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公的部将还要抵抗,但经方才第一秋一阵狂杀,众人早已失了胆气。
    如今纵然兵器在手,也是瑟缩如惊弓之鸟。
    忠勇公看着满地血浆,第一次知道,何为不可战胜。
    他垂下头,许久说:“此事,皆由老夫一人而起。饶了他们。”
    孙阁老长叹一声,许久道:“老哥,能否借一步说话?”
    忠勇公看向他,满目不解。
    孙阁老带着他,来到殿外一角。雪白的护栏前,可俯瞰半个上京城。
    “你想说什么?”忠勇公看着宫人收殓将士遗骨,但其实,已经没什么好收殓了。一团血浆,用水一冲,但什么也不剩下。
    第一秋的疯狂击溃了他的勇气,他心灰意冷,再无斗志。
    孙阁老缓缓道:“你不是想知道,炼制长生丹的银子,去了何处吗?”
    忠勇公一惊,怒道:“是你……”
    孙阁老徐徐说:“那批银子,根本就没有到过司天监。户部点数出库的,不过是几十箱石头罢了。”
    忠勇公心中生寒:“是你一直欺瞒陛下,你这……”
    孙阁老望着上京城,如今正是清晨,城阙炊烟袅袅。他说:“当初,是他出了这主意。孙某一世为官,岂不知此举乃是欺君?可当时,陛下炼制长生丹的旨意下来,他就在此处,对孙某说……”
    远处,第一秋已经抱着黄壤的遗沙离开了。
    孙阁老注视他的背影,继续道:“他说,你看这城阙,晨时炊烟四起,暮时万家灯火,多好啊。”
    忠勇公顿住,孙阁老看向他,半晌始笑道:“你看,这人和人,所求本就是不同的。你实在不该触碰他的伤口。今日,我将话已说开,其中意思,想必忠勇公已经明白。”
    忠勇公没有再说话,不多时,自有甲士前来,为他戴上镣铐。
    当晚,忠勇公于狱中上吊自尽。
    幼帝宽仁,决定不再追究其他兵士。只令一众部将御甲回乡,终生不得踏入上京。
    同日,司天监在上京建神女祠。
    祠中供奉的正是黄壤。
    祠堂不大,白墙黑瓦,干净整洁。
    可第一天,便被踏破了门槛。就连一向与朝廷不和的仙门,也纷纷来人上香缅怀。
    祠中黄壤,身穿浅金色衣裙,容光温醇、风姿绝世。她手提一篮梁米穗,意喻丰收。
    因她出生息家,众人又称其为——神女息壤。
    第124章 重逢
    黄壤的神女祠,很快便从上京蔓延开来,各地开花。
    而一直和司天监不太对付的玉壶仙宗,也在山脚的商宅旁建起了一座神女祠,一并供奉。据说,玉壶仙宗这尊神女像,还是由宗主谢红尘亲手雕刻。
    黄壤与谢红尘、第一秋之间的牵扯,经由四场梦发酵,几乎人人皆知。于是言谈中便多了几分风月之色。百姓开始出现了正统之争。
    ——到底仙门的神女祠和朝廷的神女祠,谁是正统?
    玉壶仙宗向来为仙门第一宗,对于此事也毫不含糊。
    每每派人驻扎于此,求签算卦,引得百姓争相进香。
    第一秋并不多言,只是在在神像之中嵌入了九曲灵瞳。
    于是百姓愿望,他便经常能听到许多。
    他身在官门,对人性把控再精熟不过。
    于是捡了几个典型的愿望,给予满足。
    不出半个月,上京神女祠灵验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百姓是最佳传声筒,什么事都能说得有声有色。渐渐的有人不远万里赶来上京,只为了烧神女祠的头一柱香。
    然而玉壶仙宗也不甘示弱——这可是我们的宗主夫人!名媒正娶过的!
