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湉升座于太和殿中,面前的臣工匍匐与山呼万寿却不能为他带来半分的欢愉。放眼望去,远处金顶层叠,朱墙巍峨。一切极尽繁缛的天家威仪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他是天下的主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而他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孤独的,爱与理想,皆已失去了。
    此刻殿外山呼万岁的文武群臣竟无一人是他可以安心信任的,天下人皆在为“皇帝”贺寿,可“载湉”,始终都没有看到心中牵念的人。她答应了会来的。
    载泽从太后宫中将载潋接走的画面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载泽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子,而女子已昏迷不醒,她的长发似一水绸缎,从载泽怀中垂落至地。那时的载湉怔怔站着,愣愣望着,载泽将自己心爱的女子抱起离开,而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他望着深爱的人只能由旁人搬抬才能勉强入轿,心早已破碎不堪,天家盛景也不过是索然无味而已。
    载潋倒在静心的怀中,意识模糊,而马车一路颠簸,始终走不快。静心擦干眼角边的泪,她心急地伸手掀帘,只见外头的街道两旁尽是为皇帝万寿而设立的香案,百姓等身着彩衣在香案前跪拜,将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
    静心见状,连忙吩咐车内跟随的安若道,“你快些去瑟瑟姑娘的学堂,让她请屈大夫过府来候着,若是她有什么认识的洋人大夫,也一并请过来!快去!”
    安若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今日是皇帝的万寿,她不敢叫外人瞧见了眼泪。她点头答应,走前却又迟疑,“姑姑,可是…格格吩咐过,不准叫瑟瑟姑娘知道她病了,今日去了,不是有违格格的心意吗?”
    静心听罢后更急,“若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才是终身悔恨!你快去!”安若再不敢说话,掀了马车的帘子便跳下车去,一路向瑟瑟的学堂飞奔。
    而此刻载潋却被颠簸的马车与喧嚷的人声扰醒了,她挣扎着睁开双眼,在光芒的缝隙里只看到静心上下浮动的影子。她拼命去抓静心的手,却根本没有将手抬起过分毫。
    静心只需与她对望,便知她心中所想,于是紧紧攥住载潋冰凉的手,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令她安心,“格格,格格…我在呢,我们快到了,快到府上了…”
    载潋只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静心屏住了呼吸附耳去听,才听到她低微的气声:“姑姑,家…我想回家。”静心倾时泪下入注,人皆想落叶归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载潋也是一样。静心感觉喉咙有异物堵塞,让她哽咽,无法发声。
    过了许久,静心才忍下汹涌的泪意,她强笑着点头,安慰载潋道,“是,格格,奴才已叫阿升去请王爷了,待王爷贺寿礼毕,一定会来的。” 除了载沣,谁敢将载潋突兀地带回去呢。
    万寿节贺寿礼毕,群臣散去,仅留礼部官员将宗亲与内眷引向内宫,皇帝也独自还南海更衣。
    醇亲王载沣与自己的胞弟走在内宫当中,正准备往宁寿宫中去,却忽见迎面跑来一名神色慌张的小太监,他见了载沣等人不禁脚下一个不稳,跌倒在地。载涛笑着去扶了他起来,替他解围道,“今儿是万岁爷的千秋万寿,都高兴大发儿了!”小太监用力攀住载涛的手,他破了规矩抬头去看载涛的眼睛,急得口齿不清道,“七爷,外头让奴才来传话的,说三格格不好了,您再不去恐怕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载涛登时僵在原地,他手腕一抖,许久都不能缓过神来。
    “谁?你说谁?”载洵拨开眼前的人冲上前来,小太监连连磕头道,“六爷!是三格格,三格格啊!”载洵气息一凛,身体直往后倒。他不肯相信小太监的话,他的妹妹还如此年轻啊!
    “狗胆包天的奴才!你红口白舌敢诅咒我的妹妹!”载洵直指着小太监怒骂,旁人皆怕他在万寿节失了分寸,连忙将他劝住。苏和泰在载洵耳边低声道,“六爷,今儿的确没见着三格格,连泽公爷都是贺完了寿就早早出宫了,瞧着有心事。”
    “奴才不敢胡说啊!”小太监急得眼眶发红,他抓住了载沣衣摆恳求道,“王爷,王爷,您为奴才做主,奴才不敢胡说!是从前您府上的人来告诉奴才的,今日太后与万岁爷都瞧见了的,三格格已不省人事了,太医瞧过,说…就在这几日了。因是怕冲撞了万岁爷的千秋万寿,所以不敢叫外人知道,如今是瞒不住了,再不见恐怕要落下终身遗憾!”
    载沣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进去,也什么都顾不得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他们兄弟三人仍在意气风发的年纪,而他们的妹妹,最年轻的妹妹!又怎么可能…
    时光回溯,像耳旁呼啸而过的风。他回想起以往每次问妹妹的病,她总是笑着答,“五哥,一早儿都好了,你瞧…”她活蹦乱跳的样子闯进脑海,再也挥散不尽。妹妹只要笑,在他的回忆里就都是春天。他本以为妹妹会一直这样生机盎然。
    张文忠小心翼翼地望着一动不动的载沣,诺诺在身边问道,“王爷,我们回去吗?”载沣闻声仿佛才令神思回到躯体,他僵硬地挪了半步,却直直倒在张文忠怀里。载洵与载涛等人皆围上来扶住他,载洵急得落了泪,载沣抬手指着前方,越急却越说不出声,凝噎了许久才道,“回去…现在,现在就去!”
