉来得迟,出了伏将近一月,依旧暑热不减。
    而长公主的症候,却比旧年发作得更早了。
    病势虽不急骤,但时好时坏的光景,令人不能不揪心。
    唯有乔太妃仍旧视若等闲,娴熟地照料着女儿的饮食起居。据她所言:“没病没灾的还怕个天有不测风云呢,咱们九儿弱归弱,一辈子细心将养着,保不齐能活个大寿数。”
    她不叫长公主知道,自己每日要在菩萨面前跪多少时辰,夜深人静时又要摸黑捡多少佛豆。
    就连太后看了都不忍心,私下对皇帝说:“那和尚不知好歹,真不如当初一面也不见!反倒给她添了个病根来。”又张罗着要替长公主招一个驸马——十七岁的姑娘,倘或真有个什么,总不能叫她连香火都受不了。
    “急眉赤眼的,往哪儿招驸马去?”皇帝并不赞同太后的主意,胡乱挑个人,没得辱没了九儿。
    太后便不言声儿了。她也问过皇帝,那玄赜进藏去了,要是铁了心要绑回来呢,也不是不能成。
    归根究底,只怕不是长公主不愿意,是皇帝不愿意。皇后的兄弟判了斩监候,皇帝的批复可是“情实”——秋后问斩已经板上钉钉了。眼下要是为了长公主硬逼着个和尚还俗,岂不是打自己脸吗?
    所谓“秋后”,国朝的规矩是立冬之后,冬为玄色、为北方、为水,正与掌管生死的三官大帝相吻合。
    太后算过,宝珠临产的日子应当在正月里,立冬后范辕伏法,再将范家门户清理一通,利利索索地收了尾,便该紧锣密鼓地忙过年,辞旧迎新,赶在新年里,册立那位母凭子贵的新皇后。
    好滴水不漏的算计。一前一后,杜绝了自己插手的丝毫可能,眉舒休想,选秀进来的人也休想。
    但凡九儿是个皇子,皇帝还能如此轻易抉择吗?连那白氏生的儿子,他都养到了现在!
    这些暗流涌动,宝珠就都不知道了。她的月份渐大,两条腿仿佛没有从前灵活,走在屋中的墁砖上还怕摔着,更别说往雪地里去。
    长公主刚病时,她进过几回宫,后来知道轻重,自己还是少招眼为好,每日便只待在府里,等皇帝回来时,再拉着他问长公主的消息。
    冥冥之中应有菩萨保佑,上元节夜里的烟花绽开时,长公主又捱过了一个残冬;而宝珠也在捧过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后,忽然腹痛起来。
    第103章 .一零三玉璋
    宝珠当机立断,放下碗就往产房走。产房选在东厢房,方位是当初曾算过,上上大吉;她自己也满意:通风好,也不至于受寒,月子坐起来不难捱。
    从正屋过去也就几步路,宝珠没想着让人扶,皇帝呢,亦步亦趋护在她后头,居然也不敢扶。
    他头一回当爹爹,心里居然有点发虚:今儿没落雪,他看宝珠在府里头窝得太久,还预备吃过元宵带她出门逛逛呢。
    幸亏还没动身。他看了看周围伺候的人,全都忙活起来了,进进出出的有条不紊,都用不着他吩咐。
    他要做些什么?脑子里是懵的,一片白茫茫的欢喜,像喝了酒,又不全是,心跳快得发慌。
    伸出去的两只手上忽然有了重量:走到产房跟前了,宝珠实在痛得受不住,竟然迈不开腿,要跨门槛时崴了过来。
    皇帝这下彻底清醒了,稳稳当当将人抱了个满怀,赶紧三两步绕开屏风香炉,送到床上轻轻放下,见她面色发白,一头的汗,喊道:“快给夫人擦汗。参汤端来,还有点心,方才东西都没吃…”
    又回过身来,拉着宝珠柔声道:“你别怕,我在呢,我守着你的,待会儿疼起来,你就使劲掐我。”
    他担心宝珠一时抓不稳他,干脆将两只手十指相扣起来,宝珠却忙不迭地往外挣:“您出去等…别在、别守在产房里,忌讳…”
    皇帝执意:“我不忌讳。平日里都说天子天子,这会儿坐镇不是比谁都管用?”
    宝珠只觉腹部传来的阵痛越来越厉害,也越来越频繁,她虽自觉比皇帝沉着些,但肉'体的疼痛难忍又不会因此稍减分毫——况且,当着他的面儿,她做不到放开了叫,一会儿怎么使劲?
    简直不耐烦起来,推了他一把:“您出去。”见他还蝎蝎螫螫的,抓了床边的香囊丢他:“出去!”
