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喉头微哽,无言地靠在他颈窝里,直到钟摆又一次作响,五更了。
    “明日大军从大徵门出发,我在西面城楼上送您吧。”
    她不敢疏忽,皇帝既然留了人护她周全,初三一早动身时,她便把他们都带上了。
    如今的徵支首领是皇帝做太子时便追随他的人,姓孙。孙千户向驻守城门的把总知会过,便将自己手底下的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布置起来,将东面城楼上下把守得铁桶一般。
    他看着密国夫人缓缓走上台阶,一袭杏红的衫子,帷帽的素纱下,云鬓堆鸦隐约可见。
    哪怕以他这大老粗的眼光看,这位夫人都是精心打扮过的。
    东曦既驾,她摘下了帷帽,初升的日光恰拂在她皎皎的面庞上,朱红金黄的重檐楼里,她是最娴雅而婉曼的颜色。
    孙千户移开视线,复又向皇城内举目远眺,片刻,龙旗与节钺在前,五色大纛一字排开,猎猎作响,鲜浓的颜色被寒光凛凛的精铁盔甲照出几分狰狞,声势浩大地往城门行进着。
    戴着兜鍪高坐马背的皇帝,和平日里端坐龙椅的皇帝几乎截然不同,更加英武,也更加冷峻。
    孙千户仰首肃立,心生艳羡——若非身担重责,哪个男儿不想建功立业?
    然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道理他懂。
    又不觉望向楼上的密国夫人,但见她仍旧亭亭立着,气势如海的军队就从她面前滔滔而过,也不知皇爷看没看见她。
    英雄美人,传奇佳话,不外如是。
    孙千户兀自摇头感叹一回,继续在城楼下方巡视着。未几,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楼梯口候着的那婢女搀扶了夫人,正下楼来。
    宝珠重又戴上了帷帽,偶然一抬眼,望见一道艾绿的身影,摇摇往这边走来,伴在她旁边的,依稀是苍凉的檀褐。
    麴尘低声向宝珠道:“是皇后和谢嬷嬷。”
    宝珠明白,这般架势,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无论元子或是玉玺,此刻都不在她身边。宝珠打算只向她请个安便走,别的一概不多说。
    “皇后娘娘胜常。”
    皇后没有看她,也没有开口叫起身,对于“皇后”这个称呼,仿佛有些漠然。
    她越过宝珠,举首端详着眼前的城楼,语气中有些惘然:“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有一回,太子领兵平反叛,我原本答应要来送他的。”
    她像是并不需要人回应,宝珠便只恭顺地听着。孙千户等人全都缓缓聚拢在宝珠身旁来,屏气凝神地关注着皇后的一举一动。
    皇后对宝珠的沉默感到不满,又问:“你怎么不把孩子一块儿带来?”
    不等宝珠开口,她便自己作答了:“是我想岔了,你哪里需要凭孩子邀宠?”
    “小儿娇弱,怕受了暑气要不舒坦。”宝珠又向她行了一礼:“日头渐毒,您也请多珍玉1。”
    皇后怎容她轻易告退,冷笑道:“夫人未免也谦逊得太过了。我这位子不日就要掸干扫净让贤给你,还称什么珍玉不珍玉呢?”
    孙千户焦急得什么似的,顾不上冒犯,频频去瞧宝珠的神情——对面那位毕竟还是主子,宝珠不发话,他们就不能轻举妄动。
    她情形不大好,宝珠不想与她继续纠缠这些,便转身要离去,国公府的马车就在前方。
    “你不觉得奇怪吗,太后从前那样疼你,为何不肯成全你和皇上?那是她的亲儿子,或许问题出在你…”
    别的羽卫犹可,孙千户却是知晓内情的,不待皇后说完,当机立断地封了她的哑穴。
    宝珠已经听到了一半,此时回过头来,问:“什么?”
    第109章 .一零九酸梅汤
    皇帝亲点的嫡系羽卫,下手多么干净利落。宝珠一脸惊愕,皇后怒目圆睁,却已经口不能言。
    孙千户冲二人拱拱手,道:“皇后娘娘见谅,两位都是贵人,若闹出什么好歹来,微臣们担当不起,只好先送娘娘荣返,待来日皇帝凯旋,微臣自当前去领罪…”
    “夫人乃是燕思宗遗孤!”