    静心将载潋带回到载泽府上,便一直在她的床边静静陪伴着。府内的人们都去为皇帝贺寿了,府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些年长的嬷嬷。她们瞧见载潋如今的模样,知道她是已病得连万寿节都撑不下去了,恐怕咽气也就是今日的事了。
    那些往日里一早就给载潋备下白幡与寿材的嬷嬷们趁载泽与福晋皆不在,此刻便全都冲进延趣阁来,粗鲁地吩咐手下人去给载潋提早换上寿衣。
    静心哭得声嘶力竭,她推开眼前气势汹汹的来人,一人挡住她们众人,指着她们的鼻子怒骂道,“你们都疯了心了,侧福晋往日待你们不薄,今日你们却这样咒她!她还能听见我说话呢!”
    而那领头的嬷嬷只是冷笑,“我们在府里都做最辛苦的差事,年纪大了还要辛劳,福晋不过问我们,我们从前来讨好侧福晋,侧福晋也从来都不过问我们,往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如今也该她尝尝苦头了。说到底我们也是为了她好,若是咽了气,身子硬了,这衣服还怎么穿?被人搬来抱去的穿衣服,岂不死后狼狈!”
    嬷嬷一挥手,她身后十几名老嬷嬷便冲上前来,静心拼死阻拦她们,却被她们许多人一起狠狠推倒在地。静心如今年纪也不轻了,她倒在地上周身疼痛,许久都爬不起身来,只能眼睁睁望着尚有气息的载潋被她们换上寿衣。
    众人吵嚷间,外头却传来脚步声,静心透过窗去瞧,竟见是载泽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她宛如盼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在载泽跑进暖阁的刹那便跪伏在他脚边,声泪俱下道,“泽公爷!我们格格尚有气息啊!她们…她们!”
    载泽看了看静心,又抬头望了望在暖阁里喧闹的嬷嬷们,他看到载潋身上已穿了一半的寿衣,顿时雷霆震怒,他呵斥道,“你们都疯了!谁给你们的胆子,滚,都滚出去!”
    载泽扑倒在载潋的床边,他攥紧了载潋冷冰冰的手,此刻载泽见她的手指已不会弯曲,瞬时间哭得痛彻心扉,他方才在宫中极度压抑的情绪都在此刻爆发,苦涩的眼泪顺着嘴角一直流向嘴角。
    “潋儿,潋儿…潋儿,我回来了,你…你看看我,看看我。”载泽用力摩挲着载潋的手,他怕她的手冷掉。载潋毫无反应,像是沉沉地睡着,任何人都无法再打扰她的安眠。
    额纳图与德保此刻追进延趣阁来,他二人见状唯有跪在载泽身后,连头也不敢抬。额纳图跪着向前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爷,门房传话呢,醇亲王与洵贝勒涛贝勒都到了,您要出去迎迎吗?”
    载泽此刻再顾不得礼数,他不想离开载潋,想一直陪伴着她。载泽对他们的话充耳未闻,只轻轻抚着载潋的脸颊。他手指上沾染的泪水浸湿了载潋的睫毛,他哽咽着,温柔地笑起来,“潋儿,到如今仍是我一直陪着你,潋儿…是我,不是他,你如今能看清我的心了吗?”
    载潋仍旧毫无知觉,她沉浸在自己的梦中,已越飘越远。
    载沣三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载沣看到倒在床榻上的载潋已换上了一半的寿衣,瞬间感觉头晕窒息,他感觉自己浑身颤抖,力气被人抽干了一半。
    “潋儿!”他嘶哑地呼唤她的名字,瞬时间泪如雨下,从前那个总跟随在自己身后爱笑爱闹的女孩儿,如今竟冷冰冰地躺在这里,被人恶狠狠地套上一半的寿衣,一动也不动。如何让他接受,自己自小就最疼爱的妹妹要在最灿烂的年华里就凋谢呢?
    “妹妹!妹妹…”载涛伏在载潋的床前,哭得青筋暴起,他颤抖地去抓载潋的手,最终却哭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妹妹,从前我给你请了屈大夫来,他们不是都说,你的病已大好了吗…你快别装了,你快点儿起来,你再装哥哥们都怕了。”
    载沣颤颤巍巍地倒在载潋床头,载沣看着她,她像一朵遗世独立的花,远得仿佛已经离开这俗世。世人皆说她首鼠两端、背信弃义、出卖维新党人,谄媚皇太后而苟活于世,皆说她忘恩负义、狠心绝情,抛弃家族与兄长,而如今见她,才知她心中煎熬痛苦,多年来必不好过,如若不然又怎会命数零落至此。
    载沣伸了伸手,他的手指碰到了载潋冰凉的指尖,他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他不敢面对。
    “妹妹,潋儿…我们来看你了,哥哥们来看你了,你起来说说话吧…我们都很想你。”载沣颤抖地开口,他哭得抽泣不止,眼泪将载潋床榻边的枕头也打湿了,他鼓起勇气去面对,他将妹妹的手攥在手心里,他凝望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妹妹,哥哥来了,哥哥看你了。”
    他从未来过,这些年来,载潋在这里的生活他从来一无所知。他只听外人说,那些人说她趋利避害,说她贪享荣华。
    载潋病时,载潋曾盼着他的关心,可载潋没有等来他。当得知六哥与七哥来过时,载潋还是渴望着能有一丝他的音讯,可她还是没有等来只言片语。
    这竟是他第一次将“哥哥来看你了”说出口,已不知是否还能等来回应。
    “哥哥?…”载沣听见耳边传来低微的声音,是载潋,是她,一定是她。载沣欣喜若狂地抬起头去,他看见载潋果真将双眼睁开了一道缝隙。她正浅浅笑着,也缓缓将手指收紧了些,好将兄长的手紧握。
    “妹妹!妹妹…你醒了,太好了!”载洵此刻破涕为笑,他转身吩咐下人,“再去催一催大夫,怎么还没有过来!外头人再多,也该到了!”
