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黄壤答应一声,却站着不动。第一秋看她许久,终于道:“你……能不能先出去?”
    黄壤目光幽幽地盯着他,好半天,猛地扑过去,用力扯下他的中衣:“想得美,我今天非给你搓出五盆黑水不可!啊不,六盆!”
    第一秋想要躲开,又恐她跌倒,只得任由她一扑,二人仰面倒进温泉玉池之中。
    黄壤追着第一秋,极力想要帮他搓个澡。
    可第一秋在躲避她,黄壤不知道为什么,却能明显感觉到。第一秋皱眉,再度道:“我自己来,好吗?”
    黄壤假装看不出他的僵硬,轻松道:“好吧。那你好好洗洗。这里有干净的衣衫吗?我替你拿。”
    而第一秋却只是道:“储物法宝中便有。你四下看看,我沐浴之后,自会前来寻你。”
    啧,真是冷淡。
    黄壤道:“好吧。”
    说完,她转身出去,准备逛一逛这画中小岛。
    一直等到她离开,第一秋终于脱下里衣。在氤氲水汽之中,他打量自己的身体。而他右臂及胸前,已经长满了一片青碧色的蛇鳞!
    这是……身体妖化的代价。每当他情绪波动之时,这些蛇鳞总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如今是个什么东西。
    第一秋将整个身体埋入水中,片刻之后,一条巨蛇在池中上下翻滚浮动。
    黄壤离开这些年,他甚至开始习惯这副蛇身了。
    可是……她能习惯吗?
    黄壤不明白第一秋为何拒绝自己靠近。这当然不会是因为他太脏的缘故。
    她行走在这处小岛上,但见这岛也并非处处奢华无度——第一秋本就不是个浮华之人。他只是白嫖了些皇宫的废料,炼制这一方世界。
    可黄壤越看,越是欣喜。这一草一木、一水一沙,无不可着她的心意。
    她深吸一口气,面朝碧水,双手拢成喇叭状:“我回来了!”
    碧水层层叠叠地回应她,她欢喜地像只雀鸟,再次高喊:“第一秋,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在画里传开,隐隐地透到了画外。
    人间清风吹拂,树叶轻摇,百姓在春光里播种,万物欣欣向荣。
    只有一个人,已经走了很远、很久了。
    师问鱼面前是一片漫漫黄沙,他周围应该是一条河。但这河早就干涸了。细软的黄沙铺就了这个世界,他每呼吸一口气,都感觉肺腑塞满了沙尘。
    “哼!区区光阴囚牢罢了。也想困住本座?!”他眼神阴鸷,不断思索着离开此地的办法。
    他打量四周,道:“这一方世界如果成功,比之真正的人间又有何不同?只是本座失败了……”他拒不认输,喃喃道:“只是一次小小的失败罢了。只要本座打破你这囚笼,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他拼命自言自语,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仍然冷静。
    这世界空无一人,他翻遍了每一粒黄沙,可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正是他曾经创造的世界。
    当初,谢红尘完全掌控了圆融塔,他本想入塔争夺。然而,就在入塔的瞬间,时间转换,他被永远滞留在了这方世界之中。
    而这方沙化的世界,比之黄壤去到过的未来之境更萧条荒凉。
    除了沙,连一副白骨都没有。
    师问鱼一遍又一遍地探向世界的边境,而每当他将要踏出那条干枯的河流时,时间便开始重置。他整个人重新回到这方世界的中心,然后开始另一场跋涉。
    “第一秋那小子都能冲破光阴囚牢,我没有理由过不了。”他喃喃道,“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
    可偌大世界,空旷无言。并没有谁能够回应他。
    师问鱼疲倦得不再前行,他握着手里的黄沙,坐倒在地。阳光直射,因为没有水,他的手早已龟裂。黄沙浸到伤口之中,他开始痛和渴。
    缺水的滋味,他已经好多年不曾尝过。而如今,它们如一双魔鬼的手,慢慢撕扯着他的皮肉。他只能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干枯的河枯中行走。
    直到将要踏出河床,时间重置,他回到世界中央。然而在漫地黄壤之中,重复着行走或干枯死亡。
    他握着黄沙,开始发笑。然后慢慢地,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什么。
    他有时候顶着烈日、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边界,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时回到初堕此间的时候,暂时不被饥、渴所扰。
    但这舒适转瞬即逝,剩下的时间,都是他的刑期。
    师问鱼知道,自己被天道困住了。
    但知道又如何?