    孙千户以为治住了主子,跟着的老嬷嬷就不敢生事,哪晓得这主仆二人今日原抱着玉石俱焚的志向,竟叫她这么嚷了出来。
    “慢着!”羽卫们的佩刀已经出鞘,宝珠喝止得住他们,却拦不住谢嬷嬷。
    她挺身扑上刀刃,而后崴倒在地,像一只断翅的寒鸦,没了气息。
    皇后哀嚎起来,挣脱了羽卫的阻拦,跪在谢嬷嬷身旁,企图捂住她腹部血流如注的刀口,却只能是徒劳。她如失了母亲的幼鸟,悲鸣声古怪而叫人心酸。
    “能解开吗?”孙千户正看着手下满头是汗,奋力而为难地分开皇后与地上尸体,差点没意识到宝珠正与他说话。
    皇爷前脚刚走,自己后脚就捅出这么大娄子,孙千户有辱使命,简直无颜见人:“…一柱香后便能自行解开。”
    宝珠迟迟地一点头:“请娘娘到舍下暂歇…好生安葬这嬷嬷。”她实在无法在这里久留。
    孙千户却踟蹰道:“夫人,宫眷不能随意出宫。”
    居然忘了这一点。她此刻心里空落落的辨不出滋味,脑子却仿佛有千斤重。
    “那么,我改日递牌子再来。这里就偏劳千户吧。”
    孙千户暗中便有些估摸不准了:方才老嬷嬷那一句够明白了,这位主儿是全没当回事儿?还是正蒙圈儿呢?
    他还能拿话给圆回来吗?
    一面指派人善后,一面觑向正扶着宝珠上马车去的麴尘,孙千户知道,她算是内掌事。
    麴尘面色平常,心却止不住地往下沉:她不知道宝珠的身世,但一个老嬷嬷就算存心编造,也总要有风可捕、有影可捉。
    如今想通知皇爷,不仅来不及,更是犯忌讳。此事如何发展,其实都要看宝珠的态度。
    而宝珠所想的,正和她一样。
    回到府里,傅母正抱着元子在院里看景儿玩,齐姑姑也站在一边,举着个鼗鼓1逗他。
    几人见了宝珠,连忙上前来问好,傅母把孩子擎高些,笑道:“元子瞧,谁回来了呀?”
    乳名儿原是拿来随意叫的,不独她们,没留头的丫头小子也叫得,就是为了不让老天爷觉得他金贵。
    元子见着娘,顿时“啊”、“啊”地招呼她,身子往前够着,张着两只粉嘟嘟的小短手要她抱,一双酷肖她的圆眼睛弯起来,分外地惹人疼。
    他是天生知道如何讨喜的,但这天赋显然因人而异,方才齐姑姑拿鼗鼓逗他,他笑得远没有这样灿烂。
    这性子倒是随了皇帝。
    宝珠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接过他来,温柔地问他玩儿了多久、热不热、吃不吃米汤,他虽然听不懂,但她并不拿他当四六不懂的小玩意儿。
    傅母有点意外,高门大户里的贵妇养孩子,不亲力亲为才是常态,吃喝拉撒睡都有人伺候,做母亲的平日过问着,就足够了。
    可这位夫人一向不是的。
    主子们旁的事儿不与她相干,照顾好元子才是她的职责。眼见他那张小脸儿没了笑,嘴巴瘪起来,傅母赶紧轻轻地上下颠着他,一面拍拍他的背,口中“哦”、“哦”地哄着。
    齐姑姑也摇着鼗鼓引开他的注意力,自己则悄悄地拿眼神示意麴尘。
    麴尘只暗中摇了摇头,面色沉重。宝珠往屋中走,她连忙跟着。
    还没上台阶,便听见元子“哇”地大哭起来。
    傅母几人七嘴八舌都哄不住他,乳母站在一旁,掺和不进去,急慌慌地说自己奶水还有,可要再给他吃几回。
    宝珠立在阶前,心乱如麻、头疼欲裂,神思恍惚了一瞬,终究走回去,把元子抱了过来。
    他哭得歇斯底里,这会儿止住了还打嗝,巴掌大的脸儿涨得通红,泪珠子直往襁褓里坠。
    麴尘想让人拧块儿热巾子来给他擦擦,可抬眼一觑宝珠,她居然愣愣的,不为所动。
    她本来有很多年不琢磨自己的出身了。小的时候太小,不知事儿,跟一班年纪相仿的宫女儿在一道,也就混着过去了;长大些倒是知事儿了,同时却也知道,宫里头凡事不兴瞎打听,哪怕事关自己,交好的人未必清楚,清楚的人又不知道怀的什么心思。
    皇后主仆的心思,她倒是明白;然而如此一来,她们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她抱着元子回了房,几步之遥已让她精疲力尽,见摇车被搬了回来,她便把孩子放进去,让傅母等人看着,自己却走到了另一头的书房里。
    齐姑姑忖了忖,跟进去伺候,因笑道:“夫人上年还说过要学写意画儿呢,今日恰好得空拾起来,外头又正莺啼燕语、花红柳翠的,比春日里还热闹,画上两笔多合适啊!”