    “五哥…”载潋鼓足了气力喊他,载沣泪意不止,他紧紧攥住载潋的手,连连答应道,“潋儿,哥哥在呢,在呢…”
    载沣不知道一声“五哥”于载潋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她全部的气力。她本已义无反顾地向沉醉的梦中沉去,却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还想再见这个人一面,于是她拼命地挣扎,从深渊里浮上水面。
    “哥哥,我…我,我想…回家。”载潋努力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来,载沣已泪如雨下,他知道这些年来是自己忽略了妹妹的感受,他愧疚万分地重重点头,“是,是…潋儿,我带你回家。”
    “将来,记得把我埋在…阿玛额娘的脚边…”载潋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她不顾自己三位哥哥哭得多凶,必须要在此刻将还没说完的话说清,这是她最后一点心愿了,“也算是,算是…终于回家了。”
    载沣哭得崩溃,载潋更收紧了手指,她还有一句话要说。
    “五哥…”载潋重重地唤了他一声,“哥哥,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了,我那样狠心,对你…不过是,不过是…想保护你们,我怕你们被我连累。”
    载沣感觉头顶骤响,他从未设想过,当年狠心决绝离家出走的妹妹,竟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她演得那样像,那样逼真,连他自己,都和外人一样地相信了。
    “潋儿!”载沣哭得更凶,青筋暴起,他悔不当初,为何自己作为她至亲至近的家人,却不相信她的真心呢!他知道这些年来,因为他们兄妹之间的隔阂,载潋也是痛苦的。他此刻终于敞开了心扉道,“潋儿,哥哥从不真正怨你,哪怕不知道真相时,也从来都真心牵挂你,从来都是如此…”
    载潋笑了笑,仿佛已没什么牵挂着放不下了。
    此时幼兰领着幼子也赶来了,她见到载潋如今的情境,也不禁立时落了泪,她将午格抱到载潋床边,咿咿呀呀正学语的孩子竟然喊出一声,“姑…姑…姑爸…爸!”众人皆惊喜,幼兰擦干了泪兴奋道,“潋儿!你听啊,午格喊你呢,他会喊你了!你要好起来,好起来!”
    载潋心底温暖,可她再没力气去攥午格稚嫩的小手了,她怕自己吓着了年幼的侄儿,于是强忍了心底的痛和不舍,扭了头道,“嫂嫂…抱他走吧,别过了病气给他。”
    载沣向幼兰递了个眼神,幼兰才不情不愿地抱着午格从暖阁里退出去。载沣在幼兰走后才又道,“潋儿,你要好好儿的,大夫等会儿就到了,午格也希望你能好起来,你不能放弃自己。”
    载潋却只是笑,如今连笑也要没有力气了。她早就知道,大夫治不好她的病。
    载潋望了望床边的载洵与载涛,她从载沣掌心里将手抽出,她挣扎着伸手向六哥与七哥靠近,他们为她带来孤寂岁月里唯一一点亲情,至死也不能忘。
    “六哥,七哥…”载洵与载涛听见载潋喊他们,便连忙点头答应,载洵伸出手去攥住载潋的手,许多年没有如此了。
    “我还答应了你们…给你们将来的孩儿亲手做衣服…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哥哥们别怨我…”载潋才刚刚话毕,载洵便痛哭失声,如今她竟还惦记着这个。
    “妹妹,妹妹…哥哥不怨你,不怨你,从来都不怨你…”载洵与载涛二人皆哭得哽咽,连言语都变得断断续续。
    载潋最终才望向载泽,她自知愧欠太深重,今生已偿还不尽了。
    “泽公…”载潋轻声笑了笑,她握了握载泽的手,仅仅是轻轻接触,她仍能感觉到心底的刺痛与愧疚,“泽公,往后…你要好好生活,要…好好…活着。”
    载泽泣不成声,他攥紧载潋的手不肯放开,载潋道,“泽公,你知道吗?每次我听你和我讲起…在海外的见闻,我都是快乐的,我看着你,我总…看见你眼里有光,我真希望你永远都快乐。将我忘了吧,将这些伤心的事都忘了…”
    载潋只觉眼皮发沉,她合眼前看到自己床边围着的许多人,他们当中,有人是自己的“夫君”,有人是自己的兄长,有人陪伴自己一生,已胜似亲人。这么多的人,如今都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们都来见自己最后一面了。
    可是他呢?那个自己拼尽了全部勇气、搭上了性命去爱护的人呢,他在哪里呢?
    他应该在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拜贺,应该有知心人陪伴在侧,他身边从不缺少献媚的女子。他一早就说过,“你死你生,于我而言都无关痛痒。”载潋合了合眼,他应该是不在意的。这一生果然如痴人说梦一般,至死也一样。
    安若此时姗姗来迟,她带来了屈桂庭,却不见阿瑟的身影。静心拉了安若的手忙问,“瑟瑟呢?!她去哪儿了!”