    于是玉壶仙宗也开始仿照朝廷,在神女祠装上洞世之目。
    争斗越来越激烈,然而朝廷还是胜利了。
    ——司天监开始每个月在神女祠发放良种。
    ……
    黄壤信众渐多,但这对第一秋却十分不利。
    他杀害黄壤之事,令许多人,包括屈曼英、何惜金等等皆无法释怀。
    明明黄壤并非复生者,她本可以继续活着,以寻求盘魂定骨针的解方。而第一秋亲手拔针,难免冷酷绝情。
    是以,原本与他还算交好的惧内三仙,也渐渐同他少了往来。
    而他在朝中发狂,杀死忠国公部下的事,也令许多朝臣胆寒。于是朝中诸臣更不敢同他有何来往。
    时间堆积了他的威望,他成为朝廷震慑仙门的神祖牌位。众人惧他、远他,渐渐的便很少再见到他。
    就连李禄和鲍武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上京的雪,一年又一年地落下。
    玉壶仙宗谢红尘开始闭关不出,司天监监正第一秋行踪不明。
    百姓私底下便有传言,称这妖化的监正,早就殉情而死了。也有人觉得他不可能这般深情,大抵是躲起来修炼灵魔鬼书了。
    后者比较吓人,引得百姓争论不休。
    皇宫中,师贞朗幼年继位,而今已到中年。
    他负手观花,李禄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君臣静默许久,他忽而问:“近日民间有些传言,李监副可曾听说?”
    李禄当然知道他所言何事,道:“陛下是指,监正一事?”
    师贞朗叹了口气,道:“百姓传言他避世不出,是在暗中修炼灵魔鬼书。州府又传来一宗幼儿失踪之案,更是闹得人心惶惶。”
    李禄道:“绝不可能。此案司天监已经派人查过,该幼儿只是走失,已经找回。”
    “即便事实如此,百姓岂能相信?”师贞朗沉声道,“经过从前之事,百姓哪里还会相信州府的一纸告示?”
    李禄道:“微臣明白。”
    师贞朗道:“皇叔仍然外出未归?”
    李禄也是为难,道:“五年之前,三月初三还曾见过他一面。之后却是再未见过了。”
    “三月初三?”师贞朗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日子,他说:“神女生辰?”
    李禄道:“正是。往年这个日子,他会去一趟神女祠。”
    师贞朗沉吟许久,道:“希望今年,他也能出现。”
    这一年,三月初三,上京神女祠。
    侍从将百姓隔在祠外,令三人一拨,陆续进祠,以免拥挤。皇帝师贞朗便得以进到祠中。他抬眼看向神台,只见台上神女素手提篮,眼眸低垂,美貌且慈悲。她裙若轻纱、眼眸灵动,每一丝表情都生动细微。
    “皇叔这双手,真是我朝至宝啊。”他叹了口气。李禄仍然跟在他身后,然二人四处查看,却不见第一秋。
    无数百姓跪在神像身前,虔诚叩拜,许下各式各样的愿望。
    香烟袅袅,令祠中世界如陷云雾。
    师贞朗对黄壤并没有什么印象,此时自然也没有多少感慨。
    而李禄盯着这个人,过了许久,方才轻声一叹。
    二人终究还是没能等到第一秋。
    他没有来。
    就连黄壤生辰也不来了吗?
    李禄掩饰不住的担忧。
    “监正又没来,往年今日,他还会露面修缮神像、补漆挂彩呢。”等待入祠上香的百姓中,有人小声道。
    “好几年没来了。怕不是真的修炼灵魔鬼书了吧?我听说已经有好几个地方又出现幼儿走失案了……”
    这样的议论,如同阴云,飘浮在师贞朗头顶。
    灵魔鬼书之祸这才过去三十几年,民间百姓皆心有余悸,他又如何能不担心?
    而第一秋却像是真的消失了一样,他再没出现过。
    黄壤睁开眼睛的时候,尚有很长时间的茫然。
    好半天,她回过神来,终于发觉了古怪之处——自己这是……什么视角?
    她目光向下看,发现自己像是变成了一个巨人!面前神台、香炉都显得那样渺小。
    等等……
    神台?香炉?
    黄壤眼前飘过阵阵轻雾,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像是被供在了神台之上!
    这……回忆涌入脑海,她开始想起来。
    ——自己本是死了。拔掉盘魂定骨针之后,她以身化沙,整个人散入尘埃,早失去了知觉。而现在,自己是在哪儿?
    黄壤想要动一动,可她好像是被困在这巨大的神像之中了。
    身前,有个农妇提着一篮子红刺过来,跪在她面前。黄壤一脸茫然,听她碎碎许愿:“神女娘娘在上,信女许小芬多年未孕,如今婆家不容。请娘娘保佑信女尽快有孕……”
    什么啊。
    黄壤听得头大如斗,简直开始怀疑人生。
    ——我莫不是又进了什么奇怪的梦?
    她不再听眼前人碎碎念,略一凝聚神识,便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是庄稼与泥土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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