    能这么对皇帝说话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一旁的稳婆、姑姑们将一应物什都预备起来了,见状只得硬着头皮上来劝:“皇爷还是请到外间安坐吧!等龙子诞下来了,自会抱给您过目。您在这儿,实在咱们伺候夫人都不方便…”
    皇帝听见这句,总算肯站起来,见宝珠精神头平平,不敢再逗着她费口舌,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外间。
    到了外间更坐立不安,只听得见宝珠的叫喊声,看不到里面情形如何了。依稀有稳婆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催促她什么,可那声口皇帝觉得很不中听,急得他直想把说话的人提溜出来,叫她对宝珠和缓些。
    可他也知道那样是添乱,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好在外间来来回回地踱步。
    之前点了妇人科的国手王春平和他的高徒杜灏来产房外调度,这会儿两人都被请来了。外间本该是他们坐着听差遣、开方儿的地界,如今皇帝鸠占鹊巢,且不肯安坐,他俩也只得躬身侍立,低头的方向还得跟着皇帝来回转悠。
    皇帝心里头耐不住,余光瞥见他们两个,抬手一按王老御医的肩膀:“你坐,都坐。杵在这儿朕看着堵心。”
    谁敢给皇帝添堵啊?两位御医进退两难,掂量片刻,总算虚虚地挨上了椅子。
    皇帝接着来回转悠。踱到天边泛白,仿佛也只是转瞬之间。产房里头还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听不真切。
    皇帝自己也读过医书,知道初孕的妇人生产不易,耗上一天一夜都是有的。可书里的一天一夜何等轻巧,他才等了几个时辰,已经熬红了眼睛。
    有婆子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皇帝正想拉住她,问一问宝珠情况如何,要不要给她垫点儿吃的恢复力气,冷不丁瞧见她手里端的一盆血水,皇帝顿觉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腿都软了:“怎么出这么多血?”
    他声音哑得出奇,要不是婆子知道他的身份,不敢怠慢,根本留意不到。赶忙让人端走了,一面含笑向他解释:“女人生产都是这么过来的,您且宽心吧!”
    安抚两句,又匆匆回去了。
    屋子里汤羹点心都有,倒不用皇帝特意吩咐。齐姑姑端着一碗参鸡汤煮的水点心,欲趁着这会儿空当,伺候宝珠用两口。
    宝珠嘴里木木的,哪里吃得下东西?但为着孩子出来得顺当,不攒足了力气不行。自己挣扎着欠身过来,一手撑住床沿,一手握住小瓷匙,吞药似的硬吃了几个。
    还没尝出味道,疼痛又发作起来了。这一次分外不同些,四肢都没了力气,浑身的知觉也钝钝的,只有小腹像被谁死命地按压着,又像被另外的手狠狠地拉扯着,往未知的地方坠去…
    皇帝候在外头,听见一声惨叫,再顾不得别的,挥开帘子就要往里冲,唬得两位御医连忙扑上来拦住他,里面换水递东西的几个姑姑也七手八脚地将他往外劝:“您稍安勿躁,孩子就快出来了…”“夫人正用力呢,您可不能让她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最后一着啊…”
    还要生吗?他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意识到,生孩子是多么艰难的壮举,他怎么能让她遭如此大的罪?
    里头的声音又再次低弱下去了,皇帝无计可施,只得恍惚地坐下来,这时候才觉得两条腿酸痛得不像自己的。
    天光大亮,早过了召对的时辰。小篆站在院子里,对特意驱车赶来的大篆摇摇头,伸手朝东厢房这头比了比,意思是还没见分晓,且等着吧。
    手还没对插回袖中,一声响亮的儿啼从厢房里传了出来。
    “恭喜皇爷!是个小皇子!”稳婆喜孜孜地将孩子抱出来给皇帝过目,皇帝连说了两个好,道:“交给乳母仔细抱着。”自己先进去瞧宝珠了。
    乳母傅母、婢女伴当,这些都是早就寻访好了的,皇帝前两日还以为万事周全,必不会有后顾之忧。
    此时此刻才明白,这些东西预备得再巨细靡遗,依旧不能免去宝珠毫厘辛苦。
    婆子们正麻利地给宝珠擦身换褥子,宝珠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否睡着了,素白的脸被大红的被衾衬托着,越发显得疲累。
    齐姑姑见皇帝进来,知道这会儿再拦不住这位主子,干脆让出床边的位置来,又指挥着小丫头熏香开窗,另摆一架落地屏,让空气流通起来,且不能叫夫人受了风。
    皇帝在床头坐下,看着宝珠虚弱的模样,万般感慨涌上心头,只握着她细伶伶的手,轻轻摩挲着。
    宝珠微蹙着眉头,慢慢睁开了眼,却没管皇帝的温情脉脉,只问:“孩子呢?”
    齐姑姑闻声,忙让乳母将孩子抱回她跟前:襁褓里的小小儿皱着一脸红彤彤的脸蛋,仿佛老神在在,可两条藕节似的腿却蹬个不住。
    乳母笑道:“小皇子的腿真有力,将来长大了必定文武双全!”