    安若见载泽与载沣等人跪了一地,围着载潋哭得再无了往日里的从容优渥,心中便知载潋大限将至了,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扑通跪倒在地,哽咽道,“我去时那太后身边的五姑娘竟也在,瑟瑟姑娘只叫我先带屈大夫回来,她说要先去见个人,匆匆忙忙得不知去了哪里!”
    容龄领着瑟瑟一路往瀛台外的翔鸾阁而去,阿瑟已急得脚下不稳,她还从未似今日一般有失从容。她将手中一封信攥得极紧,手心里的汗已将信纸打湿,她怕丢了手中的信,她怕自己对不住她。
    “五姑娘!你说端方大人在哪儿!”阿瑟急得心如火烧,她知道自己再慢一步可能就再见不到她。容龄也一路小跑,她领着阿瑟过浮桥,回头道,“我一早和端方大人约好了,他说会在翔鸾阁外等我们!”
    翔鸾阁外的侍卫今日却反常地拦下容龄,恶狠狠道,“五姑娘,对不住了!今日起你不能再自由出入瀛台!”容龄心中一颤,今日之事攸关,必不能被阻拦在这里,她凛声质问道,“为什么!皇太后懿旨,我可以自由出入瀛台不受阻拦,难道你们想抗旨吗?”
    领头侍卫冷笑,“五姑娘,您所听到的‘懿旨’皆是假的,从前我们也是被那三格格骗了,谁能想到她有熊心豹子胆敢假传皇太后口谕?往后她也活不成了!皇太后说了,从今后您与旁人无异,不能再随意出入。”
    阿瑟与容龄听罢,心中皆倾时震动,原来从前让容龄随意出入瀛台的“懿旨”是载潋假传的…
    她疯了,她真的疯了…阿瑟悲恸地在心中苦想,她一定是以为他是爱容龄的,所以为了能让心爱的人见到“心上人”,她连假传懿旨都敢做!她连性命也不在乎了。
    阿瑟与容龄被阻在翔鸾阁外束手无策,一直候在翔鸾阁内的端方却闻声从里面急匆匆跑来,他见阿瑟与容龄受阻,急忙对门外侍卫道,“她们是同我一起来的,皇太后金口玉言,曾亲口说过‘凡两宫传见载泽端方等出洋各大臣,拒拦阻隔者当论罪处之’,你们难道还敢拦吗!”
    侍卫们面面相觑,没想到端方会来为她们说话。他们一面深知端方是出洋考察大臣,每日奏对往来,是如今两宫面前的“红人”;而一面又知,太后不想让与洋人熟识的容龄接触皇帝。
    众人正争执不下,适时载湉却在团团簇拥下回到了瀛台。他行至翔鸾阁外,见外头人影攒动,只站定在远处,侍卫们瞧见便跪了一地,皆叩首道,“奴才等叩见万岁爷。”
    载湉没有叫他们起,他向前走了几步,转头看见容龄,也看见端方,还看见一个相貌极其眼熟的女子,似是在哪里见过。
    “民女参见万岁爷!民女有话要对您说,务必在今日,一定要对您说清!容您宽恕民女唐突冒犯之大罪!”载湉看见那眼熟的女子在自己面前陡然跪倒,却猛然想起她是谁,甲午年时曾在养心殿见过匆匆一面。他疾走了两步扶她起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刘步蟾的女儿?”
    阿瑟站起身来,泪水不禁溢至眼眶,为了皇帝还记得自己以身殉国的父亲。
    “是!民女正是。”瑟瑟定定答话,载湉见她眼中似有泪水,竟忽想起多年以前,是载潋带着刘步蟾的女儿来见了自己,是载潋…他心中隐隐不安,她今日来会不会与载潋有关?思及载潋,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心乱如麻和慌乱无措。
    载湉立时挥开门外侍卫,令阿瑟等人同自己进去回话。阿瑟心急如焚,她知道自己每耽搁一秒,就多一分可能要酿成遗憾和悲剧。她怕外头侍卫们听见,便跟着皇帝一路入内,不及到涵元殿殿内,她只过了涵元门,站在景星殿外便跪倒叩头道,“万岁爷!民女今日冒死前来,是求您去瞧一瞧三格格吧,她!…”
    阿瑟话至此处却突然哽住,她感觉喉咙剧痛,说不出后半句话来。她爬伏在地上努力控制自己汹涌崩溃的情绪,她终于要抑制不住了。
    载湉闻声转身,听见她提起载潋,他再也不能冷静自持,似将世上一切皆忘了,唯她一人与自己有关。他拉起阿瑟,疯狂追问道,“她…她,她怎么了!”
    载湉看见阿瑟满面的泪水,心中的防线也一点一点崩溃,难道她…不,不会的,不可能!今日才见了她,她说她回去躺一躺就会好了,她说她会来!
    容龄看到载湉在不自觉地颤抖,生怕他无法接受,忙上去扶稳他。阿瑟颤抖地擦了擦泪,她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她忍住心如刀割的痛,横了心道,“万岁爷,求您去见一见三格格吧,她不好了,恐怕就在今日了。”
    载湉怔在原地,他的目光开始涣散,他不相信,刹那间竟开始胡言乱语,“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你是胡说的,对不对,你是胡说的!不可能!”