    圆融塔已毁,他在这一方世界里无限轮回,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杀了我,杀了我——”无尽风沙之中,传出凄厉的嘶吼。但渐渐的,这嘶吼也开始干哑。风沙钻进他的口鼻,遮蔽他的视线,他拒绝闭眼,于是眼睛被黄沙侵袭。
    ——他瞎了。
    他只有这么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行,或者渴死、饿死,或者永生行走。
    “放了我,放了我——”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耳边一直以来便只有风声和他自己的哀哭或求饶。
    这样悲惨的声音,师问鱼不知道听过多少。
    惟有此时,他方知其中绝望。
    “杀了我吧。”他双目望天,喃喃道。
    黄沙揉在眼睛里,他流出一行血泪。而阳光剧烈地炙烤着大地,时间从他身边缓缓经过,拒不回应。
    第127章 埋名
    画中境。
    黄壤终于找到了那架秋千,她坐上去,双手握住两边的挂绳。阳光柔柔地照过来,恰好被枫叶割裂,为她撒下一片暗金。
    黄壤脚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她足尖轻点,那秋千便慢悠悠地晃荡起来。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一片树叶,在空中飘荡。
    最后,她将头枕着挂绳,竟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响起。脚步声极轻,黄壤却猛然惊醒——我可别做梦啊!
    她惊慌抬头,只见第一秋仍然身穿紫色官袍,腰系玉带、足踏官靴,他头戴着黑色官帽,帽上以金丝绣双翅如展冀。
    这么多年,他很少变换装束。
    啊,他根本就没有别的衣衫。
    黄壤注视他,因为胡须太长,他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可她仍笑出了声,方才的惊慌,在刹那间消散无踪。
    ——第一秋,只要你在此间,是梦是醒我都甘愿。
    第一秋走到她身后,双手贴着她的后背,轻轻一推。于是秋千便高高地荡起来。
    黄壤浅金色的衣裙在清风朗日中层叠飞扬,她双手握住挂绳,整个人高高地迎向蓝天,又缓缓地退回地上。
    第一秋站在她身后,发现她整个人,比初见时更加绚烂。而自己……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穿过枫叶的阳光。
    ——而自己,已经不喜欢这样明亮的光线。
    “第一秋?”黄壤轻声喊。
    身后,第一秋回应:“嗯?”
    听见她的应答,黄壤终于安心,道:“看不见你的脸,我觉得好不真实。”
    于是,在秋千再次退回地面的时候,第一秋按住了绳索。他缓缓走到黄壤面前,屈膝半跪,伸手抱住了她。黄壤搂着他的脖子,指间轻轻抚弄着他的耳垂。
    这样好的气氛,当然可以来一个小别胜新婚。
    ——自己真是六根不净啊。成不成神都是这德性。
    黄壤一边鄙夷,一边凑过去,红唇轻启,咬了咬他的耳朵。
    第一秋应该懂这样的暗示,经过第三梦,他可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可此时,他略一犹豫,立刻松开黄壤。他站起身来,背过身去,半晌道:“此间虽然清静,却只是画中虚境。我带你去外面走走。”
    说完,他略一掐诀,黄壤整个人眼前骤变。
    碧湖、赤枫、秋千,一切的一切都隐退而去,她又回到了尚未建成的神女祠。
    而第一秋站在她面前,正将画卷缓缓卷好,收起。
    他洗了个澡,袍服一新,只是面上胡须,确实有很久未曾打理了。
    黄壤知道他有意躲避,虽然困惑,却也不会直说。
    ——自己不在的这几十年,他过得想必十分艰难。行为古怪,不算什么。她牵着第一秋的手,道:“我们可以去见我……”
    她顿了顿,复又笑道:“我娘想必是不在了。”
    第一秋沉默片刻,道:“就在我拔掉你头上金针之后,她和黄洋都……”他几次加力,却仍未说出剩下的话。黄壤心中疼痛,却仍是笑道:“意料之中。走,那我去看看我姐姐,还有姨父、姨母……”
    那些伤口逼出的眼泪,缓缓被咽了回去。她牵起第一秋的手,道:“他们总应该都还在吧?”
    第一秋嗯了一声,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黄壤看懂了,问:“难道这些年,你和他们之间并无走动?”
    第一秋不答,黄壤抬起手,轻轻理了理他的须发,问:“你有多久没有回过司天监了?”
    可这个问题,仍被他沉默代过。
    黄壤抱住他的脖子,用力将头埋进他胸口。许久之后,她深吸一口气,道:“走,我们先去找姨父、姨母!第三梦中我姐姐就跟姨母学剑,说不定她现在就在如意剑宗!”
    她领着第一秋向前走,第一秋也并不反对。
    二人脚程都快,不消多久,如意剑宗便在眼前。
    时间急匆匆地走过了三十七年,但对于仙门来说,这点光阴,并不足以改变什么。
    黄壤站在宗门前,看着那柄冲天的宝剑,刹那之间,往事交错重叠。
    第一秋没有上前,黄壤小声道:“还是送你的拜帖吧,我这么突然地死而复生,怕他们吓着。”
    “我?”第一秋皱眉。
    黄壤意外:“不行?”
    第一秋并不言语,只得投上拜帖。可不多时,守门弟子就出来,道:“监正见谅,今日掌门与夫人并不得空。监正请回。”
    这话说得很客气,黄壤却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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