    是个小子。宝珠张开手臂,让把孩子给她,接过来抱在怀里,因为力气不够,更近于趴在她胸口上。
    这个日子出生,她原以为会是晏晏。但看着他小小的眼睛和鼻子,软软的嘴巴,宝珠依然满腔的柔情。
    皇帝待她抱了一时,便说:“让我来抱吧?他这样趴着,压得你气紧。”
    宝珠这才看见了他,对他笑一笑,却摇头:“不。”
    这是她的孩子,她与皇帝的延续,她失而复得的珍宝。她在这人世里,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他与她血脉相连,哪怕将来他立业成家,走到天边去,都不曾与她分离。
    皇帝见她如此,势必不会再让乳母插手照顾孩子了,可她才生产过,怎能再受这份劳累?六斤多的孩子,着实不轻了。
    便让人将摇车搬过来,又哄着宝珠道:“这么抱久了,你胳膊受不住。来,把孩子放进摇车里,咱们一道守着他,好吗?”
    他知道她怕什么,这是他们俩的孩子,他不会教任何人抱走他。
    宝珠仍旧不想放手:“那等我累了,再放吧。”终于意识到冷落他了,便笑:“熬了一夜,您眼睛都红了,去歇会儿吧,让人伺候您进些东西…”
    皇帝没有回答。他俯身过去,静静地吻在宝珠额头上。
    两相融融间,有个小东西横在当中拱来拱去,皇帝不得已,只得为儿子让步,还没抱屈,小家伙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嘿!他恶人先告状!”皇帝一脸不可置信,忙向宝珠证明自己的清白。
    “您挤着他了。”宝珠虽心疼孩子,原也知道皇帝不是成心,哪晓得他那么大个人,跟孩子较真。
    眼下且没工夫听他申辩,先哄孩子要紧。这么大点儿的人,还能拿什么哄?宝珠朝里侧避过身,解了衣襟,将口粮塞到他嘴里再说。
    真是本能。软乎乎的小嘴甫一贴上来,无师自通地开始咂摸,可惜时机还不成熟,费了半天力,也没咂摸出许多甘甜的滋味来。小东西又睁开一只眼,对着宝珠瞬了瞬,像是确认什么,而后再度闭目养神,一面改用牙龈来回地咬。
    还没长出牙齿就有这么大威力,往后还得了?皇帝酸溜溜地瞧着,不能照着儿子的屁'股来一巴掌,便只好替宝珠理一理鬓边的散发,别让她太过忽视了自己。
    屋里面是一派天伦之乐,屋外头,太后身边的徐姑姑带着玉璋等物,已经候立多时了。
    第104章 .一零四元子
    “昨晚放烟花,娘娘多坐了一会儿,今儿起来便不大舒泰。”徐姑姑垂手立在皇帝跟前,恭恭敬敬的神色里也染上了两分喜意:“听见说孩子落地了,一迭声地叫奴婢们送东西来。还说自己赶紧保养两天,洗三的时候少不得她呢!”
    皇帝知道太后的言外之意:昨夜的元宵家宴,他只露了个面儿就再没待下去,马不停蹄地往这府里赶;皇后自立冬过后就一心礼起佛来,太后再不多坐一时,这个家宴还成什么样子?
    便道:“母后不豫,很该仔细调理着,哪里是急得的?天儿又这样冷。朕知道她老人家惦记孩子,等宝珠出了月,自然抱了来一道向母后问安。”
    徐姑姑笑起来:“娘娘也和您想到一块儿了。夫人身子正弱,孩子更折腾不得,何必寒天冻地的一去一回?终究是她老人家来一趟省事些。”
    见皇帝犹不松口,之前留在外间的两名御医也告退守着煎药去了,徐姑姑斟酌片刻,又道:“皇爷,容老奴说一句不知尊卑的话,您对娘娘的误会实在太深了。
    “从前的事暂不论,为人父母,岂有不盼着儿女好的?这孩子是您的第一子,也是太后娘娘的嫡亲孙儿啊!老人家想见上一见,实乃人之常情,还请皇爷多多体谅吧。”
    “可朕从未有阻拦啊。”皇帝道:“徐姑姑,宝珠也是你看着长起来的。为了生这个孩子,她痛了一天一夜,如今才刚捡回半条命来,就要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吗?朕做不到。”
    皇帝口中的“做不到”,不但意味着他不会那样做,同样表明了,他不会容忍别人那样做。
    “皇爷言重了。老奴绝无他意。”徐姑姑心里暗惊:母子俩的隔阂,竟然已经这样深。
    太后性子固执,其实皇帝也不遑多让,两人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她一个奴婢三言两语能调和的。
    徐姑姑便识时务地退了一步,又说起太后赐下的东西来,除玉璋外,还有几套小儿的衣裳鞋袜、各色襁褓、锦被、玩器;给宝珠的则是四柄如意、一对安神枕、六双羊绒筒袜、两盒雪蛤膏。
    “娘娘说了,夫人如今可万万不能受一丁点寒,否则老了要遭罪的;便是体热,也不可贪凉。皇爷既然事必躬亲,凡事还请多仔细着些。”
    这些话也好,这些东西也好,太后显然是想要弥补她与皇帝、与宝珠之间的裂隙。
    皇帝点头:“朕知道了。”又唤了小篆过来:“你一时与徐姑姑一道回去,母后有什么信儿,都要及时派人来告诉朕知道。”
    小篆连忙应了。徐姑姑又说:“还有一桩,娘娘问皇爷,小皇子的名字起好了不成?小名儿尽可随意些,图个好养活,大名要慎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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