    载湉的身子前倾,忽然头重脚轻地狠狠摔倒在地,他猛烈咳出几声,一抹鲜血在地上晕开一片。容龄与端方皆吓坏了,他二人将载湉扶起,缓和了语气道,“万岁爷,奴才们不敢欺君,瑟瑟姑娘说的是真的…”
    “万岁爷!民女知道,您一直以来憎恶三格格,以为是她出卖维新志士,变阵倒戈致使他们人头落地!可今日,民女想要明明白白告诉您,三格格从未出卖过挚友!民女手中有梁启超近年来与三格格的往来书信为证!”瑟瑟必须在此刻将话说清,她不能看着载潋至死还在蒙冤,她将手中的信笺呈给载湉,“这封信是三格格私藏之物,民女自知君子非礼勿视,可为了三格格清白,民女私拿了三格格的信,愿做一次小人!俟后责罚,民女愿一人承担!”
    载湉接过瑟瑟手中信,只见信封已褶皱不堪,信封上写有“三格格惠鉴”几字,显见是梁启超的亲笔手迹,他抽出信纸,信笺已经泛黄,墨香却犹在:
    “谨启三格格,正月廿二日卓如再拜于三格格懿前,见字如晤。
    自浏阳会馆一别,七年有余。卓如远在海外,别于故土,每每梦回,总忆三格格戊戌年间为我同党挚友奔走联络、铤而走险,千钧一发之际独自入颐和园危险之境,置一己生死于度外之旧事。
    卓如自知三格格生长于宫府宗室之内,不能自由出走海外,不能轻易舍弃一切,而当年孤注一掷加以利用,卓如终年悔恨。
    三格格临于危难,未曾苟免,愚心深所钦佩。格格为皇上与吾党人至诚忠爱之意,深所洞悉,了然于胸,未敢忘怀片刻。
    数年以来,未通消息,天涯遥阔,然存知己,亦若比邻。卓如唯牵挂格格近况,不知身体安否无恙。且望格格顾自珍重,以抵心中多年以来深所愧疚。待卓如重归故里,相聚未晚。
    即颂安绥,三格格惠鉴。
    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廿二卓如”
    载湉怔怔地看着信,已接近全部真相的他心若巨大的空洞,“当年加以利用,是什么意思?”他声音颤抖地发问。
    “万岁爷!奴才一直以来有一桩心事,当年奴才奉旨出洋考察各国政治,行至日本神户,奴才曾私下与梁启超会面,他向奴才问起三格格近况,言语间无不尽显牵挂与愧疚之意,他说当年三格格之所以会在政变前夜进入颐和园,皆是受维新党人所托的缘故,三格格是为了与谭嗣同围园计划里应外合,未曾料想袁世凯临阵倒戈,向荣禄告密,才酿悲剧!梁启超一直为此事心怀愧疚,若非他恳求三格格进入颐和园,也不会有后来世人对三格格的种种误解与揣测!”端方也在此刻开口说出了真相,他说至动情处也落了几滴泪,“梁启超告诉奴才,纵是在政变发生后,三格格还曾冒死前往浏阳会馆,劝谭嗣同随康梁二人离开,前往日本避祸!若三格格当真倒戈背叛维新党人与皇上,又怎会冒死行如此凶险之事呢!皇上!”
    “奴才归国后,曾亲自去见过三格格,她亲口告诉奴才,她之所以不愿说出真相,只因怕再揭开戊戌年的伤疤,令皇上再陷险境!她不愿皇上再为难…”端方说到伤心处,哭得声音哽咽,他跪倒在载湉面前,叩头道,“皇上!三格格对皇上至诚至爱之心,令奴才也不禁落泪!只可怜外人皆以为三格格是苟且偷生、忘恩负义之辈!焉有人能见其真心!”
    载湉听罢端方的话,只剩怔怔地看着信,泪水将信纸打湿打破。这些年来对载潋所有的憎恨与误解,对她所有的折磨与故意漠视,在此刻都如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在了自己的心上。
    “皇上!”阿瑟也开口道,“当年三格格表面上与醇亲王决裂,其实是因为三格格自戊戌祸变后一直假意依附太后,她暗中处处为您做事,保护珍贵妃,甚至与洋人联络,全是为了您…可庚子年时,太后要处死珍贵妃,三格格以命阻拦,太后看穿了格格的真心,所以格格才借太后为王爷赐婚一事与王爷决裂,只为了‘名正言顺’地离开家人,才好不牵累家人,不受太后报复啊!”
    “还有!”阿瑟仍说道,“格格与王爷假意决裂后搬出王府,被京城中潜匿的革命党人掳走,他们威胁格格说出出洋各大臣启程的时间地点,还有皇上每日由南海往宫中所经路线,格格誓死不肯!他们打伤了格格双腿,将她绑在院中淋雨格格也未屈服!是民女,民女如今的夫君…他为了保格格一命,抢走了格格包袱中泽公爷的信,上面有出洋的时间与地点,他将信交给了革命党人才保住格格一命!绝非格格与革命党人纠葛不清!当时民女与格格身处一起,一切皆是民女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民女愿以殉国先父之名担保,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载湉想起溥仪出生时,他曾听到刘佳氏提起过,“潋儿被那起子革命党人掳走了,弄得浑身是伤,谁想到还有精力做这些小孩儿衣裳,还做得这样精细!”
