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北城,阳光书院。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冬收秋藏。”
    ……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杨成听着朗朗书声迈步走来,看到屋内摇头晃脑跟着先生诵读的小脑袋眼里的笑怎么都止不住,等书声停了,看大大小小的孩子齐刷刷地站起来跟先生道别,这才揣着手走了进去。
    书堂内,刚刚教孩子们念书的叶先生正在弯腰整理桌上的书。
    常人一时半刻就可做好的事儿,他却足足花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
    因为他只有一只左手,右手的袖子空荡荡地挂在肩上,让他看起来也比别人多了几分不可说的消瘦。
    他看到杨成来了也没着急,动作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带着说不出的闲适和自在。
    等手上的琐碎东西都收拾好了,他才抬头看向杨成,笑道:“杨先生怎么来了?”
    “可是找我有事儿?”
    杨成年纪大了,禁不得久站,索性也懒得跟眼前的人客气,拉了个小凳子坐下就说:“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儿,你心里当真没数?”
    被他盯着的青衣男子轻笑不语,杨成见状满脸不解。
    他很困惑地说:“我之前跟你提议的事儿,你当真不考虑考虑?”
    “不考虑。”
    杨成急了。
    “可是为什么啊?”
    见青衣男子没接话的打算,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伸手拦住他的去路,无奈道:“叶清河。”
    “不管是资历还是能力,你都是这书院中最出挑的,上到教书的先生,下到求学的孩子,都对你很是敬重,我也觉得你很不错,是最适合接替我的人选,可你为什么死活就是不答应?”
    叶清河是在八年前到的怀北。
    他一开始大约也没想在怀北久留,可人算不如天算,不曾想在路上遇到个险些被疯马踩踏的孩子,为了把那个孩子从马蹄下救出来,不慎折了一条胳膊,被迫留在怀北养伤。
    等伤势养好了,他也就懒得走了,干脆就在书院里留了下来。
    也凭借着自身积累多年的学识当上了书院里的教书先生。
    他到怀北的时候,已经算不得年轻了。
    可长了一副好皮相,又惯是温雅,学识丰富言行得体,不管是谁见了都很喜欢,身为书院之长的杨成也是。
    杨成是发自内心地欣赏这个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的年轻人。
    但他也对叶清河到怀北之前的经历一无所知。
    叶清河对外一直都说,自己只是个不得志的穷书生,机缘巧合之下才到了怀北,可他总觉得,这说法不太符实。
    叶清河看似温和文雅,眼底似乎藏了很深的东西。
    而那些东西,绝不会是像叶清河口中所说的那般云淡风轻。
    不过相处八年有余,对过往如何倒也不必细细追究,毕竟叶清河这人空有满腹学识却无欲无求的,杨成琢磨不透他想要什么。
    那也就不重要了。
    早已不再年轻的杨成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腰,看着叶清河漠然的脸头疼得不行。
    他苦口婆心地说:“清河啊,你不能总是这样。”
    叶清河单手掸了掸自己的衣摆,好笑道:“什么样儿?”
    杨成正色道:“我已年入花甲,力不从心生怕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这才不得已才想着找个稳妥的人接手书院的事儿,否则以我的雄心壮志,我起码要把着书院不是撒手到一百二十岁!”
    “可你看看你自己,你才多大?”
    杨成越说越是愁苦,指着叶清河就急得头上冒汗:“别人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还满腔志气不落人后,挽着袖子下场一试的大有人在,当今圣上也早在多年前取缔了残缺之人不得入朝的禁令,天时地利什么都有了,你怎么就不知道试试呢?”
    “空读了满肚子的书,年纪轻轻的只想着在此教导孩子们读读千字文百家姓,我让你去下场试试,你也不去,让你试着接我的班,你也不愿,你到底是想怎么着啊?”
    “常人都说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是志向,也是读书人的抱负,你这……”
    这样的话杨成八年间不知说过多少遍,老生常谈说到一半见叶清河没半点动容,忍无可忍地皱起了眉。
    “咱们书院虽是比不得豪富之地人杰地灵,可这些年也出去了不少孩子,尽管现在还没有个能跟林大人比肩的人物,可谁见了也得竖着大拇指说一声不错,孩子们或大或小,那也是有着满腔志气的!”
    “你不愿下场一展抱负,也不想接我的班把书院打理好,难不成就准备这么一直当个籍籍无名的教书先生蹉跎到老?你到底怎么想的?”
    杨成是发自内心地盼着眼前这个才华满溢的晚辈能有施展之地,也是生怕了他真的会一直蹉跎,到了年老才知后悔。
    可谁知叶清河听完他这番话,第一反应竟然是笑了。
    见叶清河笑得开怀,杨成更是没好气。
    “叶清河,我跟你说正事儿呢!”
    “杨先生,你怎知我不曾有过野心抱负?”
    叶清河靠在桌面上目光悠悠地看着他,笑得自嘲又感慨。
    他轻轻地说:“见了风起云落,也辜负过自己的豪情满志和别人给的满腔炙热,到了此番境地能苟延残喘地活着,对我而言就已经很是不错了。”
    杨成觉得他是糟践了自己的才华。
    可他却觉得,这里或许才是自己该有的归宿。
    年轻时铸错已成,他其实没觉得后悔。
    但是到了此时,他的确是不想折腾了。
    也没那个心力。
    杨成听到这话就知道自己今日的话算是白说了,气急地嗐了一声,无奈道:“你真不准备接我的手?”
    “以后就这样了?”
    叶清河淡淡点头。
    “这样挺好的。”
    “也行。”
    “不过我今日来找你还有另外一件事儿,咱们书院中今年考出去五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才堪堪十六岁,按往年的规矩,这几个孩子再过些日子就得入盛京准备春闱了,这几个孩子都还没出过门,自己单独前往我不放心,就想着找个行事稳妥的先生一路护送,你……”
    “我去不了。”
    被抢白的杨成一言难尽地看着叶清河,内心很是复杂。
    他说:“我话都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去不了?”
    叶清河勾唇浅笑,说:“我是真去不了。”
    “盛京曾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可时至现在,那已经是我回不去的地方了。”
    他用的字眼是回去。
    杨成闻声心头微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无声瞪大了眼。
    “你……”
    “杨先生。”
    叶清河打断他的话,慢条斯理地说:“盛京有我此生无颜再见的故人,离开盛京之时我就曾暗中许诺,此生不再踏足盛京半步,所以我是真的去不了。”
    他点到为止,话不多说。
    可意思却很明确。
    也足以让杨成明白他的意思。
    杨成盯着他的双眼沉默半晌,突然说:“那你这往后半生,就这样了?”
    叶清河无声轻笑,说:“有何不可?”
    捕捉到他眼中的坦然和决然,杨成近乎是听不清地叹了一声,苦笑道:“既如此也不好勉强你。”
    “不管之前都经历过什么,如今能身心安稳,其实也是好事儿,这样也挺好的。”
    风波之后万般皆寂静。
    唯有命存可得余生安然,其实也不可多求的平淡。
    听出他话中不明显的宽慰之意,叶清河眼中闪过一丝恍惚,脸上的笑却深了几分。
    他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天黑有烛,落雨有伞。
    落脚可依,唯盼一枝。
    世人汲汲营营为的不过是此。
    只是此刻再回想年少荒唐的野心抱负,少年的失意得意,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见不得光的阴暗算计注定该败落而退。
    能光明正大活在光下的,注定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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