    宝珠勉强一笑,说:“画写意不只重实景,更在于心境…”她心境不对,还画的出什么来?
    “今日出去得久,怕是热着了。”麴尘捧着托盘,托了一只白瓷小盏进来:“早起杏儿姑娘就制好了酸梅汤,拿井水湃着,这会儿喝正好。杏儿姑娘知道您不爱那股烟熏味儿,选的梅子是自然晾干的。”
    府里两种梅子都常备着,煮汤用这一种,是迁就她的口味,皇帝则偶尔拿烟熏乌梅当零嘴儿。
    男人家没那么爱吃小食,有时候皇帝坐在窗前看书时,面前会搁上这么一小碟儿,配着祁红,可以消磨整个午后。
    麴尘提这一句有无深意,宝珠不想去分辨。她只想查明白,谢嬷嬷的话是否属实。
    她点了点头,说:“你也去喝一盏吧,别中了暑。”
    麴尘答了个“是”,将瓷盏放在她身边,蹲了个礼,退下前冲齐姑姑使了个眼色。
    “姑姑。”不想宝珠却叫住了她,麴尘无法,只得先出去,伺机再与齐姑姑通个气儿。
    齐姑姑回过身来,应了一声:“奴婢听夫人吩咐。”
    宝珠说:“我并没有什么吩咐,不过想和姑姑说几句话罢了。姑姑在宫里当差,有多少年了?”
    “奴婢九岁被选进宫,到前年被派来夫人身边,拢共有三十一年。”
    宝珠心头一跳:“这么说,姑姑岂不是打燕朝起,就在宫里头了?”
    她今天一回来就这样反常,又打听从前的事儿,齐姑姑便猜着了几分,斟酌着道:“穷苦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世面,宫里面规矩又大,稍不留神就要受罚,幸好有个做女官的同宗,认了亲,日子倒好过些,差事也轻省,就在西苑小书库里理理书架,免得不知礼,遇上主子冲撞了。”
    宝珠不由得有些失望:“姑姑的仪礼这样好,我以为姑姑是在哪一宫里当差呢。”
    西苑的小书库她也曾去过几次,真说得上是个清净避世的所在,不想出头的人,可以安安分分地在那儿过一辈子。
    鲜少与外面来往,大概不会清楚她的身世吧。
    宝珠不抱什么希望了,齐姑姑却接着道:“和奴婢换值的还有一人,是秀才家的女儿,模样出挑,又能写会画,就是性子太恬静,不然该到御前去侍奉的。”
    那时候思宗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膝下却仅有郑荣妃所出的一女,祖宗基业后继无人,田皇后日日求神拜佛,盼着后宫里不拘是谁,尽早诞下皇子才好。
    妃嫔的数目一年新添一拨,这位太妃的侄女儿、那位娘娘的表妹也屡屡被恩召进宫,甚至有过生养的民间妇人也被悄悄接来,安置在豹房里。
    这种走火入魔般的求子心切,让思宗皇帝感到无比厌恶,他不再踏足后宫,宁愿以垂钓、抚琴来消磨光阴。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某一日,他偶然走到西苑的小书库,便进去寻找几本琴谱,当值的宫人恰好是那名秀才之女。
    十七八岁的年轻宫人,雪肤花貌,原本正是思宗敬而远之的那一类,然而她从几案后起身行礼时,案上的一篇娟秀小字却吸引了思宗的注意。
    “这个字写错了。”他微微皱眉,为这美玉上一点碍眼的瑕疵感到可惜。
    宫人低着头,无须去辨认,轻声道:“那是奴婢父亲的名讳,奴婢不敢写全。”
    思宗稍有些诧异,面上自不肯显露,宫人又问:“不知陛下要的是哪几本书,奴婢为您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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