    这些年来有关载潋的真相与脉络终于一点一点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只觉痛彻心扉——在载潋被革命党人的威逼之下还选择保护他的时候,他却削去了载潋的宗籍与玉牒,让她成为“孤魂野鬼”,坐实了外人对载潋的诋毁揣测。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载湉几近恳求,他此刻只见到载潋,他要紧紧抱住她,再不让任何人夺走她了。载湉如发狂了一般向外奔去,他身后还留有想为他贺寿而等待他出现的群臣,还有皇太后,他已全部不顾了,再也不想顾了。
    “万岁爷!您等等!”容龄此刻才终于敢开口,她疾步追上去,她鼓足了勇气扯下自己衣内挂着的一块玉佩交到载湉手上,“万岁爷,奴才曾想留着这块玉,就算是我们之间一点联结,是奴才最后的念想了…可后来奴才猜想,这块玉…大概是不属于我的。”
    今日容龄在太后宫中向载湉斗胆要了他身上那块来瞧,心中便确定这块玉与载湉那块是成双的。
    载湉蹙着眉望着容龄手中的玉佩,他怎么会不认得呢,那是载潋的玉。那双玉佩,是额娘临终前送给他与载潋一人一块的。额娘说,他们要永远同心一体。
    载湉曾因载潋不再佩戴额娘的玉而怨恨载潋,认为载潋对不起额娘的恩情,他又怎知载潋在政变后一直将玉佩藏在荷包里戴在身上,直到这块玉丢失。
    阿瑟见状惊呼道,“五姑娘!这玉!怎么会在你这里!你知道吗,三格格病重还能说话的时候,日日叫我们去找这块玉,直到如今…她说不出话了,我知道她也是惦记这块玉的!”
    载湉听见阿瑟的话,他心疼得胸口沉闷闷作痛,他伸手接过容龄手中的玉佩,再顾不上其他,转身飞奔离开。
    载湉来到载泽府上,所有人都未曾想到,在万寿节当日,他竟会抛下文武群臣与太后宫妃们来到这里。
    载泽府外皆挂红缎彩绸,无声倾诉着天家盛喜,可他每向内院走去一步,心也被揪得更紧更痛。
    他跨过三道院门,眼前的彩色却忽然消逝,取而代之的竟是满院的白绸与白幡,院内正中停放着一口棺椁。他倒在延趣阁的小圆门上泣不成声。他泪目望着这里的一切,极为陌生,他从未来过这里,也从不知晓她在这里忍受过怎样的痛苦。
    眼前的棺椁几乎将他的意志摧毁了,他踉踉跄跄地向里迈了一步,院里的早已枯萎的玉兰映入他的眼帘,他疯狂地摇头,“不,不,不可能…不可能…”
    他不敢面对,不敢接受,如果那一刻真的来临,他又怎么能承受蚀骨的痛。他还没有弥补她,还没有珍惜她的真心,还没有让她知道,自己已知晓了真相…
    载湉听见殿内有人在说话,他想她一定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的!他鼓足了勇气迈进载潋起居的殿去,抬头却见殿内正中高悬着自己曾赐予她的御笔——早得麟儿。
    载湉感觉一把刀直直扎进自己的心,他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深深呼吸,僵硬地扭过头去,才终于看到——载潋身上穿着白寿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双手交叠放于胸前,而床边跪着满满一地人,他们都在为载潋哭。
    一路上跟随着载湉的孙佑良与王商忙不迭跑上前去,伏在载泽与载沣的耳边道,“万岁爷到了。”
    众人虽止不住哭泣,却还是转过头来恭迎万岁。而载湉眼里只剩下载潋,对在场的所有人都视若罔闻,他默默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潋儿,潋儿…我…”他的脚步愈走愈快,最终重重扑倒在载潋床边,他望着载潋的脸,白得竟没有一丝血色。
    他伸手去抚摸载潋的脸,载潋没有回应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剩下流泪,他又用力去抓载潋的手,却感觉她指节僵硬,她握不住自己的手了。
    “潋儿,你怎么躺在这儿就睡着了?”他痴痴地问她,偏要用力去攥她的手,他将载潋的手握在手掌心里,他哈出一口气想要捂暖她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潋儿,你怎么了?怎么了…”
    载湉忽然想起什么,他飞快掏出自己怀里的玉佩,他将玉佩放在载潋的手掌心,企图让她攥紧手里的玉,可载潋的手已不会弯曲了,她攥不住了。
    “潋儿,你快看看,你看啊,这是你的玉,我把它带回来给你了!除了你,谁也不能,谁也不配。”载湉拼命用自己的手掌去握载潋的手,企图让她将握着玉佩的手掌合上。
    静心此时跪着挪上来两步,她擦干眼底的泪,对载湉道,“万岁爷,格格从前都是把玉佩收在贴身佩戴的荷包里的,您让奴才替格格收好吧。”载湉却不许,他发狂了一般护住载潋,他转身吼道,“我不许你碰她,不许你们碰她!我要她自己收,我要她自己收好了!”
    静心愣在原地,她望着眼前的人,就是他带给载潋无尽的悲伤与凶险,在载潋还健康的时候,他从未珍惜过她,如今又是做给谁看呢?静心望着载潋,泪一涌而上,她抢过载湉手里的玉,替载潋装好在荷包里,系在她腰间,静心伏在载潋耳边道,“格格,玉佩回来了,您安心睡吧。”
    载湉知道静心是厌恶自己的,如今连他自己都仇视自己,他从前为什么从未对载潋负责呢,竟连她的心意都分毫不知。
    载湉发觉载潋的荷包被装得极满,系带几乎要系不上。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他第一次有机会去了解。他伸手解开荷包,这是他第一次打开载潋多年佩戴的随身之物。荷包内有一股陈年的药香,那味道极为熟悉。他取出荷包里一枚已空了的药瓶,他瞬时崩溃,红棕色的瓶体,攥在手心里还在缓缓生热,那瓶药是他在载潋小时候送给载潋的,她竟连空了的药瓶都还留着。
    静心跪在床边没有阻止,她冷冷笑道,“格格一直留着,政变后就将玉和这些装在一起,原只是怕太后瞧见了疑心,可没想到太后还没疑心,皇上就先疑格格的心了。”
    载湉的泪淌了满面,他又抽出一张已被叠得边角破损的宣纸,上面只有一个“潋”字,这也是他从前送给她的。载湉颤抖地展开宣纸,当年他写下这个字时的情境还历历在目,可如今,当年那个追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却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载湉又从荷包里抽出一张较新的宣纸与一张照片,他依次打开,只见宣纸上是自己戊戌年时画给载潋的那幅“玉兰梅花图”;那张照片却是载潋初次入宫过年时与自己在养心殿的合影,照片上的载潋和自己都还是稚嫩的模样,照片正中已经泛白褪色,可见已被载潋偷偷拿出来抚摸了无数次。
    载湉崩溃痛哭,他思及载潋自戊戌以来遭受的一切委屈与误解,幻想她私下大概总望着这张照片回忆从前,依靠着从前一点点的温存来面对外界无穷无尽的误解与斥责。他痛恨自己当年对载潋的不信任与冷漠。载潋贴身所戴的荷包,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与自己有关,哪怕只是一丁点回忆,都是她珍视的宝贝,可自己竟还曾质疑她的真心,还曾对她说出“你生你死,于我而言都无关痛痒”的话来。
    载湉抱着载潋的身体痛哭,“潋儿,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潋儿,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别离开我,我求求你…”
    殿内如死一般寂静,王商却忽然站起身来,他凑近了载潋几步,他望着载潋忽蹙紧了眉头,他痛哭失声起来,他重重跪倒,涕泪横流地挪到载湉的脚边,愧疚已极道,“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有一事瞒了您多年,今日若再不说,恐怕奴才死也难瞑目了!”
    载湉没有看他,王商哭道,“万岁爷,当年与日开战期间,您高烧不退,是奴才斗胆请了三格格到养心殿来,是三格格浸泡了冰水为您退烧,是奴才骗了您!当时三格格在抚辰殿受罚,浑身是伤,还泡了冰水,这件事埋在奴才心里多年不敢说,本以为三格格会刻意告诉您让您知道,却未想三格格竟真的不在乎您到底知不知道,她当时说,只要您的病能好了便好…”
    载湉听罢,倒吸一口凉气,当下只觉晴空霹雳,追悔莫及。当时他明知道载潋伤的很重,却没有真正关怀过她,因为他将心思都放在了才刚失了孩子的珍嫔身上。王商告诉他,是珍嫔为他泡了冰水退了烧。
    “混账东西!”载湉狠狠甩了王商一巴掌,王商捂着脸跪倒在地不敢吭声,载湉转头望着躺在床上的载潋,想起当年太医对他说的话:“三格格年纪轻轻,却有了风湿的先兆。”
    他知道载潋伤得有多重,每日挨受杖刑,那是他自己亲口下的谕旨啊!时隔多年,那每一杖都仿佛狠狠打在自己身上,他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恨不能将当年糊涂无知的自己置于死地。
    静心在一旁听到这里,才缓缓道,“皇上,如今奴才也不怕了,不妨对您说实话,当年太后不容珍嫔娘娘,不容她生下皇上的长子,珍嫔腹中的皇嗣是太后借醇王府小厮之手所害,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格格去顶罪,太后很了解格格,让公主以您作为要挟,公主说若格格不认罪,后果便是两宫裂变,皇上身陷囹圄,格格为了护着您便认了,承受着珍贵妃多年来的仇恨与您的误解,也从没有分辩过一句!如今就让奴才替格格说清楚吧!”
    载湉感觉胸口剧痛,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他弯腰猛烈咳嗽,嘴角又淌出一行鲜血。他倒在床榻边,只觉有人将自己的心生生挖去。
    周遭围绕着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围上来,他们将载湉围住拼命地磕头,求他珍重圣躬,而他却再也听不进去。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紧紧握住载潋冰冷的手。
    “潋儿…你如何这么狠心…你醒醒…”载湉的泪淌在载潋的脸上,仿佛她也跟着一起哭了。
    “你们都让让,都让一下!让我进去!”殿外传来大喊,众人皆回头去瞧,竟见是瑟瑟与卓义领着三名洋人医生来了。瑟瑟拨开围在载潋床边的一众人,就连皇帝她也直接越过,她伏在载潋床边,挥手示意医生们赶快进来。
    瑟瑟对他们说了几句话,便转头对着身后众人道,“屈大夫说格格还没咽气呢,只不过他已经无计可施了,我托立德夫人请了几位最出名的英国医生来,兴许格格还有救呢!你们别哭了!若格格还能听见,她要怎么想!”
    载湉听见载潋或许还有救,仿若欣喜若狂,瑟瑟跪在他的脚边劝道,“皇上!格格命悬一线,大夫们也只是说尽力一试!求您与各位王爷暂且到外头等候,让大夫们好好儿为格格救治!”
    “好,好…”载湉不舍地望了望床榻之上的载潋,他的心在此刻才终于又焕发一丝生机,他同着众人到偏殿等候。
    载湉去到偏殿中,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载潋的情况,他站在窗下来来回回徘徊,见洋人们神色匆匆地进进出出,恨不能时时刻刻都陪在她身边。
    “皇上,草民岳卓义向皇上请安。”载湉听到身后有人向自己问安,他缓缓转过头去,低头见一年轻人跪伏在脚边。
    “你是谁,你起来吧。”载湉轻轻缓缓让他起身,他已没有再多的心力去面对旁人旁事了。岳卓义不肯起,他仍跪在地上叩头,又转向载泽叩了一头,道,“草民岳卓义,现下是慧中学堂的教书先生,因曾在天津英租界中学习,家父为醇贤亲王所救,才得机缘认识三格格入京,戊戌年时草民投身在康先生的南海会馆门下,立志维新图强,曾向梁启超献计,使三格格入颐和园为我们做事…后来草民为避祸乱,与康先生一起出走日本,是草民年轻糊涂,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就是救世之主!在日本结识了革命党人,我也曾以为他们是要图强救国的人!可谁知…他们回国后便劫持了无辜的三格格,威逼她说出机密,是草民看不下去,才将泽公爷写给三格格的信交了出去,让他们知道了细节,让他们有机可乘,在火车站引爆了炸弹,致使绍英大人与镇国公负伤…”
    “你!”载泽怒不可遏地指着他喝道,“亏我与潋儿还一直将你视为座上宾,你却如此背信弃义,见风使舵,原来你与那些伤害潋儿的革命党人是一伙的,实乃小人!”
    岳卓义没有反驳,他向载湉继续叩头,“草民问心有愧,今日三格格命悬一线,草民逃不开罪责,只求万岁爷惩罚。”载湉没有说话,许久后他才对载泽道了一句,“潋儿一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做过什么事,可潋儿没有计较他从前的过失,因为潋儿从来都善解人意,不会以恶意揣测他人。”
    载泽默默听着,他胸中的不甘与怒火在此刻给了他顶撞的勇气,他迎上载湉的目光道,“皇上是说奴才以恶意揣测他人,不懂得善解人意?奴才今日想问问皇上,在潋儿最落魄最需要保护的时候,是谁将她除名宗庙,又是谁在她的伤口上扎刀子,是谁不肯理解她,不肯信她!”
    载湉听罢后苦苦地笑起来,坦诚开口道,“是朕。”
    “原来皇上知道。”载泽也冷冷笑起来,“奴才还以为皇上不知道,才会拖到今日才来见她,偏要到她已不行了的时候才来见她的真心!”
    载沣见状,也忙站出来劝和道,“皇上,泽兄!潋儿一生为皇上而周全,又不肯伤害我们诸多兄弟,百般顾及,才会心神俱损,忧思惊惧,她如今还在呢,怎愿见我们相互指责埋怨!”载涛也将载泽拉往一边去,压低声音对他道,“泽公,我想你也明白,世上唯情字难过,皇上心中的苦衷我们又如何完全知道?”
    载湉不肯与载泽纠缠,他仍站在窗下怔怔望着载潋所在的方向,窗外下起纷纷扬扬的雪,像是载潋儿时最爱的那样。
    偏殿里静心从延趣阁正殿里打了帘子跑出来,殿外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她的脚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印记。静心掀帘冲进偏殿,瞬时跪倒在地喜难自持道,“万岁爷,大夫们说,他们给格格用了药,暂时无事了,兴许还能醒过来。”
    载湉大步流星地冲向载潋,他还有无数的话没有对她说,还有无数的遗憾未能弥补,这是上天垂怜,给他留下的机会。
    帘外的大雪纷飞,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他分毫不顾,掀帘而入。载潋躺在床榻上安详地睡着,英国医生们收起手中细细长长的针头,转身向皇帝行礼。
    “她怎么样?”载湉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一名英国医生用磕磕绊绊的汉语答话,“皇帝陛下,三格格病得很重,我们也只能尽全力挽救她而已,现在她暂时安全了,但她能不能醒过来,醒来后还能坚持多久,我们都不敢确定。”
    载湉望着载潋熟睡的模样,他再也不想留下遗憾了,上天不会再给他弥补遗憾的机会。他坐到载潋的床边,将她紧紧抱在自己怀中,他在载潋耳边轻轻对她道,“潋儿,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王商与孙佑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皇帝说的话,他二人左右为难也不敢劝阻。载泽等人追进暖阁来,听到载湉如此说,载泽最先阻止道,“皇上不能带走潋儿,潋儿是奴才的侧福晋,是名正言顺的。”
    载湉抬头定定望向他,“朕不怕你们要挟,今日就是满朝文武站在朕面前来阻止朕,朕也要带潋儿走。”
    王商此刻也唯唯诺诺站出来一步道,“万岁爷,只是太后那儿…”载湉立时怒吼,“朕都不怕,你们怕什么!”王商等人再不敢说话,唯有退出暖阁去备马。
    载沣见此情状,左思右想后也终于站出来,躬身对载湉道,“皇上,潋儿是奴才的妹妹,潋儿曾说想要回家,不如让奴才带她走吧,若她还能醒来,奴才一定着人向您回禀。”
    载湉将载潋护在自己怀中,他以自己的脸颊贴住载潋的额头,摇头道,“不,潋儿到最后都不知道朕对她的心意,她一定还以为朕不愿见她,朕一定要带她走,你们都不必说了。”
    静心此刻才从角落里闪身出来,她站在众人中间说了一句,“皇上,王爷,泽公爷,容奴才说上一句。奴才一辈子跟在格格身边,格格的心意奴才最清楚,格格这些年来是为了皇上而斡旋周全,她饱受世人无端猜疑,几度身陷绝境,到最后了,就让格格跟皇上走吧。”静心一番话后,殿内寂寂无声,只余金炉内兽炭的恣意燃烧,殿外雪落的声音仿佛更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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